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甚么,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乾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玲的梦很怪?”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
白素手托著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甚么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后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
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得很仔细。”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声:“是么?那又表示甚么?表示她杀过一个人?”
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么正经,以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于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于突然之间,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著我,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也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著气,然后小心地选择著字眼:“你的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
白素点著头,以鼓励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继续向下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
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那么难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
我所迟疑著讲不出口来的那两个字,就是“前生”。一个人,有前生,这是由来以久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说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之后,肉体消灭,灵魂不灭。灵魂不灭,找到新的肉体,又开始人的生活,那么,上一次的生活,就称之为“前生”。
虽然这种说法由来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学或灵学范畴之内。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过根据当事人叙述的一些纪录。譬如说,英国就有一个妇女,进入法国一个宫廷的后花园,感到自己到过这地方,而在经过了催眠之后,她说出,她是千年前的一个宫女,甚至完全可以记得当时的宫廷生活,等等。
这种例子相当多,根据这种例子出版的书,也有好几十种。
那只不过是一种记录,由人讲出来,问题就很多:讲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内?是不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等等问题,都使得“前生”这件事,不能有结论。
当然,有很多人,包括许多著名学者在内,已经十分肯定人有前生,灵魂不灭。我绝想不到,听一个人说他的梦境,结果竟然会牵涉到这样玄妙的问题。
一个人,和他的前生,这种属于灵异世界的事,给人的感觉,极其奇妙,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发怔,笑了一下:“你为甚么这样紧张?像刘丽玲这样的例子,虽然还未曾有过记录,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经历,她前生,是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根据她这个梦来看,这个翠莲,不是甚么正经女人,甚至杀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更玄妙的问题:“那难道刘丽玲要对她前生的行为负责?”
白素想了片刻:“这不是负不负责的问题,而是,而是……”
白素蹙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恰当。我道:“你想说甚么?还债?报应?孽债?”
白素陡地一扬手:“孽债这个名词比较适合。她前生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临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梦中不断出现,这正是一种债项。她用她今生的痛苦,来偿还她前生的孽债。”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说越玄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帮助她。”
白素摊开手:“我没有说过可以帮助她,只是要将她心中的痛苦讲出来,或许,她不会再做这个梦”。
刘丽玲是不是还在做那个梦,我不知道,因为事后,白素没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没有再带她回来。
一直到我遇到杨立群之前,对于刘丽玲的梦是她前生经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怀疑的态度。在这期间,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意见很不一致。
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后,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显然有著联系。杨立群在梦中,是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被杀。刘丽玲在梦中,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杀人。
他们两人,各自做各自的梦,可是两个人的梦,是同一回事!
由于这一点,甚么“日有所思”,甚么“潜意识”等等的解释,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他们两人前生的经历!
所以,我当在听杨立群叙述之际,心中惊骇,等到杨立群讲完,我就讲刘丽玲的梦讲了出来。
我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心理学家简云已经目瞪口呆,杨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讲完,杨立群的脸色灰败,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道:“卫先生,这……这是甚么意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先不发表我的意见,而向简云望去,想听听他这个心理学专家的意见。
简云皱著眉,来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确知卫斯理的为人,一定以为他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道:“谢谢你,我们,现在,要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简云道:“除非,真有他们两人梦境中经历的那段事发生过。”
我紧接著问:“如果是,又怎么样?”
简云无目的地挥著手:“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想,那件事,发生在相当久之前,当时的那几个人……小展……翠莲甚么的,一定早已经死了……”
杨立群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说甚么?请痛快点说出来,小展当然死了,是叫人杀死的。”
简云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学著,认为灵魂不灭,会转世投胎 ”
简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作为一个专家,突然这样讲,非常有失身份,连脸都红了起来。
杨立群相当敏感,立时“啊”地一声:“难道这是我……前生的事?”
简云的神情更尴尬忸怩,好像是在课室之中答错了问题的女学生。我立时道:“可能是!”
杨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我前生被一个女人杀死!”他讲到这里,突然一本正经向我望来:“卫先生,那个对你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是甚么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杀过我,我今生应该可以找他报仇?”
杨立群看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我却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而且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由于当日在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我和白素曾讨论到“果报”、“孽债”等问题。所以,我在向杨立群和简云讲及刘丽玲的梦时,根本没有说到刘丽玲的名字,甚至也没有说明这个做梦的人是男,是女。
本来,我真的准备介绍杨立群和刘丽玲认识,因为他们两人的梦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认前生,在前生,他们一个是杀人凶手,另一个是被害者,这极有趣。
可是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法,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人世间的恩怨本来已经够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积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刘丽玲感到小展临死时的眼光一直在向她报复,杨立群又这样讲,这使我在刹那之间,完全打消了让他们两人见面的意图。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认为你和那个人见了面,有甚么好处。”
杨立群却坚持著:“当然有好处,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这个奇特的梦境,因为我们两人,都对这个梦那么熟,这一定很有趣。”
我还是摇著头,杨立群叫了起来:“你答应过,介绍这个人给我认识。”
我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我答应过,但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杨立群盯著我:“为了甚么?”
我很难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我不想回答。”
杨立群陡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见到这个人,就回刺他一刀,将他刺死。”
我一听得杨立群这样说,不禁乾笑了一声。
我虽然不是怕他见到了刘丽玲之后刺她一刀,但总也有点类似的担心。
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一直受这个梦的困扰,你来看简博士,目的是想减轻精神上的负担,我相信现在一定减轻 ”
杨立群一挥手,粗暴地打断我的话题:“不,更严重。你不知道做这个梦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杀我的人 ”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神情极其古怪,是他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那种样子。简云和我,自然更加吃惊,一起望定了他。
杨立群当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并不想报仇,只是想减少痛苦。”
我吸了一口气:“在梦中你捱那一刀,并没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个人打。”
杨立群低下了头,然后,又缓缓抬起头来,叹了一声:“不!刚才我向你们叙述梦境,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中刀之后,并不是立刻就死,而是还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清醒 ”
杨立群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一下类似抽搐的声音。这种声音起自他的喉间,他的喉结,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来,在他的喉际打转,情景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我和简云屏住气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气,竟难以讲下去。我不禁叹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那个在梦中杀你的人,感到你临死之前的眼光,极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怀恨。”
杨立群等我讲完,才道:“是的,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痛苦、怀恨,真是难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我死了之后变成鬼,一定要是一个厉鬼,要加十倍的残忍,向杀我的人报仇!我……是那么爱她,那么信任她,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杀了我。”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到后来,他额上的青筋,现得老高,汗珠比豆还大,一滴一滴,向下滴来。他才进医务所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际比较,他才进来时,再正常不过。
简云很害怕,当杨立群越讲越激动,站起来挥著手,咬牙切齿时,他不由自主退出了几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对头,如果杨立群再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形下讲话,他会产生严重的精神分裂,以为自己真是“小展”。这种情形必须制止,是以我走过去,抓住了他挥动的手臂。
我抓得极用力,可以使一个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觉中惊醒。可是,我却意料不到,杨立群的反应,竟是如此奇特。
他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陡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惨厉。而且,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叫道:“我不怕,你们再打我,我还是说不知道!”
简云在一旁,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也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立群连退了几步,跌倒在地。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著,剧烈发抖。
他那时的姿态,怪异到极点。我立时想到,“小展”被拿旱烟袋、瘦长子和络腮胡子围殴,可能就用这个姿势来尽量保护他自己。
杨立群的梦,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经历,也只不过一直在他的梦中出现,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扰。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杨立群,决不是梦中的“小展”。可是这时候,“小展”不但进入他的梦,而且,还进入了他的现实生活。
他蜷缩著,抽噎著,尖声用那种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杨立群,活脱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体生寒。简云手足无措,我虽然比较镇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杨立群的身子越缩越紧,叫声也越来越凄厉,每一下叫声之中,都充满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极度的创伤,任何人都无法发出那么痛苦的叫声。
我看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杨立群并没有抗拒,立时给拉了起来,和我面对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双眼接触,心就不禁怦怦乱跳,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红丝,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种痛苦、怨恨,难以形容。我虽然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这种眼神,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杨先生!”
可是杨立群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极嘶哑:“为甚么?翠莲,我那么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你为甚么……?”
他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更令我骇然。
第四部:锲而不舍寻找梦境
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
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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