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第11期 … 银河奖征文
张建民
像往常一样,科学城医院的外科主任史黎光8点差一刻走出了家门。他的家在科学城4区66号公寓楼的第18层,从家出来到医院不多不少正好需要一刻钟,他的守时像他的为人一样刻板。
但是今天的气氛似乎有些异常,首先史大夫没有遇到与他同乘电梯的邻居,真是一个也没遇到,而往常这时他们一定会聚集在电梯门口,趁着等电梯的空隙拉上几句家常。天知道今天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其次是他惯常乘坐的1号、2号电梯今天都没有上来,他试着招了几次也没有反应,于是史大夫只好决定乘坐3号电梯下楼了。
3号电梯是这座高层公寓楼的备用电梯,平时很少开动,在史大夫的记忆里,他还没有乘过这部电梯。史大夫试着招了招,很快3号电梯便从楼底开了上来,并且自动开了门,然而电梯里却没有司机。走进电梯,史大夫的第六感觉有些异样,或许是缺少人气的缘故吧,史大夫心里这样想。还没等到他的手指触摸到按钮上,电梯便自动下滑了,史大夫急忙缩回伸出去的手,扶住了电梯的栏杆。他心里纳闷,怎么这电梯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电梯平稳地下滑着,史大夫心里恢复了平静,他想着出了电梯要告诉管理员,3号电梯该仔细检修了。史大夫没有抬头看电子显示屏,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估摸着电梯该到底了。可是电梯却没有停住,他奇怪地抬头望望电子显示屏,只见“1”字迅速地闪过,屏上显示了红色的“0”字。但是电梯还是没有停下来,史大夫只感觉到电梯强烈的一震,好像它突破了一道坚硬的障碍似的。那震动使得史大夫一个踉跄,要不是他扶得牢,差点就要摔一跤。
电梯改变了速度,它下滑得越来越快,摇摇摆摆地简直像风浪中的一艘海船或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史大夫感觉到钢缆强烈的颤动以及那种正在摔下深渊的失重感。他完全站立不稳了,只好双手抓住栏杆跪在地板上,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平时他是不相信上帝的,可这时却感到还是有上帝好一些。
“这电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史大夫内心恐骇得要命,他真怕强烈颤动的电梯顷刻间散架,可是电梯好像很坚固,一点不像要散架的样子。
“完了,这该死的电梯要带我下地狱了。”一想到死亡,史大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才五十出头,有时还觉得自己很年轻,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算个什么?
史大夫的脑子乱极了,心里也害怕极了,他在恐慌中等待着。
可是出乎意外地电梯却突然恢复了常态,虽然它还继续下滑着,可是已经平稳了下来,好像刚才它完全没有发疯一般。还没等史大夫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这电梯就已经戛然停了下来,而电子显示屏上清晰地闪现着“1”。
费了好大的劲史大夫才站立起来,走出电梯的时候他的双腿还在微微颤抖着,他真的去找了管理员,可是管理员却不在。出了公寓的大门,史大夫的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大脑晕乎乎的,直到看见大门外那熟悉的花坛和那块绿茵茵的草坪,才定下神来。
看来刚才也许是一场幻觉?史大夫有些吃不准刚才电梯里发生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因为他从来没有感觉脑子里这么乱过。
“唉,人老了。”他无奈地拍拍自己已经谢顶的脑门,疑惑地顺着楼前那条彩色拼花的林荫小路,疲惫地往医院走去。
科学城医院坐落在临江的一片花草树木丛中,环境十分美丽。她的白色建筑与整个城市风格相映成趣,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清新感受。它是科学城里最好的医院,因而来医院就医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本城的市民,还有外地慕名而来的人们。而外地的人来此就医,大半是因为史大夫声名远扬的精湛医技——“外科一把刀”,他们指名要史大夫亲自动手术,否则宁可等待或转院。
病人和家属的信赖,史大夫将其看作是自己获得的最高荣誉,为了不使他们失望,他宁愿自己多受些累。这样他便感到自己整天都很疲乏,妻子也常常劝他悠着点,可是史大夫却拿定主意,只要自己还能干得动,就要操好这把手术刀,直到退休。
像往常一样,史大夫“准时”走进办公室,可是办公室却空无一人,连他的助手也不在,而往常他们都早已待在这里忙着做手术前的准备工作了。
“唉,这些年轻人今天怎么了?”
耸立在科学城中心的“春雷”大厦上的那座大钟这时敲响了,它略带音乐韵味的钟声透着古朴的深厚,足以浸透整座科学城。平时每当钟声响起,史大夫都要瞧瞧挂在墙上的那只石英钟,毫无疑问它的时针总是指在“8”的位置上。今天忙碌中的史大夫也没忘瞅上一眼,可是这一瞅差点没让他惊骇地扔掉手中的茶杯。石英钟的时针明明白白指在“9”的位置上,而那秒钟这时像故意跟史大夫过不去似的,马不停蹄地一个劲“得得”往前飞跑着。
“9点钟,这怎么可能?”史大夫放下茶杯飞快地跑出办公室,几乎看遍了外科住院部所有的挂钟,可是它们全都无情地证明,现在是上午9时正。
史大夫强烈地感到刚刚清楚的大脑又昏昏然了。这怎么可能?这可是他从医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迟到一个小时,这简直是一种耻辱,整个医院都知道他以守时闻名,有的人甚至背后偷偷叫他“活钟表”。但是今天……
整整一个小时遗失了,它不见了,就像不注意被人偷跑了一样。史大夫努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他隐隐地想到今天的事有太多的蹊跷。他刚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猛然蹦了起来,一溜烟往手术室奔去。奇怪,今天怎么连跑也跑不快了呢?
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病人家属,从他们焦急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手术已经开始了。今天的手术可是疑难大手术,在这座医院里除了他史大夫,目前还没有人能够胜任,那么做手术的又能是谁呢?
史大夫想推开手术室的门径直到里边看个究竟,可手术室的门却是锁上的,于是他只好问等待着的病人家属:“今天是谁主刀?”病人家属显然把他当成了医院的领导,异口同声地回答:“史大夫——‘外科一把刀’呀!”
史大夫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分明被关在手术室外面,站在这里跟他们说话,里面怎么会又冒出个“史大夫”来了,而且就在昨天他还跟这些病人家属会过面,怎么他们今天都不认识他了!
满怀疑惑的史大夫又来到了护士值班室,恰好一个平日里非常熟悉的护士在值班,可是她也却像不认识似的瞟了史大夫一眼,对于他的问话只是冷冰冰地朝墙上挂的记事牌努努嘴。而记事牌上却千真万确地写着:主刀——史黎光。
医生的责任心又促使史大夫给医务处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对方同样肯定地回答:“没错,今天的主刀是史大夫,我亲眼看见他走进手术室的。”
看来今天的怪事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是理不清了。史大夫便只好放弃再进手术室的打算,决定到办公室去休息一下,他想等到手术完毕,看看那个冒名顶替他的人究竟是谁。
办公室里的一切都跟昨天一样,史大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试着用深呼吸稳定复杂的情绪,还成,情绪居然稳定下来了。于是他想起了还要制定另一个手术方案,便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写了起来。这中间他还打了个电话到家里,妻子叮咛他下班别忘了捎点香料回来。
看来一切也还是没有什么不正常。史大夫舒了一口气,便沉浸在了思考中。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在史大夫有些累了的时候,他觉得有谁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助手小刘,而且科里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围在他跟前,显然是刚做了手术下来。于是他像平时工作累了一样地伸个懒腰,冲着大家笑了笑,然而大家却都没有反应,他眨巴眨巴有些干涩的眼睛,定睛看了一下,才发现同事们的脸色不对劲,特别是小刘,带着满脸的愠色。
“怎么了,同志们?”
“‘怎么了?’瞧这老头还这样问我们。”小刘生硬地讥讽着。
“你坐这儿干什么?”
“你凭什么打开人家的抽屉!”
“史大夫,快检查一下您的抽屉,看丢了什么没有。”
“丢了东西把这老头扭到警署去!”
同事们情绪激动地大声嚷嚷着,把个史大夫吵得直发懵。
这时又过来了一个人,史大夫抬起头来望了一下,感到这人怎么这样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老人家,想必您有什么事找我吧?”那人彬彬有礼,令史大夫感到怎么有些像自己的风格。
史大夫没有回答,他在努力回忆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
“老人家,您可不应该随便开人家的抽屉啊。”那人又细声细气地说。
这时同事们又起哄来了,特别是那个小刘最来劲,怎么平时就没注意到他是这样的人呢。
史大夫摇摇头,就在这一瞬间他无意间看到了玻璃板下面压着的一张照片,那是他新近的标准照,于是他又疑惑了,面前彬彬有礼的这个人不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吗?他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对方,没错,这人就是照片上的人。
“啊!这人不就是我自己吗?”
想到这里,史大夫恐骇得大叫一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
他隐隐地听见后边那人在自言自语:“这老人家怎么这么面熟呢?”扯淡,能不面熟吗!史大夫心里这样想。
出了医院史大夫还是没有停下,他惟恐那人追上来。直到市中心的科技博物馆前,史大夫实在跑不动了,才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大理石台阶上。
科技博物馆是一座美丽壮观的建筑物,带一点威尼斯建筑风格。它的基座和栅栏全是白色大理石砌成,颇有一些“秦姬陵”的味道。基座上镶着几个玻璃橱窗,里面有一些介绍科普知识的宣传资料,而它的深色衬底可以使玻璃清楚地照见人影。这不,史大夫喘息定了,一抬头正好望见橱窗上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老人的形象,白发苍苍,牙齿稀疏,满脸皱纹的脸上分布着片片老人斑,瞧这模样,显然已经进入了耄耋之年。
史大夫回头看了看,奇怪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呀。
又是一个搞不懂的事情,史大夫困惑地摇摇头,可是橱窗里那人也跟着摇摇头,而且还满脸的无奈。史大夫又往左右瞧瞧,还是没有旁人。这时史大夫心里有些警觉了,他想起刚才发生的事,站起身凑到橱窗跟前。“哇!”他一声惊叫,差点儿晕了过去。
千真万确,面前这老头就是史大夫自己了。
难道在一夜之间,年富力强、潇洒倜傥的医生就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那么几十年的时间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偏偏又冒出来一个跟昨天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史大夫?
这可是史大夫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半天不到发生了这么多的怪事,完全把史大夫搞得心力交瘁。他现在可是一个经不起太多折腾的“老人”了。
科学城的大钟又敲响了,这次它足足敲了十二下。钟声打断了史大夫的思绪,他猛然想起应该回家了。
想到家,史大夫的心里充满了温馨。他有一个很好的家,妻子美丽贤淑,还有一个刚上中学聪明懂事的女儿,这会儿她们准在盼望着他回家。唉,也不知家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史大夫有些焦虑地往家走去,这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人很多。好在科学城是一个不大的高科技城市,不一会儿就望见了自己的家。
4区66号公寓大楼很宏伟,隔着老远人们就可以望见它的雄姿。从前史大夫没有仔细端详过它,可是今天他无意间发现这座大楼竟然是那样的美丽壮观,于是他复杂的心情得到了一丝慰藉。
公寓一楼大厅里等着乘电梯的人很多。史大夫又在这里看到了那个衣冠楚楚的“他”,那个昨天的自我就在前边,人们都竞相跟他打招呼,这不禁使史大夫心中顿生醋意。
1号和2号电梯快节奏地上上下下,向各个楼层疏散着回家的人们,而3号电梯却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史大夫刚想往前挤,可是那个“他”却已经随着人流涌进了1号电梯,一眨眼的工夫电梯便闪着红灯一溜烟蹿了上去。
史大夫显得有些焦虑,他想像着另外一个人竟然要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家,而且还会理直气壮地做家长……他想像不下去了,情急之中一个劲地往前挤,终于挤上了2号电梯。他的举动显然欠礼貌,惹得一些人有些不高兴,而且分明听见一个姑娘嘟哝着:“这老头,真讨厌。”
电梯的红灯闪烁着,18楼到了。史大夫顾不得礼让,照样挤 出来,并快步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可是糟糕,钥匙却忘在了办公室,只好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自己的女儿,她惊讶地看着他:“老爷爷,您找谁?”史大夫什么也不说,径直走了进去,他分明看见饭桌上摆好了饭菜,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就在饭桌边,那个昨天的“自我”正从包里掏出一袋香料交给妻子。
“对了,怎么香料忘买了。”他看见那人拿着香料,才想起妻子曾经叫他买过香料,不过这人怎么会知道呢?史大夫真想大声嚷嚷些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该嚷些什么。妻子、女儿,还有那个装模作样的年轻“史大夫”都大张着嘴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他是否走错了门。
史大夫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就退了出去。跨出家门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他伤感得要命,因为这个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给过他无尽温暖的家已经不属于他了,可早上他还从这里出来的呀。“雀巢鸠占”这句古老的成语不知怎么的就涌上了心头。
背后有嘀嘀咕咕的声音,不用回头史大夫就知道那是妻子、女儿,还有那个假冒的“他”在议论着什么。
在走廊上,史大夫有种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这个曾被自己视为爱巢的家留给自己无限的眷恋,可是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