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真的脸上仍然木无面情,但那人的一句话实在是在他心里激起了万丈波澜。原来宗真当初是师兄弟二人,七十年前师兄宗朗堕入魔道,宗真迫于无奈,师兄弟二人于无想峰一战,结果宗朗虽然学得了不少邪术,但却荒废了密宗正法,最终反被宗真打落山崖。此事在宗真心中藏得极深,他也从不对人说起,后来也对外道邪术痛恨之极,无念所学尚非邪术,只因是沾了外道,便已有将他形神俱灭之心,此时突然听到这话,饶是他有金刚不坏之体,仍是浑身一震。
就在他身上一震时,那人突然睁开眼,绿莹莹的目光像有形有质的短剑,直入宗真眉宇间。宗真闷喝了一声,人向后踏出一步。
无心却听得大为惊奇。他见宗真看上去年纪甚小,只道能者为师,师父比徒弟小也是常有的事,没想到听话中之音,宗真是起码有七十多岁的老僧了。听得那人说什么七十年前的事,他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原来是个打不死的妖怪。七十年前你已败过一回,还要回来做什么?”
那人仰天笑了起来:“小道士,你真是不知死活。”
宗真突然抢上一步,一把将无心一扳。无心全没防备,被宗真一下扳倒摔倒,正自莫名其妙,象有道电光一闪而过,掠过他头顶,正打在身后的一株树上,登时火星四溅。无心这时才知道方才自己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吓得冷汗直流,道:“大师,谢谢你了。”
宗真道:“那是我师兄宗朗。他……”话还没说完,宗真突然浑身一颤,嘴角流出一条血丝来。无心吓了一大跳,叫道:“大师,怎么了?”
土丘上宗朗大笑起来:“小道士,他自以为已修成金刚不坏,万毒不侵,却不知自己尚有着相处。”
宗真只觉身上的力量正一丝丝流走,浑身怕冷一般发起抖来。他的拙火定已到无相界,但他自幼就对自己的风度衣着很注意,虽然年逾百岁,仍是驻颜有术,身上一领袈裟也一尘不染。但就是这一尘不染却是着了相,他心中已有执念,宗朗故意将身形幻得如同僵尸,让宗真心中生了厌恶之感,借他心念一动,一举攻破宗真的金刚不坏功法,宗真虽然强行将染上身来的邪气驱出体外,元气业已大伤。
宗朗还在大笑,宗真突然也微笑道:“宗朗师兄,你虽是身外化身,多嘴的毛病却还没改。”
宗朗心中打了个突,宗真这非同寻常的镇定让他吃了一惊。宗真伸手擦去嘴角的血丝,道:“师兄,你这话放到七十年前大概还是对的。”
他方才象大病一场,但此时却又神采奕奕,宗朗大吃一惊,心中寻思道:“这小和尚……小和尚真修到这等境界么?”他记得的宗真仍旧是七十多年前的小和尚,虽然此时的宗真实在也已百岁上下了。
宗真仍是似笑非笑:“师兄,你误修外道,没想到居然会修到波罗夷。这等妖邪之术,难道不怕遭天谴么?”
宗朗像是在想什么,也没说话,突然他抬起头,高声道:“世事无常,今日晴,明日雨,是非时时颠倒,你又说什么天谴,万事都是胜者王侯,败者为寇。”
宗真喝道:“是非纵然时时颠倒,但人心不可颠倒。师兄,一误七十年,该回头了!”
他身上的袈裟象吃饱了风一般,猛地鼓起来,突然脚一点地,人如御风而行,向坑里一跃而下。无心在一边吃了一惊,叫道:“大师!”但宗真已经飘到了宗朗跟前了。他出手极快,右手划了个圈,左手已从这圈中一穿而过,口中暴雷一般喝道:“南谟三曼多缚曰罗赧憾!”
这是密宗陀罗尼真言三咒中的心咒。心咒最能喝散邪魔,宗朗却冷笑道:“小和尚,还想重施七十年前的故伎么?”七十多年前在无想峰上,宗真便是以心咒镇散宗朗魂魄,将他击下山崖,这七十几年来宗朗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宗真这一手。宗真刚念出,宗朗退了一步,脚下又踏上一步,一退一进间,一拳向宗真胸口打去。他这条手臂上没有皮肤,黝黑的肌肉块块坟起,如同干尸。他知道宗真最爱洁,定不会硬碰硬的,哪知他的拳头刚击出,宗真却突然将身一纵,一掌在宗朗拳上按去,人借力翻过宗朗头顶,站在了他身后,两手结了个手印搭在宗朗头顶,喝道:“南谟萨缚怛他檗帝弊萨缚目契弊萨缚他怛罗吒战‘摩诃路洒’欠……”
这是咒陀罗尼中的火界咒。陀罗尼三咒,火界咒又称大咒,念下来也得好一会,威力也极大,一旦宗真念完,宗朗必定会被轰得粉身碎骨。宗真念得极快,他已算计周全,知道念完这火界咒着宗朗定转不过头来,哪知才念得一半,胸口猛然一疼,从宗朗背后突然探出一条手臂,一掌正击在他胸口。这一掌来得莫名其妙,宗真的火界咒还不曾念完便戛然而止,人已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沟壁上,滑下来时,嘴里又流出一道血痕。
宗朗伸展了一下这条长在背上的手臂,那手臂缩了回去,又溶入体内,重新成为他身上的一部份。宗真被这一击击得五脏移位,他贴在沟壁,低低喝道:“你……你竟然用毗陀罗法!”
原来梵网经下曰:“咒杀谓毗陀罗等。”注疏中有谓:“毗陀罗者,西土有咒法。咒死尸令起,谓使鬼去杀人。”这毗陀罗法是西方一门邪术,密宗精修咒术,但这等邪术也有禁令不得修习,宗真知道眼前这个宗朗实是化身,但他身上能随意幻出手臂,那正是毗陀罗法修练有成的迹象。
宗朗伸了伸腰,方才这条手臂已全部隐在他体内了。他笑了笑道:“宗真,毗陀罗如何,陀罗尼又如何。这七十年来,你固步自封,才会有此惨败。”
他的左手举了起来。这只手像是注入了水一样渐渐发亮,五指也合到一处,眨眼间一条手臂成了利刀模样。宗朗看着手臂,仍是微微笑道:“五十年前我从外教学得螭龙咒,到今日功德圆满,适逢天狗食月,宗真,你第一个死在我手下,也算三生有幸了。”
他的左手光华熠熠,已然完全像一把长剑。宗真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但宗朗这一拳用力极大,他虽有八十余年苦修,终是血肉之躯,被宗朗全力一击,浑身骨架都像要散开,便是想躲也躲不开了。到了此时,宗真也闭上了眼,宗朗的手刀削向宗真脖颈。七十余年来他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如何对付宗真,到此时面对宗真时,还是双手发抖。
手刀一挥而过,眼前的宗真却突然间消失无迹。宗朗大吃一惊,但这只是他的一个幻身,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他转过身打量着四周,身下那些枝条也都像闻到了血腥气的毒蛇,一条条抬起头来。
宗真受伤之下竟然还有这等本事,他原先也不曾想到。这深坑里暗无天日,宗真的身体像是幻成了泥土一般,全无气息。他茫茫然打着转,突然听得有尖厉的破空之声,两个铜环已从上面电射而至。
那正是宗真先前插在沟沿的禅杖上发出的。那两个铜环飞行极速,向宗朗左右两目打来。到了面前,宗朗伸手一把抓住,只觉入手的力量也不甚大,他正在疑惑,猛地听到从一边传出低低的梵唱。
那正是火界咒!宗真将身形幻入泥中,又借铜环破空之声掩去自己的梵唱。宗朗一想通这点,一张脸已登时变得狰狞起来,猛地向隐身在泥壁中的宗真冲来。
“破!”
宗真像是嵌在泥土中,随着这一声断喝,他已冲出泥壁,身周的泥土也四溅而出。宗朗一手如刀,向他当胸刺来,宗真的火界咒刚念完,宗朗的指尖已划破了他的袈裟,插进他腰里。也就是同时,一道火柱喷薄而出,从宗朗的头上冲过,将宗朗半截身子冲得无影无踪。这道火柱旋起旋消,一发出时,宗真只觉身上的力量也已尽数消失,软软地坐倒在地上。
没想到是个同归于尽之局。
他想着,脸上却不自觉地有了些笑容。他的拙火定已到无相之境,知道若是这般笑下去也会遭心火反啮,但要压住笑意却又做不到,纵然佛法精深,一时间也心乱如麻。
突然有个人落在他身边,正是无心。无心将一手搭在他头顶。宗真只觉从顶门如有一道凉水浇下,神智为之一清。他精神一振,已站了起来,伸手将宗朗插入他腰间的那半截断手扔掉。他受伤虽重,但终有八十余年苦行,此时身上无力,站起来却已如同常人。
无心道:“大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宗真看着地上半截残尸,眉头也皱了起来。他道:“快走吧。”
这时无方突然从上面探出头来道:“师父!师父!”无心在他身上所下禁咒直到此时方解,被禁时他如同聋哑盲人一般,此时一醒过来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宗真抬起头道:“快拉我们上去。”
无方答应一声,从上面伸下一根长长的树枝来。无心扶着他抓住树枝,无方在上面叫道:“抓稳了!”他用力一拉,无心在下面一托宗真后背,两人如飞升起,跃了上来。
一跳上地面,无方却是一怔。宗真向来衣着一尘不染,此时身上却全是泥土血迹,邋遢之极,哪里还有以前那种大德高僧的风度?
宗真伸手拔出禅杖,见无方还在怔怔地盯着自己,他厉声喝道:“诸佛常护念,魔不得其便。业障众尘劳,皆速获清净。”
这是《无量门破魔陀罗尼经》中的四句偈子。无方被宗真一声呼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垂首道:“弟子明白。”他只道随之而来的又将是宗真的厉声呵斥,但宗真却是顿了顿,只是道:“走吧。”
无心看了看身后,仍有些不放心地道:“大师,这个波罗夷当真没事了?”
宗真也看了看,低声道:“也许吧。”
第十一章 无极
他刚说完,从土丘的破口里突然像涌起了一道水柱,冲天直上。
那并不是水柱,而是一道光流。这道光流直入云霄,便如一支灯塔,只怕方圆数里的人都看得到。那土丘边的枝条一根根乱舞,狂风大作,土石瓦砾,夹在石缝里的蛇虫,以及宗朗幻身的残尸也被风吹得四处激射。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无方刚要背起无念,被就道光柱惊得一屁股坐倒。无心也吓了一大跳,闪到宗真身后,道:“大师,又出什么事了?”宗真与宗朗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斗法他都看在眼里,对宗真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宗真手搭凉篷看了看,脸上仍是声色不动:“波罗夷极变。”他将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对无方喝道:“无方,快走,此后每日以三藐母驮给无念镇邪,如果三天后无念依然不醒,那就将他打入寂灭。”
无方身上一震,道:“师父,为什么你不给他驱邪?”无心却在边上叫了起来:“大师,你是要以身涉险?”他脑子转得比无方快得多,宗真只一句话,他便听出言外之意了。
宗真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高声道:“道消魔长,天下处处皆是险地。”
他身上的袈裟已沾得尽是泥土,但这一掸却又说不出地潇洒自如。无方说不出话来,深深施一礼,背起无念便走。他走了两步回头看时,却见无心仍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动,他伸手拉了拉无心道:“道友,师父让我们快走。”
无心“啊”了一声,追了过来。他走了几步,忽然道:“无方大师,真的要让尊师独自一人去应付么?”
此时那道光柱已没有方才那么高,但粗了许多。无方看了看也有些不安,但只是道:“师父说的,总不会有错吧……”
无方咬了咬牙,忽然站定了:“小和尚以前跟我说过,除魔卫道,是出家人本分,有时就算没钱赚,也要干干的。”
他转身向来路走去,无方大急,叫道:“道友!道友!”无心却没再理他,人已消失在树丛里了。
他刚转过一片矮树,正看到那大坑前的情景,不由大吃一惊。坑底那土丘象蒸过头的馒头一样裂开,从中有个巨大的蛇头探出来。那蛇头上已生了两根短角,那道光柱正是从蛇目中放出的。宗真坐在坑沿,禅杖横担在膝上正念着什么,他口鼻眼耳中都有鲜血流出,但口中咒语不断,那蛇探来探去,总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一般,不论如何挣扎,总是冲不出来。
宗真只道这小道士看见危急会逃得比兔子还快,没想到他虽然害怕,却会去而复回,看见无心过来了,他心如止水,却也不禁有些感动。只是释门清修,当万念不起,他这一分心,禁术已弱了一分,那蛇头猛地又冲出数尺,一颗巨大的蛇头左右摇摆,嘴里不时吐出硫磺之气。
这是宗朗的第二个幻身吧。他第一个幻身与人一般无二,没想到第二幻身竟然是这等模样。先前阿红幻出的巨蛇已是条大蛇了,但与这条蛇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无心见宗真渐已不支,他冲到宗真身边,左手划了个圈,与右手一合,头顶的云中隐隐地起了一阵闷雷,但仍是隐而不发。
宗真眼角已看到无心的一系列动作,忽然开口道:“道友,你的五雷破不得要领,不必白费心机了。”
五雷天心大法是五雷法中至高无尚的法术,无心会的不过是五雷破之类旁系法术,宗朗的幻身已然能呼风唤雨,这一点雷击于他自然不伤皮毛。无心心如火燎,叫道:“大师,纵然微末之力,也是一分力量。”
宗真眼里闪过一丝嘉许之意。这时,坑里那条巨蛇突然抬头仰天,从嘴里喷出一团白烟,这白烟也有一股呛人的硫磺之气,越漫越开,将这坑里填满了,仍在不住溢出来。
宗真一直坐着,此时突然站起来,将禅杖往身前一插,道:“他要孤注一掷了,道友,小心。”他的脸上仍是平和如常,但声音里已似乎有了些惊恐之意。
白烟越来越浓,像是重重迷雾。此时月已西斜,天边约略有了些曙色,这里却仍是暗无天日,加上这白烟,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无心隔得两尺便已看不见了,他心头一阵不安,道:“大师,怎么办?”
宗真站在他身边,看着面前的禅杖,低声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这一个时辰时不让波罗夷出来,到时太阳一出,便会冰澌瓦解。”
无心道:“是。”
※※※
刘府里的大小人等都被山上这一道异光惊醒,都站在院子里看着。说鬼物出现者有之,说佛祖降临者有之,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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