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被谁拍得,拍卖行也必然要写进交易记录存档。但查找一家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六七十年前的拍卖行所留存下来的文献资料,要不是周泽人热心帮忙,费城还真不知从何人手。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周泽人打了几十通电话。常常一个朋友问上去不知道,又推荐其他人,最后,终于有了着落。
泰丰拍卖行在一九三九年盘给了一个叫李鸿德的山西人,拍卖行的名字没变,但为了节省成本,已经不再附送梅丹佐铜牌,当然也没有凭牌两年内退货的承诺了。到一九四五年,经营不善的泰丰拍卖行被鲁意斯摩拍卖公司吞并,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拍卖业受到极大限制。一九五二年鲁意斯摩拍卖公司老板苏鸿生自杀,整个公司停业整顿,并入了上海市古玩市场。一九五八年,上海市古玩市场改成了公私合营,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度停业,到一九七〇年十一月,房屋、设备、库存商品全部并入上海市工艺品进出口公司,一九七八年十月才恢复对外营业,改名为上海文物商店。
从数十年间这一连串的变迁,就知道周泽人要打听清楚这些需要花多大的精力。最后他问到了一位年过八旬的上海市古玩市场老职工,据他回忆,从鲁意斯摩拍卖行转过来的存档资料,在“文革”期间毁去过一些,剩下的,捐给了上海档案馆,作为中国早期拍卖史的文献资料。至于属于泰丰拍卖行的保存下了多少,他也说不清楚。
留给费城的,就是自己去上海档案馆查资料了。这两天,对茨威格诅咒的追查接连有新的进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样下去,很快就能查清楚真相吧,或许可以赶在正式进场地开始联排之前呢。想到这里,费城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在周训家里,费城就定好了,第二天中午所有剧组成员一起吃顿饭,彼此见面熟悉一下,商定正式排练的时间。他一个个人通知过来,只是夏绮文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他向周训告辞,打算回到家里晚些再打打看。
费城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车在繁华的大街上穿行,窗外的夜景很漂亮,只是他满腹心事,无心欣赏。
出租车拐进一条僻静小路。司机是个老上海,开了十几年的出租车,对市里大大小小的道路比掌心的细纹还要清楚。哪怕是再繁华的中心区,在主干道之外也会有许多为老司机准备着的小道,不但近,而且车少不容易堵。
可是这一回司机失算了,他不好意思地向费城道歉:“真是的,平时这条路不堵的,而且这种时候,哎呀,前面肯定是出事了。对不起啊,等会儿到了地方,我给你车费扣掉一些。”
这是市中心的一条单行道,虽然在黄金地段,可平素车流量一直不多,属于闹中取静的绝佳地方,可是现在却排了长长的车阵。被挤在这里,都没办法掉头,只有认命地随着长龙一点点往前挪。
又往前开了一点,费城听见了特殊的警报声,他摇下车窗,声音更清楚了。
“这是救火车还是救护车?”他问司机。
“救火车,看来哪里着火了,这附近可都是高档住宅区啊。”
费城把头伸出车窗,夜色里看不出是前方哪里出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有几个交警正在指挥交通。右边的路口封了,那本来也是条单行道,于是所有车辆只能笔直开。同时相交于这条路上的车由于前路被封也不断地汇进来,一条路挤进了两条路的车,难怪堵。
费城直着脖子往禁止通行的那个路段看,救火车的声音已经停了,看不见车停在哪里,应该是开进了某个小区。此外,他还看见好几辆警车停在路边,警灯一闪一闪。
“怎么还有警察,出什么事了。”司机嘟囔着,“哟,还有拿着步话机的,好像是大阵仗呢。”
随着交警的手势,出租车再次开动,驶过路口。前面的路况明显改善了,看来只是堵这一段。
费城扭回头,看着那段被封的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就在这里停一下。”开出去两三百米,费城突然对司机说。
出租车靠边停下,费城付了车费,推开门下车,朝刚开过的路口急步走去。
现在是晚上九点十五分,这条原本就行人不多的小路上,并没有因为火灾而聚拢许多围观者。
两个年轻的警察从前面的小区里转出来,似乎还是实习的学警,和费城擦身而过。他们急促地交谈着,语气间似乎有些碰到大案子的兴奋。
“来得晚啦,没看到尸体,已经运走了。”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可不能这么讲……”
费城心里又紧了紧,果然不是单纯的火灾。
前方小区的门口,停了一溜的警车,至少有七八辆。一辆消防车从小区里开出来,紧接着又是一辆,看来火已经被扑灭了。
费城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查到那个名字,对了一下地址,没错,就是这个小区。他踌躇着是否要拨过去,最后还是把手机塞回口袋,往小区里走去。
没走多远,一个保安脸色凝重地走来,费城叫住他问:“请问三号楼往哪边走?”
保安打量了他一番,用手往前方指,“就是前面车库出口旁边这幢。”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三号楼下停了好几辆警车,
还有一辆消防车。看来出事的就是这一幢。
费城心里的阴云浓得快要让他窒息,这样的情景,让他仿佛回到了十五天前的那个下午,他叔叔的楼下也是这样停满了警车。
“你去三号几楼?”保安在后面问。
“八楼。”
“八楼出事啦。”保安压低声音说。
费城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向三号楼走去。
七八九三层楼的灯都暗着,抬头望上去,黑乎乎看不清楚。大楼入口处有两个警察守着,但却没几个居民围在这里,反倒是在十几米外大楼的另一侧围了许多人。
费城走人人群,里面是绿化带,警察拦了很大的一块出来,人人都伸着头往树丛里的草地上看。
草丛间的太阳能地灯把绿树黑土照成一片惨白,那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哦不,费城定神细看,很快发现了异样。在中央的一小片地方,草地微微下陷.还有些折断的树枝,就在这儿的青草间,散着几处淡红色。这红色已经被刚才救火喷的水稀释过,很浅,却触目惊心。
“费城?”一个极度嘶哑的声音说。
费城扭头一看,是西区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冯宇。出了大案子,他这个队长当然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的,就和上次费克群一样。
“冯队长。”费城低声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会来这里?”冯宇的感冒很严重,他抽着鼻子,声音就像是从千疮百孔的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一样,刮得人心里难受。
“我……来找一位朋友。”
“朋友?住这幢楼?几楼几室?”
“八〇一室,夏绮文,她要出演我导的一出话剧。”
冯宇往那片陷下去的草地瞥了一眼,说:“你需要找一位新的女主角了,夏绮文在一小时前跳楼身亡。”
尽管心里早有不妙的预感,但冯宇的话还是让费城一下子懵了,一股冰寒从脚底心蹿起,狠狠咬在心头。
冯宇大声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嘴角。现在用手绢的男人很少。他还在擦着嘴,不防自己又打起喷嚏,手里一抖,手绢被嘴里喷出的猛烈气流吹走,正盖在呆呆发愣的费城脸上。
费城连忙把湿漉漉的手绢取下来,冯宇有些尴尬地接过手绢,哑着声音向他道歉。
费城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取出纸巾在脸上简单擦了擦。夏绮文的死像座大山压在他心上,他已经再没有心情去计较其他的事情。
“她……就这么从八楼跳下来了?”费城也不知是在问冯宇,还是自言自语。
“不,她是从十三楼跳下来的。”
“十三楼?”费城抬头仰望,这幢楼一共才十二层呀。
“她是从最顶上的天台花园往下跳的。”
“天哪。”费城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她是自杀吗?这不可能吧,她答应了出演我戏里的角色呢。”
“噢,这样?”冯宇拍了拍费城的手,“找个地方,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阿古离人群远远地站着,一动不动。和往常一样,他总是选择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呆着,仿佛与黑暗、阴影合为了一体。
许多警察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们在寻找着各种线索,阿古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能查出什么?阿古可以保证,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明天早上,他就要搬出这个小区了,今夜,他来看最后一场戏。
费城失魂落魄地从小区人口走进来的时候,就被阿古看见了。阿古看着费城慢慢走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考的标志,思考,然后做决定。
阿古动了,他从身旁的一幢楼背后绕了一圈,然后就看见了费城的背影。他慢慢跟在费城的身后,轻轻地,悄然无声,一步步,像只苍白的黑猫。费城疲倦得微微佝偻的背就在前方,越来越近。他看着这个背影从三号楼的大门口移向旁边的人群,挤进去,那里面就是夏绮文曾经横尸的那片草地。
阿古在人群外停下,呆了两分钟,然后也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可是他只迈出两步就停下了。
他看见费城正在和人说话,然后就是手绢飞盖到他脸上的那一幕。这一幕很好笑,可是阿古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喷嚏打飞手绢的那个人穿着警服。
阿古盯着那个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那人好像朝他瞥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去,慢慢地,慢慢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费城把关于《泰尔》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冯宇,包括关于茨威格剧本的可怕传说,神秘的手稿诅咒,自己对于叔叔死亡的怀疑,夏绮文半夜里的怪异遭遇和她惶恐不安的心态,一切的一切。
冯宇一边听,一边记,很用心。但是费城知道,这名公安是不会相信什么诅咒的。可是他没法不说,心里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大概八点零五分的时候,夏绮文从天台上跳了下来。”在费城配合地回答了所有问题之后,冯宇开始简单向他说了点夏绮文的死亡经过,“这儿的天台都有绿化,做成花园的样子,不过平时并没多少居民会上去。”
“是自杀?”费城急着问。
“八成是吧,至少当时天台上只有她一个人。附近高层有居民看到她一个人在天台上转了很久,还在打电话。她跳下来之前,有人听见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笑和大叫。”
“可消防车是怎么回事?”
“她死后小区的保安很快就报了警,第一批警察赶到这里二三分钟后她家里就突然起火。火势非常猛,短时间内就把所有能烧的都烧干净了。灭火后初步勘查了火场……”说到这里冯宇犹豫了一下,之前所说的内容并不是什么秘密,再说下去,就涉及具体的案情调查了。
“怎么样?”费城追问。
“可能是夏绮文自己干的吧。”冯宇简单地回答。
实际上,勘查的初步结果表明,起火的原因是蜡烛。一堆衣服似乎在客厅里摆成了特殊的图案,最上面点了支蜡烛。二十分钟到半小时之后,蜡烛烧到了衣服。同时房间里门窗紧闭,煤气却开到了最大,衣服烧起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煤气浓度已经相当高,虽然没有引发爆炸,但火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非常旺盛。
蜡烛点燃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夏绮文跑上天台的时间,所以这把火极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她怎么可能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情!”费城叫起来。
冯宇咳嗽了两声,说:“这就是我们正要调查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法医打来的。
“你好何夕,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冯宇有些讶异地问。
“最初步的血液化验就发现了点东西,死者体内残留有一定浓度的巴比妥,说明她刚服用过此类药品。我据此调阅了死者的医疗档案,发现……”
结束了通话,冯宇问费城:“你知道夏绮文的精神问题吗?”
“精神问题?她有精神问题吗?”费城一脸的茫然。
“相当严重的抑郁症,以及中度的精神焦虑。”
“不知道,可是她看起来挺好的呀。你不会想说,她是因为抑郁症才跳楼自杀的吧。她从来没有在人前明显表露过,应该不太严重才对。”
“我没这么说,有许多需要调查的东西,比如她最后的那通电话。”
最后的那通电话?不知怎么的,费城想起了至今没有搞清楚的费克群最后的电话。这其中不会有关系吧。
在离开惨剧现场之前,费城问了冯宇最后一个问题。
“冯队长,火扑灭后,你进去过火场吧?”
“当然。”
“夏绮文客厅里有一幅油画被烧掉了吗?要是没有,你还记得油画上人物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的吗?”
“油画?连画框都烧没了。”
费城叹了口气,告辞转身离开。
“费城。冯宇又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吗,冯队长。”
冯宇咳嗽着,对他抱歉地笑笑,“我这感冒,现在是最会传人的时候,刚才不好意思啊,你还是回去吃颗药预防一下。”
回到家里,费城缩在被子里,浑身冰冷,时不时一阵轻微的颤栗掠过全身。到底是被冯宇的感冒闪电般传染了,还是心里无边的恐慌所致?或者二者都有吧。
竟然又死了一个人!
在叔叔费克群之后,为了这出戏,又一个人丧生。
费城曾经以为,哪怕手稿的诅咒是真,一出戏也只会在首演时死一个人,所以虽然心里怕得很,也时常用这个理由来劝服自己,坚持把《泰尔》搞下去。
可是现在死了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