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一只和解的手,天真地忘记了就在这儿我做过贼。
他握过我的手继续向前走,一边摇着头,一边重复说他感到羞耻。但是,我却心安理得。
门开了。我可怜的老母亲的面庞非常洁净,富有感染力。
“啊!威利。孩子!是你,是你吗?”
我跑上台阶去扶她。我担心她会摔倒。
在过道里,母亲紧紧地拥抱我。我亲爱的妈妈!
但是,她先关了前门。她那种关注我的不可理解的老习惯依然没改。
“噢,我的宝贝。噢,我的宝贝。”她说,“你已经品味过痛苦了。”说着,她把脸贴在我的肩上,唯恐我看到她眼里涌出的泪水不高兴。
她有点哽咽,然后平静了一会儿,用她那双过分劳作的大手紧紧地把我贴在她的胸前……
她感谢我及时给她打了电报。于是,我用手臂挽着她,拉着她走进起居室。
“我一切都好,妈妈,亲爱的。”我说,“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发生。妈妈。”
听到这儿,她一下子垮了下来,放声痛哭了起来。没有人责备她。
她没有让我知道她还可能再痛苦五年。
噢,我亲爱的妈妈!对她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段很难度过的短暂的时间,我说不清那段时间究竟有多短。但是,至少我可以做点什么去补偿由于我的狂怒与反叛给母亲带来的苦难。也许,这样做对她来说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我真的做了。我努力经常和她在一起,因为我感觉出来现在她特别需要我。这样,我们不仅交流思想,分享快乐,而且她还喜欢看我坐在桌旁,注视着我在工作,看着我来回走动。对她这样一个心力劳累、萎蘼不振的老太太来不再会有过度的操劳,只有一些轻松和愉快的服务性工作可做。我想她就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也是幸福的。
她还保藏着十八世纪古怪的宗教书,从未抛弃过。她带着这种特殊的护央符很长时间了。这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尽管如此,巨变的结果还是很明显的。
有一天,我对她说:“妈妈,你还相信地狱之火吗?你和你的软心肠!”
她发誓说她相信。神学的某种神圣的东西使她永远不会怀疑。但是,还有……
她仔细地端祥了一会儿面前的一排樱草花,然后把发抖的手小心地放在我的胳膊上。“你知道,威利,亲爱的,”她对我说,同时好像想重除我的误解,“我认为谁都不该那样怀疑,我从来没有想过……”
那次谈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是因为母亲信仰神学。但是,那只是许多次谈话中的一次。
一天,工作结束之后,而晚间的学习还没有开始前,通常下午是令人愉快的。过去,一个学习工科的青年去做社会学方面的功课,听起来有多不可议啊!现在却是理所当然的了。下午走进罗切斯特的花园,抽上一支烟,然后让她随便谈谈她感兴趣的事……
巨变并没使她的身体有明显的好转,因为她在克莱顿那间黑暗的地下厨房生活得太久了,已不太可能返老还童了。她的振作就像一股清风吹过灰烬中将熄的火焰,使火花突然熠熠发光,无疑会加速她生命的终结。但是,我们彼此亲近的日子非常平静,感到特别满足。对于她,生活就像风雨交加的日子,天晴时能看到落日的晚霞,但日光已经消失。在惬意的新生活到来后,她没有培养出新的习惯,也没有新的收获。
她和许多老太太住在罗切斯特大屋的上层房间里。这些房子都属于我们的公社。这些公寓简朴敞亮,都是按乔治时代的风格精心设计建造的。房屋设计最大限度地考虑到了舒适和方便。我们已经占有了各种各样的“大宅子”去做公共食堂棗厨房又大又方便,还可以去做60岁以上的老人休息时的娱乐场所。我们不仅用了里德卡爵士家的房子,还用了柴克斯黑尔的房子。在那儿,老弗拉尔夫人成了一位令人尊敬的精明强干的女主人。实际,我们占用了从福尔镇地区到威尔士山区之间辽阔美丽乡村的大多数精美的房子。这些“大宅子”通常都建有车库,谷仓,洗衣房,已婚佣人居住区,马厩,奶牛场等等。建筑物的四周由树木围起来。我们把这些建筑变成了共同的家园。我们先加了一批帐篷和木制小屋,之后,又加进了方形屋顶的住屋。为了能离我母亲近一点,我在新的建筑群里有两间小屋。这引起建筑是第一批公社所有的不动产。从这里可以很方便地去乘坐高速电气火车。我可以乘车去每天开会的会场,到达我在克莱顿做秘书和统计工作的处所。
我们的公社是第一批秩序井然的公社之一。我们受到了里德卡爵士的赞助。他对祖传家业风景如画的环境有着美好的情感。从我们这边穿过山毛榉、蕨类植物和风铃子,我们开辟了一条弯路以保留花园。保留优美的景色就是他的一条建议。我们有许多理由为我们的环境感到骄傲。公社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福尔镇的狭谷的工业区周围。几乎所有其他的公社都派人到我们这儿来学习。我们的所有建筑物更适应我们的社会需求。这些花园都是五十多年前按照里德卡爵士第三的规划设计的。园里的杜鹃花非常旺盛,一片一片地装典在园中。灿烂的阳光下面,大木兰花花团锦簇,五彩缤纷。那些薄苇草在别的花园里根本见不到。在树影后是沼泽地和绿草地构成的广阔的空间。到处都是一排排的玫瑰、球茎花、报春花、樱草花和水仙等等。我母亲喜爱后面几垄。花园里的花简直数不清,黄的、红的、褐色的、紫色的花冠就像凝神的圆眼睛。
这年的春天,母亲和我一起日复一日地来到这花的海洋。我想,在很多令人愉快的印象中,这可能给她留下了最美好、最强烈的印象。过去,她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会令人如此爽快。
我们坐下来沉思或聊天。不论交谈还是欣赏静坐,我们都会充分地理解对方。
“天堂。”有天她对我说,“天堂是个花园。”
她的话引得我想和她开个玩笑。于是,我说:“你知道,那儿有各式各样的珠宝,有珠宝装饰的墙壁和门廊,到处都是歌声。”
“那些东西,”我母亲确信地说,同时又想了想,“当然,那些东西是为我们大家准备的。对于我来说,我所想的不是这样的天堂。亲爱的,除非天堂是个花园……一座美丽的阳光灿烂的花园。……我感到我们喜欢的这些东西离我们不远,就在身旁。”
有时,在母亲深深思索的时刻,她怀疑她生活的最后阶段是不是一场梦。
“一场梦。”我常常这样说,“确实是一场梦。但是,这场梦比起过去的恶梦要好,因为它向着觉醒又靠近。”
她对翻改我的衣服感到很得意很自信。她说她喜欢新样式的衣服。实际上,我已长高了两英寸,胸围也宽了几英寸。我穿了一件淡褐色的衣服,她抚弄着我的袖子,极力地赞美一番。她具有女人独具的非常细腻的感情。
有时,她会对往事陷入回忆,一边揉搓着她那双可怜的粗糙的手……那双手再也不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她对我讲了许多有关父亲的事以及她自己早年的事。这些事我以前从未听说过。我了解到母亲也曾经为爱的激情所围困,使我觉得好像在一本旧书里发现了一些压扁干枯的花朵,依然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有时,她甚至也会试探地用带有偏见的观念说起内蒂。但她会把怨恨咽到肚子里。
“她不值得你爱,亲爱的。”她会出人意料这样说,然后,让我自己去猜想她暗指的那个人。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女人去爱。”我回答,“也没有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爱。我爱她,妈妈。这你说服不了我。”
“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了?”仍然追问。
“别的人不适合我。”我说,“不,当时我没有开枪。我点燃了我的弹仓。我不能再开始了,妈妈,不能再从头开始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不吭声。
又有一次,她说……我记得当时她说:“亲爱的,我死后,你会感到孤单的。”
我说:“你不该去想什么死的事。”
“嘿,亲爱的!但是,男人和女人应该走到一起。”
对此,我没有说什么。
“亲爱的,你在内蒂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要是我能看见你娶一位可爱的姑娘,一位心地善良心眼儿好的姑娘就好了……”“妈妈,我可不想什么结婚的事了。或许有一天……谁知道呢?我可以慢慢等待。”
“但是,你和女人极少交往!”
“我有我的朋友,你别担心,妈妈。尽管爱之火没有在我身上燃烧,但是,一个男人在世界上有许多工作可做。内蒂是我生活、命运和美的化身,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别以为我失去得太多了,妈妈。”
(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告诉自己事情总会有结果的。)有一次,她突然提出一个问题,使我感到很诧异。
“他们现在在哪儿?”她问。
“谁?”
“内蒂和他。”
她已经逐渐触探我的思想深处。“我不知道。”我简短地说。
她皱缩的手恰好颤颤巍巍地触到我。
“这样更好!”她说着,似乎在坚持着什么。“的确……这样更好。”
她颤抖的声音一下子把我带回到那段难以忘怀的日子里,把我带回到以前那段充满了抗争的日子。……她说话的声音在
我的心里掀起一种强烈的逆反情绪。
“我怀疑的正是这事儿。”我说。忽然,我觉得我不该再跟她谈内蒂了。于是,我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走回来和
她谈别的事。我手里握着一束黄水仙花送给她的。但是,我并不总是和她在一起过下午。当我对内蒂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涌上心头时,我就会独自去走走,或是去骑自行车。后来学骑马使我有了新的兴趣,也使我的思念得到了缓释。当我发现自己处于十分忧郁的状态时,剧烈的运动对我大有好处,当我对骑马感到厌倦时,我就支学开飞机。我可以驾驶飞机飞过豪斯梅登山。……但是,至少每隔一天我就与母亲一起度过。我想我当时把三分之二的下午都给了母亲。
新时期开始,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人由于患病、虚弱而安然去世的时候,按照我们新的风气,安娜作了我母亲的女儿。
她是主动要来照顾我母亲的。从偶然的接触和她在花园里对我母亲的照料中,我们已对她有所{奇书}了解。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当世界糟糕透顶的时候还没有忘了让这样的好姑娘到世上来。
在那个黑暗的时刻,她是充满尔虞我诈、仇恨和不信任的社会中埋放的一剂防腐剂。她怀着默默的执著,坚定地从事平凡无需报达的工作,像女儿、护士、忠实的仆人一样去帮助别人。
她比我整整大三岁。初次见她,我觉得她相貌平常。她的个子不高,红光满面,十分健壮;一头淡红色的头发和浓浓的金色眉毛,褐色的眼睛。但我发现她说话的声音带着动人的欢乐。她那双布满斑点的手总是乐于帮助他人。
最初,她就是一个裹着蓝衣服,围着白围裙的好心人。她在我母亲躺卧及后来死去的那张床后面的阴影里徘徊走动。她会主动地估计到母亲某些微小的要求,使别人感到舒服,母亲为此总是报以微笑。时常,我会从她的举止蝇发现一种美。我发现了她不知疲倦的仁慈的美德,温柔体贴的同情心,极为丰富动人的嗓音,以及体贴待人的简短的话语。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当她铺完床罩走过时,母亲用她好极其瘦弱的手轻拍着她结实而布满黄斑的手。
“对我来说,她是个好姑娘。”有一天母亲说,“一个好姑娘,就像个女儿。……我从来就没有女儿……真的。”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的小姐姐死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曾经有过姐姐。
“11月10日。”母亲说,“二十九个月零三天。……我哭啊,哭啊!这是在你出生之前。过去那么久了,而那场面好像就在眼前。那时,我还年轻,你父亲人很善良。可是,我可以看见她的手,她那双可怜的小手。……亲爱的,他们说了,这会儿……这会儿他们不会让小孩子死的。”
“不会。妈妈。”我说,“我们现在会处理得更好。”
“俱乐部的大夫没有来。你父亲去过两次。那儿还有个人,但是得付钱。所以你父亲走进了斯威星里的家。除非他能得到钱,不然他就不来。你父亲换了衣服以便能受人尊敬,可是他没有钱,甚至没有钱乘车回家,我带着孩子在痛苦中等待简直太残酷了。……我现在在想或许我们本可以让她活下来。……过去,那个悲惨的年代,穷人似乎总是这样……总是。当大夫终于到来时,他生气了。他说:‘为什么没有早点叫我?’但是,他不觉愧疚。他生气是因为没有人回答他。我恳求他棗但已经太晚了。”
她低垂着眼睑说这些事,就像一个人在描述自己的恶梦。
“我们现在会把这类事处理得更好。”我说。
我在她那逐渐变弱的声调里隐约感到一种怨恨。
“她说过,”我母亲接着说,“她奇妙地说到她的年龄。
……属马。”
“什么?”
“属马,亲爱的,有一天我永远记得,那是她父亲拿出她的照片时。还有为她做的祈祷,唱着‘我躺下……要睡去。’
……我给她做了小袜子,都是织出来的。后跟儿很难织的。”
她合上了眼睛,不再跟我说话,只是自言自语。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她的声音消失了。那会儿,她睡觉了。
我站起来走出了屋子。但我的思想却奇怪地由于因对那个小生命的思念而感到困惑。她本该是幸福快乐充满希望的,却令人难以接受地死去了,归返了虚无世界。她就是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姐姐……
对往事不可抑制的悲痛使我不禁情绪激动。我走进花园,但花园对我来说太小了,于是我漫步到荒野。我喊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跨越了25年的时间,我不断地听到我可怜的母亲为深受折磨而死去的女儿而痛苦的哭泣,事实上,我过去的叛逆精神并未因时代的转换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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