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当然。请坐,”柯说着把陀斯妥耶夫斯基放到一边,“阿尔托宁太太,您也请坐。我们等候您来。”
米洛达尔个子不高,因此许多人觉得他像一种不大的猛禽,比如说鹰。他的鼻子大而结实,有点弯钩,形同鸟喙,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的头不大,头发卷曲粗硬,黑中斑白,顶在头上如同一个草垛。女人们都喜欢米洛达尔,而许多女人喜欢他,最渴望把手指插进他粗硬浓密的头发里。局长黝黑的脸上,一对浅褐几近黄色的猫眼兴许也是鸟眼,熠熠闪光,似乎能穿透对方。
柯不由得提高了警觉。
然而这时局长笑了起来。他的那张生硬甚至是严厉的面孔令人惊奇地变了样子。一道窄而细的光线从眼角折过薄唇两角,甚至鼻尖也向上伸展了一些——更可爱更和善了。变成了一个柯从没见过的人。
“薇罗尼卡!”局长走到她的床边大声喊道,一我来帮助你。你躺着,躺着,别起来,你的神经受了刺激,帮助你是我的职责。”
薇罗尼卡睁开了蓝色的眼睛——她的眼睛跟柯的眼睛一样。只不过柯的眼睛更亮,更快乐。
“您怎么帮助我,先生,您的名字是他们忘记告诉我了吧?”
“哦,这是我的疏忽!”阿尔托宁太太大声然而不失和气地说道,“我没有向你们介绍米洛达尔局长,是银河系警察局的领导人之一,他来调查你遭受袭击的案子。亲爱的薇罗尼卡。”
“有这么高级的长官关心我,真叫人高兴,”薇罗尼卡回答说,“但是我没有办法帮助您。我当时是梦游病发作。待我清醒过来时,阿尔托宁太太在我的身边。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的。”
“她全都对我说过了,”局长承认,“不过你能猜得到,我不满足于只听她讲的经过。所以还得听你说说。我保证严守秘密,就是你吐露的秘密。”
“我出去吗?”柯问。
“恰恰相反,我需要你,你好比一张试纸。我要一面听薇罗尼卡说话,一面看着你。也许,从你的面部表情可以判断,薇罗尼卡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谎话。”
“那我真地还是离开的好!”柯放下书,霍地站起来。
“哎呀,”米洛达尔寻思道,“她这样一站大概有一米八○,而且她还没有停止长高。真见鬼!她什么时候才会停止长个?所有的姑娘都比我的个子高!”
“你害怕薇罗尼卡会对我说假话吗?”米洛达尔问道,毫不掩饰讽刺的笑容。
“不,您干嘛这么想!”柯不好意思了。
“留下吧,柯,他们想吓唬我们。”薇罗尼卡请求道。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阿尔托宁太太发火了。
“这一切真叫我厌烦透了!”薇罗尼卡不理会院长的高声大嗓,“老是没完没了的审问、怀疑、折磨!你还没有来得及爱上呢,可周围早已布置了各种办法来对付你。”
在这一刻她显得惊人的漂亮,蓝色的眼睛像两颗蓝宝石一样,射出愤怒的光芒,咄咄逼人,睫毛变成了一排黑箭,直指欺负她的人,乌黑的卷发散技在肩上,两顿通红,鼻梁发白。
米洛达尔耐心地等着回答,而为了回答,薇罗尼卡应该平静下来。当姑娘平静下来之后,她说道:“要是身后没有人监视我的话,那就一切都好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柯突然插话说,“你亲口说过的,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约翰变得有点神经质,有进攻性。”
“我就不敢走进看守屋,”院长说,“如果不是薇罗尼卡从里面求援的话。”
“我求援根本不是希望有什么人来帮助我。难道您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至今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人们,”阿尔托宁太太带着她特有的自尊心回答说,“如果我听到有人喊‘帮帮忙’我马上就会出手相助。”
“可如果事实上他落水下沉了呢?”薇罗尼卡问道,她的眼里泪光盈盈,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定。“谁来承担责任?”
院长无言以对。她只是眨着白色的睫毛,摊开双手。但是,米洛达尔帮了她的忙。
“我以为,”他说着走到房间中央,以便更好地看清楚约翰·格利勃科夫的肖像,“他的死应该由珠穆朗玛峰负责,跟拉多加湖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薇罗尼卡惊讶地问道。
“因为,我认为,你的约翰当时肯定被掩埋了,或许你会证实,他是鬼魂?”
“我不知道……”
“你的故事只适合讲给浪漫的小姑娘和轻信的女教师们听。你也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谎话。”局长说道,“你没有接受审问的准备。那我现在请其他的人都出去,由我来单独审问你,就像我们在警察局审问特别危险的外星罪犯那样。”
“啊,别这样!”薇罗尼卡哀求道。
“您不可以!”蘸长表示反对,“她还是个孩子!”
“我们会逃跑的,”柯声明道,“我们就住在森林里。就让我们去喂蚊虫好了。”
米洛达尔感兴趣地看了一眼薇罗尼卡的女友。
“那么,”米洛达尔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我们暂且谁也不审问,我们出去散散步。你们这里什么地方可以散步啊?”
3位女性瞪大眼睛看着局长,至少,这个建议出乎她们的意料。
“也许,我们去看看你们的码头?”米洛达尔问道。
“顺便看看被风刮倒的看守屋。”柯说,她比其他两人机灵。
“只是你们得穿暖和一点。”米洛达尔说,“带上雨伞,快下雨了。”
几分钟后,这几个人悠闲地散着步走出了城堡。
雨没有下起来,云层被风刮开了——拉多加湖上的天气变幻无常。
在城堡大门外面辟出的空地上,有几个低年级的小男孩由一名高个子戴眼镜的体育老师看着在踢球。年轻人向院长和米洛达尔点头致意。他的动作说明他是位优秀的运动员,他的风度像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
“这是我们的教练员阿尔焦姆·杰尔一阿科皮扬,”院长说道,“前世界冲浪亚军。他正在写一部关于体育运动的长诗,因此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创作环境。我们就把体育教师的位置提供给了他,代替改行去跳芭蕾的柳德米拉·格奥尔基耶芙娜。”
运动员向两位姑娘暗送秋波,可姑娘们搭拉着眼皮走了过去。
米洛达尔同其他人落下几步,把手表抬到嘴边低声说道:
“画展,画展,我要狭窄。”
“狭窄接通。”手表小声回答。
“请查一查,儿童岛名叫阿尔焦姆·杰尔一阿科皮扬的体育教师的忠诚度。”
“按照16号格式通过检查。”手表回答。
“没事了。”米洛达尔对着手表说,他很失望,因为他本来认定会揭露出一名银河系间谍的。
绕过小足球场,这一行人继续朝码头走去。
“我们一边往下走,一边听你讲。”米洛达尔命令道。
“我从这里往下走,”薇罗尼卡说,“因为在我沉睡的心中,有人命令我赶快到码头上去。他让我着迷,让我心驰神往,我没有抗拒他的力量。”
“她当时只穿一件白色的睡袍,”院长说,“这太可怕了!”
“怎么?”局长惊奇地问道,“就这副样子去赴约会吗?”
“有什么办法,如果一个死人忘了叫醒你,直接把你从被窝里往外拉!”柯插话说,“要是我早就吓死了。”
她同薇罗尼卡手拉着手并排走着,因为穿着一样的教养院校服——灰色的掐腰连衣裙,白领端正,差别只在头发的颜色,其余的一切都像是一对孪生姐妹。
“我记不清是怎么口事了,”薇罗尼卡说道,“我好像是做梦似地走着。”
“服从这个怪物的意志,你有过不愉快的感觉吗?”米洛达尔问道。
“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个怪物呀!”薇罗尼卡惊讶地说。
“当然是个怪物。你也听见你那惊慌失措的声音,我亲爱的。”院长证实说。
“而且你还赤着脚奔跑。”米洛达尔说,似乎他目睹了当时的情景。
“您是怎么知道的?”院长问道。
“根据古老的传说,假如一个少女成了可怕的幽灵的牺牲品,她赤着脚跑去幽会时,哪怕失硬的石头扎破她的脚,她都感觉不出疼来。”
“哦,是这样,一点不假,”薇罗尼卡赞同地说,“我是他的奴隶,我没有办法抗拒,我娇嫩的脚也感觉不出石头的尖硬。他的声音深入到我无依无靠的意识中。他是一个典型的死人,浑身发紫!”
“哎呀!”柯从女友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开始害怕,院长用手蒙住脸,但是马上绊到松树根上,向前飞了出去。米洛达尔没有尝试去抓住她,于是,这个功劳就落在了柯的身上,她一个鱼跃,接住了阿尔托宁太太。
“请原谅,”米洛达尔说道,“我应该声明,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米洛达尔局长的实体,而只是他的一个精密的全息图,即一个立体图像。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措施躲避国际恐怖主义和某些被收买的制度。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对许多人来说又太危险。”
“我们没有指望得到您的帮助,局长。”阿尔托宁太太回答说,他们又继续往下走。
透过松树的间隙,可以看到湖上水波不兴,清澈湛蓝。拉多加湖的白天,苍穹如洗,凉爽始人。
他们来到了湖边。
松树林退到了身后,一切都沐浴在北国微弱的阳光下。右边是歪塌的看守屋,直连着一片狼籍的码头。
“一切就发生在这个地方。”院长说。
两位姑娘听话地站在离看守屋两步远的地方。米洛达尔感觉她们既不害怕也不负疚,这倒让他难为情了。
“当我靠近看守屋时,”院长说,“薇罗尼卡已经被她的……同伴……诱惑着拉到里头去了。拉卡斯太亚——这种说法体面吗?”
“您说的是情人——这个词在什么时候都体面。”柯说,但是,米洛达尔在她的蓝眼睛中捕捉到一丝快活的闪光。
他对这个事件从头到尾都不喜欢。不,不喜欢,因为它是一个谎言。他还没有接触到这个谎言的实质,但是,他在侦破个人和有组织犯罪方面所积累的全部丰富经验给他敲响了警钟:“米洛达尔,你要极其谨慎。这可能是一个宇宙范围的大骗局!”
“我停住脚步,”院长说,“并寻思,该敲敲门。可是往什么地方敲啊?”
“于是,您就开始偷听了。呸,这也太不光彩了!”柯大声说。
“我是院长,为薇罗尼卡着想,我有责任听。要不听的话,她已经失去贞操了。”
“但是我没有叫您。”
“你又叫喊又挣扎,像笼子里的小鸟一样!”
“但是我不是叫给您听的,”薇罗尼卡委屈地说,“我是叫给他听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幽灵吗?”米洛达尔问道。
“当然。”薇罗尼卡稍微停顿了一下后承认。
“你同他接吻时没有任何反抗吗?”
“他哪一点不如活人啊?”薇罗尼卡挑衅地问。
“他身上没有这种……腐烂的臭味吗?”
“为什么?”
“幽灵身上都会有一股腐烂的臭味。”
“惟有约翰·格利勃科夫没有!”姑娘说道,“他带着一股‘斗牛士’牌的香水味。”
“凡事都有例外。”柯为女友帮腔说。
“不,”米洛达尔委婉地反驳道,“例外嘛,幸好,从来没有过。不过,你继续讲,往下讲。就是说,你进到看守屋里面,他已经在等候你了。”
“对,”院长肯定地说,“他向她伸出两条黑黑的手臂!”
“紫色的手臂,”薇罗尼卡纠正院长的话说,“紫色的手臂妙不可言。”
“就像易洛魁人说的是斗士的颜色。”米洛达尔解释说,尽管谁也没有请教他。
“他总是这样子。”
“幽灵就是这种颜色,”米洛达尔赞同地说道,“这么说来,他的气味不重?”
“根本没有气味!”薇罗尼卡气愤地说。
“我不跟你争。就是说,你清醒过来,并且闻到了……”
“我没有闻到!”
“他拥抱你了?”
“是的,是的,是的!我已经说过了!”
“他的怀抱是冷冰冰的吗?”
“为什么?”薇罗尼卡不解地说,“是最普通的热烈的怀抱。”
“一个幽灵竟然情怀热烈?难道他同你拥抱时带着加热器吗?”
“不过,他可不完全是个幽灵。他对于我来说永远活着。我同他拥抱的时侯觉得很快乐。我说的是约翰。”
“谢谢,”米洛达尔说,“就是说,我们有幸同一个死人打交道。一个散发着香水味,还带着加热器的幽灵。”
“别说了,您怎么这么可恶!”
“他在看守屋内对你做了些什么?”
“他同我躺到一张床上,”姑娘一本正经地声明,“想要爱我。”
“在这个时刻他也没有散发出一点臭味吗?”
“您干嘛老是要拿这臭味往他身上贴呀!”柯大声叫道,”既然她觉得他没有气味,就是说,这不起作用。”
“还能起什么作用!你想一想,要是阿尔托宁太太来不及应声而到,不幸的牺牲者……”
“我叫喊的声音很低,”薇罗尼卡嘟哝着,“我之所以叫喊,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要叫喊的。我要是知道您在偷听,我就该控制住自己不要出声了。”
“聪明,真聪明。”局长沉思地说。他围着看守屋绕了一圈,其余3个人跟在他的身后。前方是一堵半塌的墙。
“那幽灵就是在这里撞出去的吗?”米洛达尔问道。
“啊,是的!”阿尔托宁太太肯定,“他撞过去,如同一辆推土机。俄语里有这个词吗?”
“当然有!”局长肯定地说。
“差一点毁了我。”薇罗尼卡补充道。
“这个幽灵真是叫人吃惊,”米洛达尔说道,“没有臭味,像炉子一样温暖,撞倒半截板壁逃出看守屋。后来呢?”
“后来他就跑到那边去了,”院长用手指着说道,“那边当时拴着一条船。”
“这个倒透了霉的幽灵还不得不驾船。”
“而且驾船也不顺。”院长说。
“他沉没了?”
“我希望他浮上来了,”薇罗尼卡说道,“总而言之,他游泳游得棒极了,我曾经见过他游泳。”
“他回到了自己的坟墓里……”米洛达尔结束了谈话。然后他对院长说道,“您怎么看,死人们白天都在什么地方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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