19:30 石塔湾
预定时间已过,近陆航行器不会来了。温迪妮看着大海越来越远,感到心脏随着海水的波动而远去而碎裂,整个人都不复存在了,任由林霖带她回监测站。她不知道怎么会又坐到林霖的藤椅里。现在她对房子已经没有恐惧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脚好点儿吗?喝杯我自制的饮料吧。”林霖从冰箱里取出盛满果绿色液体的玻璃茶壶,“海藻茶。我自己配制的,你在其它地方绝对尝不到。”
温迪妮接过茶杯,茶沫在里面一晃一晃,泛着幽绿的冷光。她闻到熟悉的海洋味道,许多遥远的记忆在茶水里晃动起来。
“再难的事情都会解决,没有过不去的。”林霖说,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可别想不开。”他停顿一下,看看她的神色,继续道,“只要还活着,一切总会有的。”
知觉在慢慢地恢复,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还能活下去吗?她回答不了自己,她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你得坚强。”林霖笑,“这可不是大话空话,是实话。”
他有一种质朴爽朗的笑容。坚强?温迪妮一惊。这儿可是海洋研究机构。面对的可能是最危险的人,她怎么能脆弱地就想到死?
“你在这儿都做什么?”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仿佛被海浪冲散的沙粒。
“钓鱼、爬山、游泳,抽空儿整理一下仪器记录,能分析的就简单分析一下。”林霖回答,对这问题好不耐烦。5年的监测站生活实在无可炫耀之处。
“记录什么?”她将杯子凑近嘴唇,却并不碰它。
“一切:海浪的波动,天气的好坏,风力大小,浮游生物多少,鱼群的种类……所有看见的、听见的。”
“也许我也会被记录。”
“你?”林霖大笑,“你!除非你是海洋生物,比如——美人鱼!”
温迪妮一愣,随即放下杯子。她也想笑,但仅仅是抽动皮肤而已:“是美人鱼的话,迟早也会像鳄鱼一样,皮子被剥下来做成皮包。”
空气里闪过一丝尴尬。“你是电脑清洁员吧?只有他们才会养战斗型的薮猫。”林霖转移话题,一边说一边走到水池边洗手。洗涤灵流过他的皮肤,那些不小心沾上的温迪妮的血迹突然变成淡粉色珠子,掉到水池里。林霖急忙捉住几颗,用餐碟盛起来。他心里一紧,回头看温迪妮,她整个身体都蜷缩在藤椅中,仿佛一条干枯的鱼。
20:00 沙塘村
“谷子!”桑田叫,“快给楼上送开水去。”
“哦。”谷子答应,走向后院厨房。鸡舍里喧哗起来,猪栏中也有滚动的哼哼声。忽然有雨点落在男孩头上,他仰头看,天上一丝光亮都没有。“又下雨!”他冲空中吐口水,雨瞬间大了,一片一片泼下来。
谷子提着6个灌满了热水的暖瓶上楼。客人们大多挤在房间里聊天、打牌、吃东西,寥寥几人呆在观景台上看海。海陷在漆黑的夜里,雨声和海浪声搅成浑浊黏稠的一团气体。谷子躲开这团气体的冲击,依次进入客房换水。每个房间的电视屏幕都抖动着模糊的图像,地区新闻已经快播放完了:“本周有4位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在我省失去监控,目击者请立刻通知有关部门,热线电话是……”
“这些病毒携带者就该关起来!”一个怀抱袖珍宠物型薮猫的小姑娘愤愤不平。“跟他们讲什么人权!老K!”下巴上有3层赘肉,磕着瓜子的男子嚷。
“生死有命,该活的怎么也死不了。”斜躺在床上的老者说,盯着谷子追问,“明天早上能看到日出吗?旅行社可是说能看到的,看不到得退我们的钱。”
真罗嗦!谷子心里骂。每间客房里的人都要对艾斯亚克病毒携带者发表一通意见,这让他腻烦,而村里糟糕的有线电视更使他情绪不佳。他拿了空瓶转身要走,图像忽然清晰了,4位病毒携带者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代号A413的那个人!谷子手一抖,暖瓶差点掉在地上,他赶紧抓牢瓶提。代号A413的那个人正是他白天见到的要去石塔湾找林霖的女人。
20:15 监测站
她也许是人造血使用者,也许是机器克隆人,林霖判断不出。他已经离开城市5年,对于生化技术的进步只有耳闻了。他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灯光中温迪妮的脸呈现出一种模糊的柔软的轮廓。她惨白的皮肤中淡淡渗透出青色的血管,血液在其中艰难流动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女子一身都是忧郁和疲惫,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
证件从温迪妮风衣口袋中掉下,她的确是国家认证的电脑清洁员,钢印醒目地盖在她照片上。照片上她开朗而自信地笑着。林霖恍然觉得在哪里见过温迪妮,她的笑容十分熟悉亲切。手鼓声。有人在网络中呼叫他。林霖关掉多余的灯,将风衣轻轻盖在温迪妮身上。
窗外“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监测站犹如海上的一叶扁舟,飘荡起来。
温迪妮一惊,睁开眼睛。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夜叉!夜叉!”她急忙叫。猫在她脚下答应着:“你又做噩梦了?”
“啊,不。”温迪妮勉强笑。地板晃动得厉害,她几乎坐不住,赶紧压紧左额的太阳穴,“我们得离开这儿。”她去拉门,却怎么也拉不开,原来她拉着墙上挂的装饰画。她重新找到门,打开。
风挟着大雨扑面而来,她不得不关上门。周围的东西仍在旋转,她的五脏六腑也在旋转。温迪妮捂住嘴巴,跑进洗手间,夜叉也跟了过去。她关紧门对着便器狂吐,空气里顿时充满了腐烂发霉的味道。
这味道让夜叉焦躁。“没事,我还支撑得住。”温迪妮喘息。“他们没来。怎么办?”“明天早上6点钟前,他们会来的,一定会带走我。”她打开水闸和抽气风扇。“你肯定?”“一定。他们有精确的计划表,不会弄错时间。”镜子中自己的脸仿佛涂过掺了绿漆的大白,颜色难看得可以扮鬼。温迪妮沮丧不已,她转过头去,稍后还是转过来,对着镜子认真地涂上口红,又把口红当胭脂擦在脸颊上。
“小心。”夜叉警告。“我知道。我们今天整整穿过了300千米的空间距离,追捕者还来不及在这里设置陷阱。”“也要小心!”夜叉反驳,尖圆的大耳朵在动,“起风了。”
风雨声如千万只怪兽吼叫着,墙壁似乎变成薄薄的一层纸。温迪妮走到餐厅门口,恍若见到白衣的Coral自空中坠下,如一朵凋零的花。那一幕又重现了:她刚走下出租车,警察封锁了道路,人群被隔离在商贸大楼外,Coral站在20层的平台上。黑衣的追捕者缓缓靠近她,她抬起头,Coral的目光从空中倾泻下来。她还没有读懂这目光的含义,Coral便跳出平台,像一朵盛开在蓝天里的花。
温迪妮揉揉眼睛,Coral的幻像消失了,但Coral跳楼时的尖叫声依旧在她耳边回响:“Live! Live !”她揪住耳朵,她的人类身体接下去还会出现什么生理异象?她不知道。如果追捕者到了,她该怎么办?
餐厅旁门的走廊里有温暖的灯光。“林霖在那里?”她问。猫点头。温迪妮望望漆黑的窗外,不禁裹紧身上的外套。她对黑暗和孤独,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20:42 监测站
林霖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敲打着键盘。不大的房间中,书架、沙发、音响、电视、电脑都一应俱全,动植物标本和零碎的小饰物更是到处都有。
温馨的灯光中回响柔和的小提琴曲,还有咖啡馥郁的芳香。温迪妮陷入松软的沙发中,渐渐平静,几乎忘了这是海边的风雨之夜。她环顾四周,有些东西非常眼熟。
“你醒了?”林霖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脸色好像红润了些,“咖啡,请随便喝。”
咖啡的热气喷在温迪妮脸上,让她有种懈怠松散的轻快,但她仍小心地不碰一点咖啡,她不敢尝任何人造的饮料。“那张画挺特别。”她的目光落在墙上。
“噢,那张画。那是皮影年画。”林霖介绍,他看屏幕,一边快速敲击键盘,一边问,“听说电脑清洁员资格很难取得,是吗?”
“书架上那个丝绸盒子呢?”
“哪个?这个?给你。”林霖拿起温迪妮说的盒子扔给她。
温迪妮用力掰开盒盖,暗红的丝绒上竟然是一张色彩鲜艳的木质面具。温迪妮仔细端详,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你在哪儿买的?”
“我成天到晚都在这里,哪儿有时间逛街啊。”林霖耸肩,按键在他手指间飞速跳动,“都是网友送的。”
“网友?”
“对,她不但喜欢到处旅行,还喜欢给我寄纪念品。”
丝绸盒子忽然沉得拿不住,面具险些掉出来,温迪妮的手腕酸软无力。她说不出话来,呆看着林霖用文字和他看不见的网友聊天。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一个窗口:
Little:“真的很久没有看见Silence了。555555!”
Pirate:“我也是。”
林霖停顿了1秒,继续敲击。
Pirate:“我也是。”
Pirate:“没办法,她总是飞来飞去。”
Pirate:“到处乱窜。”
Pirate:“真羡慕她。”
“她没有来找你吗?”温迪妮倒吸一口凉气,坐正。林霖竟然就是Pirate3!她的目光移到林霖脸上,仔细地从他额头一直看下去,扫过他鼻翼左侧淡淡的雀斑,直到他还留着胡茬的青色下巴。
林霖被她看得有些不安,摸摸脸。温迪妮的目光立刻散开。“我想不会。她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地址,连真名也不知道。”林霖回答。
温迪妮喘不过气来:“这就是网络?仅仅靠文字存在的场所!”
林霖眼睛一亮:“对极!其实,Silence4也未必想见我呢。对于她那种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我太保守太封闭了。”
Silence ,温迪妮心底叹气。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在网络中做一个孤独的旁观者,结果她还是被网络的自由话语权所诱惑,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喋喋不休。“但你总会离开这里回到城市中去,回到人群中去。”
“难啊!现在失业率这么高,有工作就不错了。再说城市也不见得有多好,污染、拥挤、缺水、高温,”林霖摇头,“活着是件不容易的事。要是不小心传染上流行瘟疫疾病,那就更糟糕了。不如呆在这里,喝咖啡,上网聊天,安全、舒适、可靠。”
“你真会照顾自己!”温迪妮掩饰不住声音中的沮丧,“你真的没有见过那些网友吗?”
“我这里太偏僻了,谁愿意来?本来今年春节有假,我和Silence都约好了,可我临时给事情绊住了,还是没离开这里。这简直是天意。”林霖耸肩,“相见不如怀念。”
约定。古庙。春天之雪。山门前描金绘彩的牌坊被大团红红的花结覆盖。孩子们喜气洋洋地在街心踩欢乐球,舞龙的小伙子都赤膊敞胸,雪花碰到他们火热的皮肤就融化了,团花锦缎长袍的商人笑眯眯地向路人赠送属相吉祥物。鼓拉来了,好大一面红鼓。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贴了红色的门神、对联、吊钱……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那天她穿了一身白,雪样的白。她怀疑Pirate不会来,还是照约定站在牌坊下等他。时间到了,她手中的红玫瑰一枝枝掉在雪地上,被来回奔跑的孩子们踩碎了。当冻得僵硬的手指敲开网络之门时,她只想拉住Pirate痛哭。但她不能,她无法要求Pirate在现实中为自己做什么。Pirate仅仅生活在网络的虚幻空间中,是依赖她想像才栩栩如生的人物。
“都在问我有没有见到Silence。”林霖指着屏幕上4、5个聊天窗口,“我怀疑她自杀了。当然,”他笑,“是在网上。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你看,”林霖感慨,“活着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否则,在虚拟的世界中也同样不开心。”
“你也许能,可是人类整体却不会。”温迪妮讥讽,“将垃圾、工业和生活废水倾倒在海洋里,让农田里的氮肥流入大海,挖掘珊瑚礁修房屋或做装饰品,使海底泥沙变黑,浮游生物大量增多,成千上万的海洋动植物失去了栖身之地,人类还把核废料投埋到深海里去。等有一天海洋毁了地球也就完了!”她无法克制激动的情绪,越说越快。
“这么说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林霖微笑。
“我是海洋环保主义者。”温迪妮一惊,连忙正色道。
“Silence也是。环保还分门别类?”林霖意味深长地加重语气,“有许多问题比海洋污染更严重。知道吗,异类一直想混入人类社会取而代之。他们可能来自火星、天狼星或者小行星带,但也可能就来自地球的洞穴和海洋。”
“这种问题争论了几十年,太陈腐了吧?”温迪妮不屑。她弯腰抱起夜叉,放在膝上。又是头晕和恶心,还有一种深沉的疼痛。她情愿自己真的自杀死了,但是夜叉温柔地伏在她怀里。“你喜欢猫吗?”她问。她本来想送夜叉回非洲草原的老家,现在做不到了。“也许,你能替我照看它一阵子。”夜叉抬起头,愠怒地瞪着她。
“应该没问题。它可以自己捕鱼吃嘛,不过我可不像你懂猫语。怎么,你要去哪里吗?”
温迪妮的心隐隐绞痛。她一直想像和Pirate见面的情景,但怎么也猜不到会是这个样子。“忘了你那个网上的白马王子,去轰轰烈烈地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吧!我们只有5年时间,可不能浪费了。”Coral激动地嚷,指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有多少年轻英俊的青年,全都渴望爱情,全都温柔体贴热情!”Coral使劲儿摇她,摇得她头晕,差点儿从露台上掉下去。Coral人类的丈夫在一旁微笑着修剪满天星,他们收养的一双儿女则不停地奔跑嬉戏。爱情!温迪妮的脸颊贴紧夜叉的脖颈,林霖在她视线中模糊了。
21:21 沙塘村
谷子走进村子另一头的“张四水旅店”。张四水正往告示牌上贴最新网络新闻,这是他的兴趣爱好之一。谷子踮起脚尖,果然,告示牌上有艾斯亚克病毒患者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打印质量并不好,但温迪妮的轮廓却丝毫不差。
“谷子,怎么,也想捞点外快?”张四水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