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里奥是亚历山大的大将,每一仗结束,他都能获得大量的奴隶,卖掉或充入军队。美貌的波斯少女柯丽是他的战利品,帕米里奥没有把她卖掉,而是送给了亚历山大的释梦师阿里斯但罗斯当侍女。阿里斯但罗斯是最接近亚历山大的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友谊,帕米里奥的地位将会更加稳固。
阿里斯但罗斯一直想寻找一位能传承释梦术的人,他发现柯丽很有天赋,准备收她当弟子。
柯丽家人在战争中死去,她被俘虏,成为下贱的奴隶。她外表乖巧,其实早已经下了复仇的决心。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接近敌人的中枢,机会就要到来。
阿里斯但罗斯教授释梦术的方法就是解梦,解柯丽的梦。各种各样离奇的梦境被他一一剖析.柯丽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藏住心底的秘密,甚至一些已经被自己遗忘的情感都在解梦中被挖掘出来。她对于死去的父亲有着异常的感情,这份感情正在慢慢转移到比她年长二十岁的阿里斯但罗斯身上。
如果韩裳在这里,她会告诉费城,柯丽对父亲的古怪情感是最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这是弗洛伊德的核心思想:他认为每个人在潜意识层面都有俄狄浦斯情结。而柯丽对阿里斯但罗斯的感情,则再明显不过,是移情效应,这同样也由弗洛伊德提出。构成这出戏核心情节的情感纠葛,简直就是一个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案例。
费城对弗洛伊德并没有研究,不了解精神分析,更不知道什么是移情。可是这丝毫不妨碍他对这出戏所有情节的理解。一切故事的转折,人物的心理变化,他们的一言一行,哪怕是每一种细微的神情变化,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当他用中文重新组织人物对白,那些话仿佛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样自然。不,应该说,好像这个剧本并不是由茨威格写就,而是早就存在于他脑海中,是他自己的作品一样。
茨威格的魂灵在这一刻轻轻地附在他的脊背上,从背部的皮肤紧紧贴人了他的心脏,他甚至可以隐隐约约地猜到,下一个情节,下一段对白是什么。
对于所有的翻译家来说,这可能是最为理想的翻译状态了,然而费城自己,却突然对这种过分热情洋溢悚然一惊。他把键盘一推,硬塑料撞击在显示器的底盘上,发出“咔”的一声响。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层虚汗慢慢在皮肤上浮了出来。
他呆坐了几分钟,抓起鼠标,点开了邮箱。
小望的回信很简单,他已经看过一遍了,却还是忍不住再次翻出来。
费城:
你说的那四个人,我已经查到了一个,今天有空去次图书馆查,应该都能查到,到时再一并把结果告诉你。
你说的麻烦是什么,和这四个人有关吗?还有什么要帮忙的请尽管说,希望你一切顺利。
小望
费城知道自己太心急了,但是《泰尔》开排在即,有些事情,他希望能尽早知道,尽早解决一一如果可能的话。
小望在信里说的“已经查到了一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至少已经确认有一个人,是真有其人的,那么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是茨威格在自传中所说的时间吗?
费城愣愣地看着这封回信,心里转过许多念头。薄薄的汗终于干了,他定下神,把信的窗口关闭。
重新点开剧本文档,看着已经写了一小半的剧本,他犹豫着要不要马上接着再写下去。照刚才的速度,他写完整个剧本,恐怕用不了原先预计的那么多时间。
接下来的情节早已经在他脑子里长了根,就等顺着他的指尖发芽开花。
亚历山大围城日久,师劳无功,部队从上到下都渐渐疲惫。虽然从没有把内心的情绪在部下面前表露,但亚历山大自己也开始怀疑,将力量都在这样一座坚城下耗尽到底有没有意义。对亚历山大的心意,阿里斯但罗斯察言观色,隐约看了出来。
这个时候,波斯国王大流士派来了一位使臣,给亚历山大带来了一封信。大流士愿意交出一万塔兰特,并且放弃半个波斯的领土,来换取亚历山大不再攻击。亚历山大看过信之后迟迟没有正式接见使臣,他作出高傲的姿态,其实内心却在犹豫。
晚上,亚历山大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森林里,篝火边,一个怪物站在他的盾牌上跳舞。他感到这个梦有着不同寻常的启示,急忙招来了阿里斯但罗斯,把梦境告诉他,要他尽快破译出梦的奥秘。
阿里斯但罗斯明白,如何解释这个梦会决定亚历山大对战局走向的决策。他准备慎重地推敲整个梦的细节,同时,也把梦境告诉了他的弟子柯丽,作为她学习释梦的一个范例。
柯丽知道她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她给阿里斯但罗斯喝下一种能让人沉睡三天三夜的草药,打算冒充老师的笔迹,给亚历山大写一份释梦的回复。她认为泰尔城是坚不可摧的要塞,她希望亚历山大和他的军队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所以,她要告诉亚历山大,梦预示着他会成功,要他拒绝大流士和平的请求,继续攻城。
然而柯丽却犹豫了,当亚历山大在泰尔城下最终失败,这无疑意味着阿里斯但罗斯错误地进行了释梦,他会掉脑袋。她对他的感情不允许她这么做。在沉睡着的阿里斯但罗斯的床前,柯丽踌躇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刻,她撕毁了羊皮纸,重新写了一份释梦书,告诉亚历山大,这个梦预示着,他应该接受大流士的建议。
阿里斯但罗斯醒来了,他得知柯丽已经替他回复了亚历山大,大吃一惊。在这三天三夜的睡梦中,他已经把亚历山大的梦完全解释清楚,跳舞的人是森林之神Satyr,而Satyr可以拆分成两个希腊字ThineisTyros(泰尔城是你的)。他要告诉亚历山大,应该继续攻城。
不顾柯丽的反对,他面见亚历山大,修正了“自己”原先的意见。于是,亚历山大回绝了大流士,把使者赶走,继续进攻,终于攻下泰尔城。
费城没有继续写。刚才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觉茨威格变得非常熟悉,甚至与他合而为一,可实际上,他对茨威格的了解还非常少。要让自己的改编变得更扎实,而不流于表面华丽的台词急转的情节,最好能找个熟悉德语文学德语戏剧的学者请教一番。
他恰好认识这么一个人,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位教授,他的老师。
费城拿起了电话机。
22
哀婉的女声一丝丝一缕缕流进心里。
有人说,悲伤到极致,心里会有好似针戳的尖锐刺痛。可“黑色星期天”却不会带给人这样的感觉,那是慢慢渗进血液的冰水,那是悄悄缠上心头的乌丝,它编出一道大网,越收越紧,叫你无处可逃。
韩裳用手捧着心口,她的心跳有些异常。“黑色星期天”的旋律和歌声仍在从电脑音箱里飘出来,让她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这首乐曲被称为“魔鬼的邀请书〃,有着相当骇人的来历。一九三二年,匈牙利钢琴手鲁兰斯·查理斯在爱情失败后写下了这首乐曲。有记载第一个自杀的人是英国的一位军官,他在家里一个人安静地休息,无意中开始听邮递员送过来的唱盘。第一首乐曲就是鲁兰斯·查理斯的“黑色星期天”,当他听完这首曲子以后,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刺激,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不一会,他拿出家中的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枪声响起的同时,那首“黑色星期天”还在播放着。此后,在短短的时间里这首乐曲至少造成了一百多人自杀,以至于在各国一度被查禁。不过现在,可以很容易地在网上搜索到。
韩裳从前奏开始沉浸进去。前奏演绎了一场交通事故,这是整个故事的开始。一声并不刺耳,但悲凉绝望的刹车声响起,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无形的手狠狠捏住她的心脏,不叫它跳动。永恒的时间里,秒针跳动了好几下,仿佛过了许久,女声响了起来。
SundayisGloomy.
Myhoursareslumberless,
I)earest.theshadowsIlivewitharenumberleSS
LittlewhitenowerswillneVerawakenyou
Notwheretheblackeachofsorrowhastakenyou
Angelshavenothoughtofeverreturningyou
WouldtheybeangryifIthoughtofjoiningyou
GloomySundaySundayisgloomywithshadows
音乐突然停止了,韩裳的手从鼠标上拿开。她终止了播放器。
旋律还在脑海里若隐若现,但心脏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虽然韩裳不认为自己真的听完这首乐曲会自杀,但她还是选择了停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哀伤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在听这首乐曲之前,她已经知道这首曲子的历史,她能肯定自己已经受到了暗示,所以才会如此脆弱。
“黑色星期天”是她能找到的,音乐对人情绪产生极端负面影响的最典型案例,它导致死亡的人数,远远胜过了茨威格(如果真是这个原因的话)。当然,在这个领域还能找到一些其他的相关传说,比如莫扎特著名的“安魂曲〃事件。他在写完“安魂曲”之后,就英年早逝了,他之所以会谱写“安魂曲”,是因为在一天的深夜,一位穿着斗篷,全身都被遮住的人上门委托。在许多的传说中,那个人就是死神。
韩裳发现人们对艺术的积极影响从不吝惜赞美之辞,对它的负面作用却视若无睹。
在她的记录簿上有一张表格,艺术的各个分类里,音乐的那一栏现在填上了“黑色星期天”,雕塑那一栏写着“大卫像”,文学作品则当然就是“茨威格”。在这些作品中,显然作品对人类情绪的极端撼动程度和它自身在艺术上被承认的价值并不一定成正比。米开朗基罗是无可否认的大师;茨威格在今天看来,离文学巨匠的程度还有着一段距离;“黑色星期天”和它的作者鲁兰斯·查理斯在音乐史中则完全没有地位。
文学作品里只列出茨威格似乎有些不够,毕竟戏剧剧本写作只是文学写作里的一个并不粗壮的分支。中国古代文学里有一个有趣的门类叫作“檄文”,常常有收到檄文的一方呕血三升之类的例子,但檄文的力量显然并不只是来自艺术。韩裳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证实茨威格的小说作品也含有这样的威力。
在韩裳的表格里,还有空着的栏目,比如“绘画〃。有什么榉的绘画会强烈影响观赏者的情绪,乃至于令身体不适?韩裳的笔在手上盘旋了十几圈,然后写下“达利”。
这张表格的每个组成部分在她心里来回碰撞着,打碎、分析、还原、交错比较……她肯定在彼此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戏剧、音乐、绘画、雕塑,它们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中间却隐藏着一个能相互谐振的音阶。所有的线索现在拧成一团乱麻堆在眼前,找出线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23
严行健接到费城的电话,立刻就给他的这位学生空出了时间。
他知道费城的才华,一直为他毕业后当了经纪人感到可惜。如今听说费城要导一出大剧,算是回到了“正途〃,能再帮上点忙,这位快退休的老人觉得挺高兴。
上海戏剧学院位于市中心,正门口是一条不宽的林荫道。比普通中学大不了多少的校区更像个小花园,悠然藏在林荫道的一侧。左邻右里的建筑大多是数十年前保留至今带着古典气息的老房子,只要在周围慢慢踱会儿步,就能沾上点文化气味。不过现在情形已经不同了,学院后门口那条路越修越宽,后来还造了高架,每分钟都有许多辆车在天上地下呼啸而过。林荫道也不再僻静。
大多数学生如今在新校区上课,校园里的漂亮女人一下子少了很多。那个在市郊的崭新又宽敞的大校园,对于所有曾经在这个小园子里度过数年时光的学生来说,遥远而冰冷。费城慢慢绕了个圈子,才拐进一座小楼。
严行健的办公室狭小凌乱,这里所有办公室都差不多。费城自己去泡了茶,自在地在椅子上坐下。
“我恰好翻译过茨威格的小说,知道一些他的情况。”严行健的话让费城觉得找对了人,可是他接下来就说了句让费城吃惊的话。
“不过这个人,在文学史上是没地位的。这不仅是我说的,德国人自己编写的德语文学史上就是这样写的。”严行健的语气不容置疑,这让费城多少有些当头一棒的感觉。
“可是我看了很多对他的评价,说他是最好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费城讷讷着说。
“举一个例子,如果我需要为我所翻译的茨威格小说集写序,当然要讲些好话,你知道的。〃
严行健说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却并不显得十分世故,“庆幸的是我没有写过有关他的序言或者后记。他在他的年代里一度声望很高,但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需要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看得清楚。有太多名噪一时的作家被后人遗忘,他只是其中之一。”
“他并没有被遗忘啊,中国有许多茨威格迷,听说在国外的普通民众里,他的知名度很高的。”
“是的是的,我只是从文学史的角度说,他的东西没有什么太大的文学价值。”严行健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别的不说,光看他的行文,冗长重复,喜欢用过于华丽的词藻,照我看他的小说在形容词上面都能大刀阔斧地删一删。〃
费城忍不住也笑了,“这倒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他在自传里还写道,会反复修改自己的小说,以求达到最简洁。我就奇怪,如果他这样子都算最简洁,那不简洁会是什么情况。〃
“一个人的自我感觉往往和真实情况相差甚远,这不奇怪。当然,也有一些时代因素。〃
“我看茨威格的自传里写道,他的戏在当时很受欢迎,你觉得他的剧本怎么样?〃费城对茨威格的了解大半来自《昨日的世界》,这让他在提问的时候有些心虚。
“茨威格写得最好的是小说,连他的小说都不怎么样,剧本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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