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第3期 … 名家、名著、名画
H·G·威尔斯 孙家新 译
时间旅行家正在对我们讲解一件玄妙的事情,他眨着炯炯有神的灰色的双眼,本来是苍白色的面容焕发着红光。炉火熊熊,银百合花灯盘中白热的灯光发出柔和的光辉,照着我们酒杯里泛起又消失了的泡沫。我们的座椅是他特制的,它们好像在拥抱我们,爱抚我们,而不是仅仅让我们坐在上面。在一种宴会后舒适的气氛里,思想不求精确,从容地奔流着。他就是这样向我们讲述,用纤细的食指指出一些要点。我们懒散地坐在那里,赞美他对这新的奇谈怪论(我们当时是这样认为)的热忱和源源不绝的创造力。
“你们必须仔细地听我讲。我将不得不批驳一些几乎已被公认的看法,例如学校里教给你们的几何学,就是以一种错误的理论为基础的。”
“想让我们从这儿开始,题目不是太大了吗?”长着红头发、爱好辩论的菲里贝说。
“我不要求你们相信任何无稽之谈,你们很快就会完全同意我的话。你们当然知道,一条数学上的线——一条厚度为零的线,实际是不存在的,人家那样教过你们吗?同样也没有一个数学上的平面,这些都只是抽象的东西。”
“完全不错。”心理学家说。
“同样,仅有长度、宽度和厚度,一个立方体实际上也不能存在。”
“这我不同意,”菲里贝说,“一个立方体当然可能存在。一切实际的东西……”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但是等一等,一个刹那间的立方体能够存在吗?”
“不懂你的意思。”菲里贝说。
“一个完全不占任何时间的立方体能够实际存在吗?”
菲里贝思考着。“很清楚,”时间旅行家接着说,“任何实际存在的物体总是占有‘四’个方向:长度、宽度、厚度,以及——久度,但是,由于肉体的天生弱点——这我一会儿再讲——我们往往忽视这个事实。实际上有四维空间,其中三者我们称为‘空间’的三个面,而第四是‘时间’。可是有一种倾向,以我们生命的开始直到结束,是沿着第四者的同一方向断断续续地移动的。”
“那,”一个神情激动地凑着灯重新点燃雪茄烟的年轻人说,“那……确实是很清楚的。”
“唔,这一点被如此普遍地忽视,真是非常奇怪的。”时间旅行家兴致更浓一点,接下去说,“实际上这就是所谓‘第四维空间’,尽管有些人谈到‘第四维空间’时并不知道他们指的就是这个,这只是另一种对‘时间’的看法。除了我们的知觉沿着它移动以外,‘时间’和三维‘空间’的任何一维并没有区别,但是有些糊涂人把这个意思弄反了。你们都听到过他们关于这个‘第四维空间’说的话吗?”
“我没听说过。”市长说。
“就是这样。‘空间’按照我们数学家的说法,有三维,人家可以叫它‘长度’、‘宽度’、‘厚度’,而且可以用三个平面来显示,每个平面都和另一平面成直角。但是有些爱动脑筋的人总是在问,为什么偏偏是‘三’维——为什么不能再有一维和其他三者成直角?——甚至还想尝试建立‘四维空间’几何学。仅仅在大约一个月以前,纽昆教授还在纽约数学学会讲了这个问题。你们知道我们怎样能够在一个只有两维的平面上,表现一个三维的立体图形,同样他们以为用三维的模型可以表现一个四维的立体——如果他们能掌握透视角度的话——懂了吗?”
“我想是这样的。”市长喃喃自语。他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中,嘴唇好像在重复着神秘的词句似地动着。“是的,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过一会儿他说,脸上有一瞬间露出喜色。
“呃,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也曾有一段时间搞这种‘四维空间’的几何学,我得到的结果有些是稀奇的。例如说,这里有张一个人8岁时的像,还有一张17岁的,一张23岁的,等等。显然,所有这些都是——我们可以说——他的‘四维空间’的存在用‘三维空间’表现出来的片断,是固定的不可改变的东西。”
“科学家们,”时间旅行家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对他的话都相当理解以后接着说,“深知‘时间’只是‘空间’的一种。这儿有一张通俗的科学图片,一张气象记录。我手指头跟着划下去的这条线显示气压表的移动,昨天是这么高,昨夜降下来了,今天早上又升上去,这样缓慢上升到了这里。肯定水银没有在通常所承认的三维空间上追踪这条线?但是它的确追踪过这样一条线,所以我们必须得出结论,那条线是沿着‘时间度’的。”
“但是,”医生说,眼睛紧紧盯着火中的一块煤,“如果‘时间’只是第四维的‘空间’,它为什么被认为、而且一直被认为是什么别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时间’中自由活动,像我们能在‘空间’其它三维中那样?”
时间旅行家徽微一笑。“你那么确信我们能在‘空间’中自由活动吗?我承认我们在两维中能自由活动,我们可以随意地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人们经常是这样做的。可是,向上向下怎么样呢?地心引力把我们限制住了。”
“不太确切,”医生说,“有气球呢。”
“但是有气球之前,除去一阵阵的跳跃和地面的高低不平之外,人是没有垂直活动的自由的。”
“他们仍然可以略微上下移动。”医生说。
“向下比向上要容易,容易得多。”
“而你在‘时间’中不能活动,你不能离开现在的时间。”
“亲爱的先生,正是这儿你搞错了,正是这儿所有的人都搞错了。我们总是在离开现在的时间。我们的精神存在是非物质的,没有任何维的,它沿着‘时间度’以均衡的速度从摇篮通向坟墓,就像我们从地面以上五十英里的高度开始存在,然后走了下来一样。”
“但主要的困难在这儿,”心理学家插上一句,“你能够在‘空间’的各个方向活动,但你不能在‘时间’中活动。”
“那正是伟大发现的萌芽。但是你说在时间中活动是不对的,例如我非常鲜明生动地回想某件事,那我就回到它发生的时刻,就像你们说的,我心不在焉了,我跳回去一会儿。当然,我们没有办法向后退回去停留一段时间,就像一个野蛮人或者一个动物不能停留在离地面五六尺的高度一样。但是文明人比野蛮人在这方面要好些,他可以在气球里抗拒地心引力向上去,为什么他不该希望最后他可能沿着‘时间度’停止或者加速前进,甚至转个弯走向别的方向呢?”
“哦,这,”菲里贝开始说,“是完全——”
“为什么不行?”时间旅行家说。
“它是不合情理的。”菲里贝说,“你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但是你绝不会使我相信。”
“可能不会,”时间旅行家说,“但是现在你开始看到我研究‘四维空间’几何学的目的了。好久以前我就大概知道一种机器——”
“在‘时间’中旅行的!”年轻人叫了起来。
“它将毫不在乎地在‘时间’和‘空间’的任何方向旅行,完全由驾驶罚决定。”菲里贝付之一笑。
“但是我有实验的证明。”时间旅行家说。
“它对历史学家将是方便极了,”心理学家提示说,“譬如说,他可以旅行回去,核实一下流传下来的关于黑斯廷斯战役的记载。”
“你不以为你会引起注意吗?”医务工作者说,“我们的祖先是不大容忍年代错乱的。”
“人们可以直接从荷马和柏拉图的口中学习希腊语了。”年轻人说。
“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在二年级考试中给你不及格。德国的学者们已经把希腊文改进了那么多了。”
“还有未来呢?”年轻人说,“想想看!人家可以用全部的钱来投资,放在那儿生利,而尽快赶向前去!”
“去发现一个社会,”我说,“一个建立在严格的共产主义基础上面的社会!”
“在一切狂妄放肆的理论里!”心理学家开始说。
“是的,我也是这样看,所以我没有谈起过,直到——”
“实验的证明!”我叫道,“你准备证明这个?”
“实验!”菲里贝叫道,他有点头脑发沉了。
“无论如何让我们看看你的实验,”心理学家说,“尽管这全是胡扯,你知道。”
时间旅行家向我们大家微微笑着。接着,带着一丝笑意,双手深深插在裤袋里,慢慢走出房间,我们听到他趿拉着鞋走过长长的通道到实验室里去了。
心理学家望着我们:“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不是这样就是那样的花招。”医生说。菲里贝要想对我们讲他在伯斯仑看到的一个魔术师,但他还没来得及讲完开头,时间旅行家已经回来,菲里贝的故事就吹了。
时间旅行家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架子,比一个小钟大不了多少,做得非常精致。里面有象牙,还有某种晶莹澄澈的物质。我必须说清楚点,因为以下的话都是绝对不可理解的,除非我们接受他的解释。屋里凌乱地摆着几张八角形的小桌子,他挪过一把放到炉子前面,有两条桌腿在炉边地毯上。他把机器放到这张桌上,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来。桌上另外只有一盏带着小小灯罩的灯,明亮的灯光完全照在这模型上。周围还有十几支蜡烛,两支插在炉台的铜烛台上,其余的插在贴墙的烛台上。整个房间里灯火辉煌。我坐在挨着炉子的低低的单人沙发上,而且把它向前挪,几乎正在时间旅行家和炉子的中间。菲里贝坐在他的背后,从他的肩上向前张望。医生和市长从右方侧面注视着,心理学家从左面望着,年轻人站在心理学家的背后。我们全都聚精会神。任何鬼把戏,不论构思多么巧,手法多么灵活,要想在这样情况下骗过我们,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时间旅行家看看我们,又看看机器。“嗨?”心理学家说。
“这个小东西,”时间旅行家说,他的双肘落在桌子上,两手一起按在机器上面,“只是个模型,这是我设计的一架在时间中旅行的机器。你们会注意到它看起来特别歪斜,这根棒有一种奇异的闪烁发光的外观,仿佛它有点假似的。”他用手指指着那个零件。“还有,这儿是一个白色的杠杆,这儿又是一个。”
医生站了起来,向机器里窥视。“做得很漂亮。”他说。
“做它花了两年的时间。”时间旅行家回答他。然后,当我们全都像医生那样看了一番后,他说:“现在我想让你们全都清楚地了解,这根杠杆一经按下去,就把机器送进了未来,这另外一根控制着相反的方向。这个鞭子代表时间旅行家的座位。我准备马上就按下这根杠杆,机器就要走开了。它将要消逝在未来里,无影无踪。好好看看它,也看看桌子,放心,绝没有什么鬼。我不想糟踏掉这个模型,还让人家说我是个走江湖的骗子。”
大约停了一分钟。心理学家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这时时间旅行家把手指伸向杠杆。“不,”他突然说,“借您的手用用。”他转向心理学家,把他的手拉在自己的手里,要他把食指伸出来。因为把时间旅行机送上它那无尽无休的航程的,正是心理学家自己。我们全看见杠杆转动了,我绝对相信没有任何花招。起了一阵风,灯焰跳动一下,炉台上一支蜡烛熄灭了,小小的机器突然打转,看不清楚了,大约一秒钟光景,看起来就像个鬼影,像个隐约闪光的黄铜和象牙的旋涡。它走了,消逝了,除了那盏灯,桌子上面一无所有。人们都沉默了片刻,然后菲里贝说他见鬼了。
心理学家从昏呆中醒了过来,突然向桌子底下看。时间旅行家对他这样的动作,开心地哈哈大笑。“嗨?”他说,还记住心理学家原来的调子。然后他站起来,到炉台上的烟丝缸前,背对着我们,开始装他的烟斗。
我们彼此望着发愣。“注意,”医生说,“你这一切都是当真吗?你真相信这架机器跑到时间里面去了吗?”
“当然,”时间旅行家说,然后点燃了烟斗,望着心理学家的脸(心理学家为了表示镇静自若,抽起一支雪茄,可是没切去烟头就想点着它)。“不仅如此,我还有一架即将完成的大机器在那里,”——他指着实验室——“当它组装好以后,我想自个儿旅行一次。”
“你是说那架机器已经旅行到未来去了吗?”菲里贝说。
“到未来或者过去——我不能确切知道是哪一边。”
停了一会儿,心理学家突然灵机一动。“它要是到哪儿去了的话,一定是已经到了过去了。”他说。
“为什么?”时间旅行家说。
“因为我假定它没有在空间里移动,如果它旅行到未来去,它会一直还在这儿,因为它一定会经过这个时间。”
“但是,”我说,“如果它旅行到过去的话,我们刚进屋时应该看到它,还有上星期四我们在这儿时,还有再上个星期四,如此等等!”
“完全不是,”时间旅行家说,又对心理学家说,“你能解释这个。这是在阈限以下的表象,冲淡了的表象,你明白。”
“当然,”心理学家说,让我们安心,“这在心理学上是很简单的。我应该想到它,这十分清楚,而且对这个奇谈怪论愉快地帮了忙。就像我们看不清砂轮飞转和子弹在空中飞行一样,我们无法看到这架旅行机,也无法欣赏它。如果他在时间中旅行要比我们快50倍乃至100倍,我们经过一秒钟时它就经过了一分钟,因此,它造成的印象当然只有它的通常情况下的五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这是十分清楚的。”他把手伸过机器原来所在的空间。“你明白吗?”他笑着说。
我们坐在那儿瞪眼望着那张空桌子有一分钟光景,然后,时间旅行家问我们对这一切是怎样想的。
“今天晚上它似乎言之成理,”医生说,“但是等明天再说,等早晨头脑清醒的时候。”
“你们愿意看看时间旅行机的实物吗?”时间旅行家问。说着,手里拿着灯,领着我们穿过通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