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第1期 … ’94科幻文艺奖征文
张显东
“小刘,教授找你。”天哪,轮到我了!我算得没错,前天是阿伟,昨天是刚子,今天该我。上个月,连老陈头都递了辞呈。这些日子,为了实验室主任的候选人,简直闹了个底朝天。老家伙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据说在董事会上提了个不出名的年轻人当主任,气得几个老资格当时就拂袖而去。可这跟我们这些小人物有什么关系?害得我们丢饭碗。要知道这启德实验室可是我托了好多关系,求爹爹告奶奶才挤进来的啊!
李奇教授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 头也不抬,用平常训话的腔调念着:“刘杨,37岁,未婚,2050年清华大学华业生,电脑学博士。”他抬起眼睛,从眼镜上面默默盯了我半分钟,我声音有些发颤:“李教授,我……”他摆一摆手:“好了,小刘,从明天起,你就是这个实验室的主任了。”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授自顾自继续说着:“启德实验室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电脑实验室,它为启德公司研制、开发了数以千计的高智能产品,已经遍及世界……嗯,嗯,这些你都知道了,希望你好好干。我的这个决定已经跟董事会成员说过了,获得一致通过。嘿,我说,别呆站着装出那副傻样子给我看,我可不喜欢选个傻瓜当头儿。好吧,今晚来我家吃饭,我有些事要跟你商量。”他伸出手,我忙上前握住。教授的手象他的嗓音一样冷冰冰的,毫无生气,并且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抖个不停。
我走出实验室,楼前的草坪上阳光普照,我躺下来,给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胖婶正在草地上遛她那只小黑狗。老太太走到我跟前:“怎么了,小伙子?皱着个眉头,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尽管跟大婶说,大婶帮你拿主意。”“胖婶,您在这儿日子长,您说说李奇教授这个人怎么样。”“噢,又是那老东西惹你了?想当年我给吴启德教授当秘书那会儿,这个李奇不过还是个小实验员,很不错的一个小伙子,爱说爱笑的,大伙都叫他‘小李子’。吴教授脾气暴,动不动就发火,小李子没少挨骂,可他还是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吴教授死了,谁知道为什么竟指定小李子当继承人。从此小李子成了李教授、李主任了,看人连眼皮也不抬,脾气也象变了个样,又暴又烈的,跟死了的吴教授一个模样。没过几天,找了个借口,竟把我也给辞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怎么,他现在脾气还那样?”“哎!这星期,实验室又给辞退了三个。”“我也听说了,还是为了什么选接班人的事。这个老家伙临死了还不干点好事。瞧他那副样子,一天到晚拄着个棍,颤颤巍巍地,头上戴个又大又笨的老式帽子,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这个老古董、老顽固。啊,小刘,有什么心事尽管跟大婶说,老家伙没赶你走吧?”
“没,没有。”我忙回答。“啊,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牵着小黑狗,又到别处溜达去了。我的脑子更乱了:李教授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我呢?
夜幕降临,我来到李教授家,这是一座漂亮的花园小楼。我走到门前,房门无声地打开了,教授坐在一张精致的大理石桌前。见我进来他叫了声“威利”,通向里间的房门自动启开,一个端盘子的机器人轻快地滑进来。它把盘子放在桌上,摆好菜,在我们两人面前各斟一杯酒,随即站在一旁。教授端起酒杯:“你看,这个家还不错吧。小刘,我也是个孤老头子,以后,这个家就是你的了。”我一听,楞住:“怎么?教授……”“噢,别说了,关于这点我已写在我的遗嘱里,我死以后,我的一切财产都归你所有。我就喜欢单身汉,尤其是象你这样的小伙子,嘿嘿嘿。”教授干笑了几声。这一天里头,惊奇对我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沉默着,不露声色,饭菜是精美的,但我的心思却不在这儿。
吃过饭,教授说:“小刘,虽然你脸上没有表示出来,但你心里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我把实验室留给了你?把这个家,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继承,好吧,让我们来看一样东西。”
我们走上楼梯,来到教授的卧室,屋子中央是床,一面墙壁排满了书。教授抽出一本书,墙壁悄然裂开,里面是密室,我们走进去。正对我们的工作台上有一台电脑,荧屏上显示着一个流动的波形,很象医院里的心电图,一跳一跳,闪烁不定。电脑旁边是一台黑色的仪器,上面有些按钮,最有趣的是仪器顶部一个小型的抛物面天线,它随着教授的走动而轻轻转动,其中心始终对着教授。工作台后面是几架大磁盘机,大磁盘隔了好一会儿才嚓嚓地转动一下。
教授让我坐在正对工作台的一把高背椅上,他俯身看了看荧屏,一切正常。他按动台上的电钮,突然,从我椅子扶手和椅腿上伸出四条铁环,把我的手脚铐住了。接着,从椅背两侧伸出两个半圆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合拢了,缩紧了,把我的头牢牢固定住。我很惊讶:“教授,这是干什么?”他奇怪地微笑着看着我:“可怜的孩子,我只能这样做,因为你是我的希望。哈,哈……”微笑变成了大笑,进而成了狂笑。我恐怖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个可怕的圈套,脱不了身了。教授平静下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严寒和冰霜已经占据了他整个心灵,他眼中射出的冷冰冰的光使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亲爱的,你现在所经历的是本世纪,不,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实验——启德实验。它的发明者叫吴启德,也许你知道,他就是这个实验室的创建人。当他是个孩子的时候,父母相继得病死了,从那时起,他有了一个愿望:人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人不能永远地活着呢?起先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医学上,以为医学可能挽救生命,免遭死亡的威胁。然而,在医科大学,在医院,他看到的疾病和死亡太多了。治疗虽可缓解疾病,但却无力阻止衰老和死亡。一次他听取了一个有关脑和神经学的报告会,突然意识到人脑才是生命的根源,从此他花了十几年的工夫研究人脑,成了这方面的权威。但是当他50岁时,他又一次认识到,虽然我们现在可以复制心脏,复制肝、肺、皮肤,甚至可以复制出一个完整的人体,但是大脑的复制在现有条件下,终其一生也是无法办到的。于是他转而研究电脑,又经过个几年的艰辛劳动,他建立了这个实验室,最后秘密制作成功一个,能接收脑电波的仪器,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黑色的脑波接收器,至于脑电波的来源,在这里。”他摘下头上的大帽子,原来那下面隐藏着个金属环紧套在头上,“你知道,人脑的思维,记忆等各种活动都会发出极微弱的电波,这圆环是脑波扩大器。我的脑电波通过扩大器发射出去,被这个接收器接收,也就是说我每时每刻的思想都以这种方式流入接收器中去。这台电脑与接收器相通,它有一套翻译系统,可将传来的脑电波转变为电脑信息贮存在这些磁盘中。这样,一个人的记忆和思维活动便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物化和保存。又怎能说人的生命不能永存下去呢。在此基础上,吴启德又设计了一套破译系统,可将电脑磁盘中的信息转变为脑电波重新输入大脑,使它获得新的生命。这时,他已经很老了,他奋斗一生的目标终于要实现了。他选了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李奇博士。象你一样,他把李奇领到这里,坐上你这把椅子,按动电钮,李奇的记忆力被刺激而流入电脑。你看这就是李奇。”教授拉开抽屉,拿出几张磁盘:“然后他把自己的意识输入到李奇头中。这样吴启德博士的生命通过李奇的躯壳又活了四十年。可是,现在李奇也老了,他需要一个新的替身……”教授停住话头,微笑着看着我。
恐惧象寒冰一样浸蚀着我的内心,我全身哆嗦,打着冷战,我感到面对着的是一个吸摄灵魂的魔鬼,而不是一个人。一时间我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教授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用一种可怕的亲切语调说:“小伙子,不要害怕,其实你并不会死,而是我给你注入了新的生命,更有价值的生命,你应该高兴才是。好了,好了,不要紧张。让我们……”“噢,不,不,教授,放了我吧,有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啊?”“我当然不会找一个白痴当实验品,我选中你是因为你年轻、聪明,又是单身汉,你是我的最佳人选。”教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随即按动电钮。
头上一紧,金属环扩散出来的酸麻的感觉使我进入了半睡半醒的迷惘状态。多少年前的往事,从来没想过也记不起来的事一齐在我眼前显现:童年的游戏、父母的形象、初恋的情人、胖婶和小黑狗……象潮水一样从脑中涌过。我的心里一忽是愁闷痛苦,一忽是热情奔放,一忽是喜悦,一忽浸满悲伤……这感觉奇妙极了。渐渐地,思想的潮水慢慢地、慢慢地停滞不动了。我恍惚看见教授俯在工作台上,荧光屏上的波形成了一条直线。他关了开关,罩在头上的麻木感觉消失了。但是,猛地,一股外来的思想又象潮水一样涌进来,陌生的画面,陌生的声音,超乎想象的异常的思想、感觉,它们一触到我的思想,就象碰列坚硬的堤岸,退了回去。但是一会儿,更猛烈的思潮又涌上来。我竭尽全力,抵挡着、抗拒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作为刘杨的自我和作为吴启德的自我在激烈战斗着。终于我精疲力尽,无力抗拒,吴启德的思想冲上来,从遥远的莫名的空间传来连续不断的声音、图象……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感到身上的束缚解脱了。我站起来,环顾四周。我是谁呢?我是刘杨,还是李奇,或者我竟是那个遥远的吴启德?……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我感到作为刘杨的自我正在一点点地消逝。我拼命想抓住过去的回忆,但是我不能!我感到一个无法抗拒陌生的灵魂牢牢控制了我。
走出密室,李奇教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一丝微笑挂在唇边,他已经死了。我凝视着他的微笑,这笑容忽然变得生动了,他的嘴咧开来,我的耳中响彻他刺耳的笑声……然而这笑声柔和起来,变作一个女子的呼唤。
“小刘,小刘……”秘书小姐温柔的声音唤醒了我。天哪!我竟然在上班时间,趴在办公桌上作了这么个荒谬绝伦、又离奇又可怕的噩梦。我不好意思地坐起来,秘书小姐微笑着告诉我:“小刘,李教授让你去一下,他说晚上还要请你吃饭,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啊!”
向际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