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板三十出头,人清瘦而干净,独自坐在柜台后面,像株灯芯。她孤孤单单,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曾出现男人。她从大清早,一直睡眼朦胧地待到天很晚,才缓慢地锁上铁门姗姗离去。一日三餐,她就吃自带的松糕和酥饼,并饮一瓶用小苏打、柠檬酸和糖精自兑的汽水。我似乎能听见时间在她的身上流淌,半天才滴答一响。
我在女朋友小萍失踪后,偶然发现了这间碟屋。我的心情一坏起来,就要去那里淘碟。我喜欢下着细雨的时候前去,也钟意于月亮浮行的夜晚。进屋前我会心有牵挂地回头一望,便看到绵绵不绝的零式战斗机,集群的蝙蝠一样从瓜白色的月面掠过,天空中锡纸般的夜云上,崇山峻岭般投满了航天母舰的阴影。这个世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申报》副刊上的一幅木刻。
女老板听见我进来,头也不抬,总说一句:“学生,你来了。”
其实我已不是学生。战争年代已无学可上。她无精打采地叨完这声,就不再理会我了,点上一根美丽牌香烟,慢悠悠抽起来。她穿一身黑色暗花旗袍,很旧,有两三处精致的补丁。一个摇头电扇在有气无力地转动。
战事已进行了一年,淘碟的顾客不多,常常整天仅我一人。生意因此萧条,但女老板并不在意。有时候,防空警报会骤然响起,盟军或日军的****会在邻近街区落下,但我和女老板都不愿离开,去防空洞躲避。一个专注地淘碟,一个沉着地吸烟,仿佛这才是我们毕生要做的最重要事情。
二、碟片
有一天,我淘到一张碟,比普通的碟片包装略厚,封面上没有片名,我觉得很奇怪,便拿起来,走到柜台前。
女老板神情恍惚,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这是新到的货,凡买它的,我都有义务向顾客作一些说明,不管他是学生,还是大人。”
她的话语仿佛间夹着一种风歇雨止后的瞬时飘摇,使我有些莫名紧张。随着她的描述,我才知道了,这不是一张寻常影碟,而是一张可以使时间倒流、又能让时间重新启动的碟。它只需要****任何一台普通的留影机,用后退及前进键播映就行。机关是在碟的质材上,那里刻入了开启宇宙密码的信息。
女老板见我选择了这张碟,却也没有表露出特别的兴奋,只是用柜台边的一台旧机器,慢吞吞地为我作了演示。
于是,我看见,清澄的苏州河出现在了画面上。女老板按下后退键,苏州河便开始倒流,两岸的景致回到了从前。她选择了一个时间点按下停止,瞥了我一眼,又按下开始。苏州河柳条般摇曳了一下,重新流淌起来,但是,新的苏州河,已然不同于旧时。水从同样的起点出发,却显示出了无规则的秉性,随机地冲蚀出了异样的河道,与我记忆中的大不一样,并流向了全新的终点。她反复后退前进了多次,每一次,重复形成的河道都不同,岸景亦变幻,新的世界走马灯一般接踵诞生。
“这只是演示。而客人在正式使用时,如果同时按下选择键,则它就可以把观看者本人带回到过去,让人生和历史重新开始,是轮回,是任意多次的轮回,而每一次轮回又都是全新的经历。学生,想这样做吗?”她眯缝着眼睛说。对我而言,这是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我好像也并不十分吃惊。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呢?
三、绝望
女老板说,买这种碟的顾客很多,他们是对现时的生活,感到绝望的人。“你第一次来,我就看出,你本质上也是那种人,虽然,你年纪轻轻。”
她叹息一声。这时我感到后脑发凉。我扭头朝门外看去,因为防备空袭,街灯均已熄灭,路上已无行人。树叶沙沙作响,像埋伏着无数阴兵。
“当然,这要冒一定的风险,比如,这个新形成的河水,可能就没有旧时的美丽,而客人们回到过去,再次开始他们的人生,也有可能进入更糟糕的乱世,真的还不如现在呢。这谁说得清楚呢?”
她用洋火点燃香烟,徐徐吐出几个烟圈,倦慵地看着它们在有形而逼仄的空间之中,飘走又散去。她花心般的嘴唇,在收放之间,显出了因无力而优美起来的性感。我注意到她的人中很像一条槐蚕,于是默默。
“一切从过去重新开始。它仅仅是提供一个机会,一个不可预知结局的机会。但是,尽管如此,那么多人还是义无返顾,作出了回去的选择。这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她略皱着眉,专注地自言自语,好像陷入了沉思。这使她愈发美丽而可怜,看得我心动。但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回到过去,让一切重头再来?这个问题实在太过艰深。在这山河破碎的年代,人人都拥有重新选择生活的自由,然而一旦进行了选择,便等于什么也没有选择,因为你仍然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结局。
我清楚的只是,至少我现在是不会购买的了。我抱歉地说:“我希望,我就是我现在的这种样子,不要改变。我对生活还没有彻底绝望,也没有太多奢望。我不要它在我无法掌控的未来重新演绎。如果这真是你所说的那样一种奇妙的碟,那我目前是不需要它的。对不起,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女老板没有相劝,只是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点点荷叶般的下巴,整个身体蛹一样在椅子里缩了起来,像退回了茧中。留声机里传来音乐,是周璇的《四季歌》。
我小心翼翼地把碟片放回原位。这时我想起了小萍。我仍固执地期盼着有一天,我和小萍,或会重逢,生也好,死也罢,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惟一确定的未来,而不是在无数缥缈的过去。我也相信,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而我们这些中国人,或会幸存下来,沿着既定的路径走下去,只在废墟上开始新的生活。
我明白,这样去考虑问题,或许是年龄的关系,倒不一定被称作乐观。而从骨子里讲,我与每一个中国人一样,是否也透着深深的悲观呢?这才是被女老板一眼看穿的实质性东西。
四、买卖
此后,我去到碟屋的次数,明显地频繁了起来。它的神秘气氛,吸引着我前去,在雨天,在有月亮的夜晚,也在星光渐隐的黎明。沉沦中的大上海,已成若有若无的背景。黄浦江上炮艇的笛声,晨曦一样遥远而浠沥。
我陪伴寂寞的女老板聊天,听她的话语,在潮湿的青色空气中,绵絮一样丝丝地浮游开来。集束****仍不时在大气中飞舞轰鸣,有时血液会顺着人行道,殷殷地流经门外,使我想起苏州河的春天。
女人说,这碟其实是一位客人寄售的。“他是一个赌徒,从国外回来。一个好看的中年男人,只是左腿有些瘸。听口音是北方人。”
她神情渐渐黯然。“还记得那天,是个雨天,轰炸机没有来。他****湿透,背个大旅行包,仓皇地钻进来,吓了我一跳。他在碟盒上埋头翻找了一阵,叹口气,说没有好碟。然后,就拿出这东西来,问能不能寄售。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我想像着那个晦暗得像一团墨水的雨天,冒失的单身男人,落魄地走进来,在女人带着问号的目光中,把那古怪的碟片用两个手指夹紧,对着女人的眉心一寸寸向上举起。这个画面于是定格了。
“那么,谁是第一个买主呢?”
“一个男人,也曾是我的常客。他的家,被炸毁了,是我们二十九军导弹的误击,老婆和一对双胞胎都炸死了。从此,他便生活在了影碟的世界中。”
她说,那人见了这张新碟后,毫不犹豫,立时便买走了。随后,他再也不来光顾碟屋了──他消失了。他一定在新的世界中重新开始了生命之旅,享受或痛苦着他的另一个人生。而慢慢地,也有了其他的顾客,购买了此碟,此后,也便离开了这个世界。“碟确实起作用了,这一点也不含糊。”她幽幽地说。
“真的就再没有回来的么?”我看着桌上凌乱地堆放着的普通影碟,为它们难觅知音,感到有些可惜。《摩登时代》和《劳莱哈代》,《木兰从军》与《乱世风光》,虽然都是盗版,但是,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显得那么珍贵,翘首以待发烧友的莅临,把它们带回家中。
“不,也有两三位。他们的人生,在重新开始之后,经历了重重险涉,好像又一次偶然步入了我们的世界,这种几率,大概是很少的吧?或许,他们后悔了?或许,他们对昔日的大上海还残存着留恋?但他们似乎也有改变──从职业到形象。而且他们记不得我了。但我还能依稀认出他们来。”
女老板的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忧伤,又仿佛是久抑的喜悦。这使我忽然想打探她的身世,想询问她的经历,她嫁过人吗?她先生去哪里了?她有孩子吗?她为什么,要在这乱世,独自一人,把这碟屋支撑到如今?我最想问的还是,她自己为什么不使用这碟?
“那些客人,看了这碟后,便不再来了,那么,你的生意,不就受了损失吗?”最后,我还是决定问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
“倒也谈不上损失。本来,没打算靠卖碟赚钱的,只是,有点事做,好打发日子。不过,自打进了这新碟后,生意倒是好了,上门的客人越来越多,大都直奔它来。”
她舒展眉目,少女般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她这样好看地笑,不禁也笑了。她笑过后,便恢复了冷峻,抽出一支烟,要递给我,我摆手不要,她便自己点燃了它,翘起二郎腿,去听周璇的歌曲了。
五、直销
女老板说,战争也不知要打多久,那是政府的事情。老百姓反正没别的事做,建议我不妨与她一起做这生意。那神秘的赌徒,留下的货很多。我想了一想,这倒也无妨,便从她那里取走一些碟,在亲戚、朋友和同学中,开始了直销。
生意真的不错,头一个星期,便卖出去五十多张。但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从此一去不返,我便有些难受,不过,很快就习惯了。就算没有这碟,在这个世界上,每天也都有很多生命消失。而我做这件事,其实并不是让他们消失,相反,是使他们,免于消失。他们在一个陌生的过程中,获得了又一重命运,有一些人会过得更不好,但总有一些人,会觅到真的新生。而且,他们都是自愿选择的,有很多人,为此而迫不及待。
阿荣,我的中学同学,战争爆发前,便一直抑郁。这是一种无由的抑郁。他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可信任。他买了此碟,很快,便坦然地从我眼前离去了。
小鑫,我的一个朋友,老是梦见自己被军统特务当作汉奸抓住剥皮,醒来后便想自杀,但买了此碟后,也抛弃了自杀的念头,毅然而去了。
连我原来的中学校长老徐也来找我。“国家无望,但愿,重头来一遍,能找到一个新的起始吧。”
我告诉他,并不是一定就能够,而只是有可能。那要看运气。“如果让一切回到两亿年前,初始条件还一模一样,让生命重新进化一遍,也许,恐龙会统治世界,但也许,根本就不会产生恐龙。”我谆谆叮嘱。这是我从女老板那里,学到的职业道德。
据女老板说,回去后,并不能记得现在,因此不能根据已经具备的知识和经验,用未来人的思维,去影响历史──比如,有的人以为,既然,知道战前上海的房价会暴涨,那么,何不回到过去,先期购买一大批房屋呢?不,这是不可能的。若你真的回去了,是什么也记不得的。获得的仅仅是与旧时毫无差别的初始条件。但因为量子的作用,这初始条件,会朝随机的方向演变,未来便像掷骰子一样,千差万别了起来。
老徐听了我的话,笑道:“放心,这我完全有思想准备。重要的是,一切要与现在不同起来,这就足够了。”说完,便平静地携碟离去了。
我的顾客里面,很多是社会名流。他们通过各种关系,拐弯磨角打听到我,向我求购此物。这些人中有巴金、夏衍和陈望道。最近一位找到我的,是杜月笙先生。这使我产生了一种从事伟大事业的感觉。
父亲问我,神神秘秘的,究竟在做什么?我便告诉了他。他马上说:“也给我一张吧。”
父亲活了一世,也就窝囊了一生,他曾说下辈子再也不做中国人。他的这个念头,在留守故乡南京的母亲被国军败兵致死后,便更加强烈了。
父亲抛下我,一个人躲到屋里去看碟,走了。这是小萍离去后,又一件让我格外伤心的事情。这时,我也有些动摇了,考虑着是否要亲自观看那碟,重新开始这可有可无的人生。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我想看到,这场战争,究竟如何结束。
六、消失
我逐渐注意到,并不仅是女老板,在卖这种商品。还有很多的小店,也都寄售着它,像眼镜店、鞋店、服装店啦等等,甚至连卖酸梅汤的走街小贩,手中也握有几张。它也流入了戏院、舞厅和咖啡馆。侍者一见客人上门,便热情推销这个,可见其流行。
我在想,上海有多少人,江浙有多少人,沦陷区有多少人,大后方有多少人,全国有多少人,在做这笔生意,有多大的零售量,这使我好奇。但这方面的情况,在这战乱的世道,是难以知晓究竟的。
然而,我仍然注意到,报纸上渐渐出现了相关的新闻,比如,某某文化名人失踪,某某商界大亨消失,某某里弄几十个人失去联系。
随着人员的遁去,一些大的银行和工厂也一夜间蒸发了。有时,是一支军队,正在一线与鬼子作战,忽然,便无影无踪了。这很神秘,报纸说,那些消失的人,是潜入敌后了;银行和工厂是迁往内地了;而军队,苦战不降,英勇地集体阵亡了。但我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