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里,费城并不对自己目前的状态感到满意,他最自诩的其实是编剧甚至导演方面的能力,戏文系毕业去当经纪人,干的不算是本行呀。但是叔叔的一番心意,依然让他感动,特别是如今斯人已逝。
这么想来,那天叔叔约他,多半就是为了夏绮文的事情了。
“现在克群不在了,但是我本已经初步答应他,会考虑有哪些方面能交给你代理,这是不会变的,嗯,比如说话剧。”
“如果能和你合作,不管怎样都很荣幸。”费城笑着说。话剧虽然小众一些,可在圈内还是颇受关注,而夏绮文的本行就是话剧,功底深号召力也强。
夏绮文面前的茶水已经见底,费城为她到客厅的饮水机那儿重新满上,回来的时候,却见她站在大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东西翻看。
她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疑惑,看见费城回来,扬起手中的东西问道:“我听克群提过,他要搞一个在国际上都能产生影响的话剧出来。难道他说的是这个吗?〃
费城接了过来,目光落到上面,就粘住了移不开。
这是沉甸甸的一本硬面装订簿.封面上印满了棕色和灰色相间的菱形格花纹,朴实中透着典雅。时间已经让原本光滑的硬纸板有些毛糙,翻开来,里面嵌着的是一叠稿纸。纸张的质量很好,脆化的迹象不显著,费城知道自从它们被钢笔写满了字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找了两个多小时不见踪影的东西,就这么被夏绮文轻易地送到眼前,不禁让费城有些发愣。
“这个,你是从哪里找到的?〃他问。
“就放在写字台上呀。〃
有时候越是显眼的东西越是看不见,费城只能怨自己眼拙,白苦了两小时的腰酸背痛。想到刚才夏绮文看得入神的模样,有些奇怪地问:“原来你懂德语?〃
“算不上懂。”夏绮文笑了笑,谦逊得没有一点明星架子,“以前学过,也就是小学生水平,很多单词都忘了。不过我还是勉强能看出这是个戏剧剧本。恐怕克群说的就是这个本子了,如果排出来,还真是个轰动的大新闻呢。”
从周淼淼那儿用一万元钱换来的文件夹里,主要装着两份东西。一份是眼下这本手稿的复印件,一份是周淼淼的翻译稿。几万字的翻译要一万元,是有点多,但还不算太黑。
费克群并不在意翻译者有多么高的水平,因为如果要在中国上演,他还得在原稿的基础上重新修改。再加上他希望尽可能地保守秘密,没有找有名的翻译家,只是托朋友在上外德语系找了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就是周淼淼。
然而直到现在,费城还不明白为什么费克群和夏绮文都这么重视这个剧本。或许周淼淼有机会告诉他,但他和周淼淼话不投机,把装钱的信封甩给她就离开了。
“这个本子……很棒吗?”费城问。先前他只是看了个大概内容,没来得及定下心来好好读一读。
夏绮文指了指封面上的那一行字:stefanZweig。
“你不知道这是茨威格的剧本吗?〃
“我知道这是茨威格的手稿,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哦,关于茨威格,我只知道他是个挺有名的奥地利作家,但没看过他的东西。”
“茨威格称得上是二十世纪初欧洲最著名的中短篇小说大师,是高尔基和罗曼·罗兰最推崇的作家之一,而且他的人物传记也很受欢迎。在一二战期间,他是全世界被翻译成各国文字最多销量最大的作家了,直到今天他在世界范围仍然很有知名度,包括中国。知道徐静蕾拍的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吧,那就是改编自茨威格的小说。茨威格是那时反战文人的核心,义是犹太人,希特勒上台之后受到迫害开始流亡,没等到二战结束就自杀了。他也写过戏剧,虽然不如他的小说和传记出名,但每一部上演都有很高的评价,并且受观众的追捧。我印象里有几部,像《忒尔西忒斯》、《海滨之家》,不过这部手稿的剧名和我记得的几部对不上号,翻过来的话,应该是……”
“《泰尔》。〃夏绮文还在琢磨德语剧名的意思,费城已经先说了出来。
“《泰尔》?这是什么意思?”
“泰尔是古腓尼基人的一座城市,这个剧本的背景就是亚历山大大帝花了八个月攻克泰尔的历史,但是主角并不是亚历山大大帝,而是他的随军释梦师阿里斯但罗斯,以及他的侍女柯丽。我刚拿到了这个剧本的中译本,是叔叔生前请人翻译的。”’
“这是茨威格典型的手笔,他最喜欢描写小人物,而不是那些已经在历史上熠熠生辉的英雄,就像《忒尔西忒斯》①。我建议你现在就上网查一查茨威格的戏剧目录,看看有没有这部《泰尔》。”
费城一阵兴奋,立刻打开了电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剧本就不仅仅对叔叔很重要,对他来说,更会是实现心底梦想的起步踏板。
“如果仅仅是一部茨威格戏剧的手稿,恐怕还不至于让克群这么重视,充其量是一件不错的收藏品。可如果这是一部未公开过的戏剧手稿,哪怕是不完整的,意义也完全不同。想象一下,大作家茨威格的未公开戏剧半个多世纪后重新现世,并且在中国首演!”夏绮文也期待地注视着显示屏。
让两个人有些遗憾的是,一时间找不到茨威格戏剧全集的名单,不过从一些作品目录里收入的剧目看,并没有这部《泰尔》。
“我会尽快找个研究德语戏剧的专家询问一下,同时想办法鉴定一下手稿的真伪。不过我想,这些工作叔叔多半已经做过了,这恐怕真的就是茨威格未公布的剧本手稿。”
费城的手指冰凉,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心跳也加快了。他试探着问道:“如果……如果是这部话剧;恩,你知道这里面有一个释梦师的侍女柯丽的主要角色,你愿意出演吗?”
“我很有兴趣。”夏绮文爽快地回答,“不过,男主角释梦师你打算找谁?还有导演,以及剧本的改编,再加上资金投入,有那么多的前期准备要做,现在谈是不是有点早?”
“我想,这出话剧叔叔一定是打算自编自导自演。而我其实读的是上戏戏文系,在学校的时候也导过演过一些小剧场话剧。”
夏绮文看着费城神采飞扬的脸,惊讶地问:“你是打算做你叔叔没来得及做的事吗?”
费城笑了。这一刻叔叔死亡的疑点被他暂时抛到了脑后,这本厚重的手稿似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正徐徐展开。
①《忒尔西忒斯》(Tersites),是茨威格于一九O七年发表的诗体悲剧。忒尔西忒斯是希腊神话特洛伊战争期间希腊联军中最丑的人。他胆小多嘴,辱骂一切,曾遭到奥德修斯的斥责,后被阿喀琉斯一拳打死。
9
公元前三百三十四年,亚历山大开始了对波斯的战争。
他率领着三万五千人,攻克了无数城市,在公元前三百三十三年,占领了整个小亚西亚。之后,他一路向南,来到泰尔城下。
这时是公元前三百三十二年的一月,在接下来的七个月里,亚历山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他用尽各种手段,弓箭、投石机这些曾帮助他获得胜利的利器在这座城下都失去了效果。这时,波斯国王大流士给他来了一封信,愿意交出一万塔兰特,并且放弃幼发拉底河西部的所有领土——这相当于半个波斯,来换取和平。
亚历山大面临艰难的选择,这时,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站在他的盾牌上跳舞。梦醒后他召来了释梦者阿里斯但罗斯,询问这意味着什么。阿里斯但罗斯告诉他,跳舞的人是森林之神Satyr,而Satyr可以拆分成两个希腊字ThineisTyros(泰尔城是你的)。
于是亚历山大拒绝了大流士的求和,他手下的大将帕米里奥说:“如果我是亚历山大,我会接受。”亚历山大说出了他著名的回答:“如果我是帕米里奥,我也会接受。”
公元前三百三十二年八月,亚历山大攻下了泰尔城,把城里的三万名壮年卖为奴隶。
历史上关于泰尔城的这场战役只有这点不多的记载,所有的光环笼罩在伟大的亚历山大身上,但是在茨威格的《泰尔》里,阿里斯但罗斯和柯丽才是决定命运的人。
费城忽然回过神来,葬礼上他居然在想这些,叔叔的遗体就停放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殡仪馆最好的化妆师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他和生前一样光彩照人。音响在放着哀乐,很多人落泪,气氛很凝重。可是就在刚才,死者侄子的思绪居然不受控制地向和他前程有关的地方飘去,意识到这点让费城感到羞愧。
葬礼已经开始了一个多小时,他站在礼堂的门口,向每个走进来的人致意。人们穿着深色衣服,手臂上扎着黑纱,和遗体告别,一拨又一拨。花圈和花篮放满了整个礼堂,今天在这个殡仪馆里没有哪儿比这里更隆重,不过这对接受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记者在附近徘徊,时常拦下某个祭拜完离开的明星,抛出隐藏着各种意图的问题,看哪个会不小心上钩,好叫他们在最后时刻再做出一整版的新闻。
当然,费城不会把记者放进礼堂,他甚至从保安公司雇了两个人守在门口,不让可疑的人溜进去。不得不说,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就在他刚才走神的片刻,就有一个想蒙混进去拍遗体照片的记者被拦住。
并不是每个参加葬礼的人费城都认识,比如眼前的这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人。进门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在特别的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并留下名片。费城记得这个人叫杨锦纶,是一家影视公司的老总。这时他已经献了花圈并向遗体告别,走出礼堂的时候却在费城面前停了下来。
“你是老费的侄子吧。〃他说。
“是的。”有很多人都会在来或离开的时候慰问费城几句,虽然彼此之前并未见过面。
“老费走得真是突然啊,几个星期前还在和我合计准备搞个新话剧呢。〃他唏嘘着。
“新话剧?”费城立刻想到了《泰尔》。
“是啊,意向都已经谈好,如果不是他突然去世,这会儿恐怕我的资金都已经打到他账上了呢。”
费克群居然已经为《泰尔》找好了投资方,对费城来说,他叔叔对《泰尔》进行的种种准备恐怕才是留给他的遗产中最让他心动的。
所以,尽管并不在合适的时间地点,他仍然忍不住要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
“那么现在,关于那个剧,您有什么打算呢?〃
杨锦纶意外地打量了费城一眼,他捕捉到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有着不合时宜的热切。
“我只是听老费说了个最简单的情况,他把大多数的事情都装在肚子里。我们是老朋友了,他的眼光和本事我信得过,投资个话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已经去了……嗯,你有什么想法吗?〃出于礼貌,杨锦纶没有把话说死。
“是的,我打算把这个剧搞出来,也算是完成叔叔的遗愿吧。您应该知道,这是茨威格未公开过的剧本,如果能排出来,会很轰动的。〃
关于剧本的有关情况,费城现在已经可以确认。因为他打开了叔叔的电子邮箱,以他对叔叔的熟悉程度,试到第七次的时候就找到了正确的密码——身份证号最后六位的倒置。关于偷窥逝者隐私方面,既然连凌的事情都已经知道,那其他还算得了什么呢,费城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他猜测或许能在邮箱里找到关于《泰尔》的信件。他猜中了,那是一位美国的艺术品收藏家斯戴维给叔叔的回信,在斯戴维的丰富私人藏品中,就有茨威格《三大师》的手稿,和叔叔扫描过去的《泰尔》部分手稿核对后,确认了是同一人的笔迹。
“的确,既然发现了茨威格的剧本,不排出来挺可惜的。嗯,你以前搞过什么话剧?”
“我在上戏读书的时候导过几个学生话剧,其实这个剧我叔叔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剧本的翻译也完成了。我联系过夏绮文,她愿意出演女主角。〃
“唉,说起来,作为老朋友,我也该完成他这个遗愿的。〃杨锦纶拍拍费城的肩膀,露出微笑。
费城目送杨锦纶离去,却瞥见了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儿出现的人。
“冯警官?我叔叔的案子有新进展了吗?”费城朝正向灵堂走来的冯宇说,可让他纳闷的是,冯宇此时穿的是便服。
更让费城意外的是,冯宇俯身在签到簿上写下了名字。他写下的不是“冯宇〃,而是“冯榭”。费克群的老友,一位费城刚刚送出葬礼邀请函后,就得知他已经因心脏病去世的表演艺术家。
“冯老师是您父亲?”费城惊讶地问。
冯宇默然点头,他臂上的黑布,既为费克群而戴,更为自己的父亲而戴。
费城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位刑侦队长,在他叔叔的案子上对他的态度相当不错,原来还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费城一时不知道该对冯宇说什么,他忽然发现,死亡原来这么近。
“冯老师的追悼会什么时候开?〃冯宇出来的时候,费城问。
“父亲的遗嘱是不搞公开的追悼会,简单办,然后撒到江里。”冯宇淡淡地说。
10
坐在对面的人一直微微低着头。
他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如此得体。笔挺的衬衣,烫得很服帖的裤子,脚上的皮鞋擦得光亮。他的头发整齐地向右梳着,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的鼻梁挺直,不过鼻骨的中间一段有些过于狭窄锐利,以至于他这么低着头的时候,在脸的一侧有鼻梁的阴影。他的鼻尖很突出,并且向下勾,这一点和他的大多数同胞相似。
这是一个温和而有教养的人,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他的脸上最常见的表情,是淡淡的让人一见就觉得心灵被和煦的暖风微微吹拂的笑容。可是现在,他并没带着这样的笑。
他低下头说着话,不知是时间在这一刻定格,还是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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