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小婕,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婕从噩梦中睁开眼,看见母亲周青娅一张关切的脸。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周青娅急忙安慰道:“小婕,不怕,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的。我当初生你和你哥的时候,都是很顺利的,一点儿不痛呢。”
沈婕哭了一会儿,渐渐稳定下情绪。她想了想说:“妈,你明天再陪我去医院做一次超吧。我想看看孩子的脸。”
周青娅一愣,既而笑了:“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担心?好吧。我陪你去。你看,在这个节骨眼上,方程跟你哥都不在家。你明天赶紧给他们打电话,催他们回来。”
沈婕说:“方程出差就快回来了。我哥,她去青城参加同学的婚礼了,可也该回来了,都去了好几天了呢。”
沈婕又说:“妈,你记得我前两次做超时,医生有没有提到过孩子的长相?好像从来没有呢。明天我一定要让医生仔细检查一下。”
第二章
沈婕躺在超室的床上,鼓起的肚皮像一座圆滑的小山。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在沈婕的腹部均匀地涂上一层液体,然后打开超仪,将探头熟练地放到沈婕的肚皮上,缓缓移动,一双敏锐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屏幕上的影像。
沈婕昨夜没有睡好,眼圈有些发黑。而她的眼睛依然美丽明亮。她用这双美丽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女医生的脸,仿佛有一只鼓锤,将她的心脏当做鼓,执着地不断地敲打着。她的心脏便在这种敲打之下,猛烈地收缩,膨胀。
女医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一种因为工作久了而产生的下意识的麻木。尽管这样,沈婕依然在女医生脸上仔细地寻觅着任何一丝波澜。沈婕心里清楚,再平静的湖面上,也能找到风留下的阵阵涟漪。她想从那点点涟漪中寻到关于孩子健康情况的蛛丝马迹。
而她竟然没有找到。她悬着的心渐渐落下了一些。她是害怕找到的,害怕女医生的眉会微微蹙起,害怕那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会忽然眯起来。
旁边有位年轻的小医生,看样子大概在实习。这个小姑娘一直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盯着屏幕,嘴里不停地说:我看到小胳膊了,还有小腿!天哪,还在动呢,真好玩儿……
她的话缓解了超室里紧张的气氛。女医生终于露出了微微笑意:“胎儿发育得很好,胎位正常,羊水与胎盘也正常,也没有脐绕颈现象。”
沈婕听了这句话心并没有放下来。她试探着问医生:“大夫,请问,孩子的脸,你看清楚了吗?”
女医生飞快地用眼睛扫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沈婕,目光又落在屏幕上,平静地说:“胎儿面朝里,无法看到脸部。”
沈婕面朝天花板躺着,听到医生这句话,忽然觉得天花板上有个黑影,猛然掉下来,朝着她的脸。她惊叫一声,闭上眼睛,捂住脸,浑身发抖。
几秒钟后,沈婕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才将手拿开。她看着母亲周青娅困惑不安的脸,摇摇头,勉强笑笑说:“妈,没什么,刚才好像有幻觉,我看见一个婴儿,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女医生一边收起仪器,一边说:“你是太紧张了。是不是最近看到或者听说到了什么?别胡思乱想了,就等着生下健康的宝宝吧。”
女医生最后一句安慰的话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让沈婕感觉好了很多。她与母亲一起离开医院,手里还捏着那张超报告单。“妈,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哪是孩子的胳膊,哪是腿呢?哎唷,他(她)又踢我了!”
沈婕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在这一刻不但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还在肚子里来了个180度太翻转。她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宝宝啊,你这会儿转过来了,刚才怎么躲着不让医生看呢?是丑孩子怕见人么?
一辆出租车停靠在路边,沈婕收起报告单走了过去。沈婕虽然身体笨重点,但母亲有关节炎,走得反不如她快。沈婕先走到车门前,一伸手拉开了车门。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司机,矮下身,左脚已经离开地面,准备上车了。却突然定在那里,手捂住嘴巴尖叫一声,身子一软,便跌在地上。
周青娅跟在沈婕后面,正准备拉开车后门,突然听到沈婕的尖叫,吓得心脏瞬间暴跳起来。等她回过神来,出租车已经离开,那扇车门还半开着。而沈婕,已经坐在了地上。
周青娅急忙去搀沈婕,却使了两次劲儿都没有搀起来。她蹲下去,见沈婕呆呆地坐在地上,脸色已经由苍白转向青紫,一双美丽的眸子里全是惊惧。她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个字。
周青娅都快急哭了。她唤着女儿的名字:“小婕,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她觉得,就是从昨夜,女儿变了。昔日里那个天真快乐的女儿,完全沉浸在做母亲的幸福之中的女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神经敏感,举止怪异的人。她的心里一阵疼痛,心想,女儿一定是畏惧生产,并不是畏惧生产的疼痛,而是担心孩子的健康。沈婕是她的女儿,女儿心里想些什么,是瞒不过母亲的。
而沈婕此刻已经陷入了恐惧之后的恍惚中。她记得,刚才,当她将车门打开之后,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而出租车司机的脸,也正好对着她。
那是一个女司机,一身黑色衣裤,头发卷曲着披散在肩上。她的一张脸如果那能还够称之为脸的话,竟然看不到五官。不是因为她没有五官,事实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一样也不少,也许还很漂亮。只是,这些器官,都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汪洋中。
这个女司机的皮肤,说得具体些,是她脸部的皮肤,布满了鲜红色的斑纹。这些斑纹是突起的,因此使这张脸显得凸凹不平。这些斑纹又是非规则的,有大有小,却是密布在脸上每一个角落。因此,看起来,就像整张脸皮被人揭下来一样!
而这张脸那一刻对着沈婕一双惊恐的眼睛,狰狞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这张脸上的斑纹便扭曲变幻起来,而就在这波动着的红色之中,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当沈婕看到那一口牙齿的时候,觉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与此同时,身体也软了下去。再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那辆出租车,还有出租车上那个可怕的红脸女司机。她看到的是母亲周青娅,以及围观的陌生人。
有人开始惊叫:“快送她去医院吧,她怕是要生了!”
听到这句话,周青娅才注意到,沈婕那件粉红色的孕妇裙下面,一条血线似蠕动的虫子,正从裙摆下爬出,沿着沈婕雪白的大腿。
周青娅惊呼一声,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她的小外孙,因为这个小意外,要比预产期提前降生了!
沈力是天快黑时赶到医院的。他从青城回来,没来得及回家,便先去了医院看妹妹。母亲在电话里说,妹妹快生了,已经住院。让沈力深感忐忑的是,母亲的语气听起来极度不安,根本没有快要当上外婆的喜悦。他隐隐觉得,一定是出什么意外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心似被放在煎锅上,一刻似千年之久。
当他风尘仆仆赶到医院,终于看到待产室里沈婕那张安静的脸时,他才觉得放下心来。沈婕躺在那里,肚子隆起好高。那一瞬间沈力有些激动:这个孕育了九个月的小生命,就快要出生了吗?他就要做舅舅了!
沈婕见到哥哥,眼里掠过惊喜的光。她的嘴角动了动,做出了一个微笑。可她笑得太勉强了,让沈力觉得不安。他问:“小婕,你怎么样了?妈呢?方程呢?”
“妈回家取东西了,方程要明天早上才回来。还好你来了。”
这个时候,一位护士走进来。“19床,沈婕,听胎心。”
护士将胎心仪放在沈婕的肚子上,很快找到了胎儿的心脏位置。
“砰!砰!砰!”胎心仪里传出小家伙强烈的心跳声,那心跳声比沈力想象得要快得多响得多。就如同一匹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发出让人心潮澎湃的马蹄声。
“心率每分钟130次,很好。”护士听了一会儿,收起仪器,开始检查沈婕的产道。
沈力这个时候已经走出门外。那个护士一定将他当做沈婕的丈夫了。想到这里,沈力苦笑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做父亲的那一天呢?
不一会儿护士出来了,对沈力说:“你爱人今晚还生不了,最早到明天上午了。多给他补充些营养,做些安抚工作,因为她的情绪看起来很不好,大概是太紧张了。”
沈力忙说:“谢谢你大夫,我是她哥哥。”
护士尴尬地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在白口罩里眯了起来。
护士走了,沈力却还是愣愣的。护士穿白色护士服,头戴护士帽的样子,让他在瞬间想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秦若烟,另一个是黎虹。
第三章
夜深了。
初夏的夜,本该是静谧的,而在云城妇幼保健院的待产区,注定像白天一样无眠。婴儿在子宫里,是看不到外界的,并不知道哪一刻是白天,哪一刻是黑夜。当瓜熟蒂落时,他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母体,寻找那个以前只能够听得到却看不到的世界。而那一刻,他们是不会跟母亲商量的。他们会用自己惊天动地的方式,让母亲的这一天,成为受难日。
周青娅送来了备用物品,看沈婕一时不会生产,便回家休息了。沈力留在医院里陪护,他的心情似乎比沈婕还紧张。他没有经验,在此之前从未感受过一个生命诞生的过程。
沈婕躺在床上。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感受到子宫收缩带来的阵痛,哪怕是短暂的轻微的。
房间的灯已经熄了。沈力叮嘱妹妹早点休息保存体力便在旁边的床上躺下了。沈婕睡不着,她目光空洞地望着阴暗里的天花板,手指紧紧抓着被单。
腹里的小生命很安静,大概正踡缩在她温暖舒适的子宫里甜甜睡着。他(她)也在保存体力吗,为自己即将开始的“大闹子宫”做准备?
沈婕又下意识地去摸肚子。她的手轻柔地放在肚子上,似乎怕惊动了她的宝宝。她的心里,又荡过一阵恐惧她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与孩子见面,盼望了整整九个月。而现在,她又是多么害怕这一刻的到来。
孩子的脸……想到孩子的脸,沈婕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想极力摆脱这种可怕的想法。她试着说服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诞无稽!怀孕期间,她从来没有做过有违于优生优育的事情,孩子怎么会不健康呢?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婴儿出生,谁能保证每一个孩子都平安健康呢?
她越想安慰自己,就越胡思乱想。特别是,那个面部畸形的女婴与那个红脸的女出租车司机,他们的形象交替在她脑海里浮现,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就要崩溃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产妇的呻吟声。开始的时候,还极力压抑着,不久之后,那声音就开始无法自控了。
“疼啊!我不生了!不生了!你们给我剖腹产吧!”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沈婕听了,觉得头皮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要乍开了!
然后,女人的哭喊声渐渐远了,是朝着产房方向的。她听到除了女人的哭喊声,还有医生的告诫声以及亲人的安慰声。那一刻,沈婕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个女人,她就要走进地狱了!
这个想法让她的整个人在瞬间有种虚空的感觉。而虚空过后,是更强烈的恐惧下一个走进地狱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
她再也无法安睡了。她用胳膊支撑起笨重的身体,下了床。
一旁的沈力被惊动了。他忙坐起来问:“小婕,你去哪儿?”
“哦,我去洗手间。哥,你睡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沈婕说完,便一摇一晃地走出房间。
轻轻掩上房门,沈婕开始在走廊上穿行。这一刻,没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推着小车经过,也没有产妇夜行。沈婕的心放松了一些,觉得这个时候出来走走,对缓解紧张的情绪有很好的作用。
走廊的灯光拉扯着沈婕的影子。她穿着一双软底的拖鞋,脚踩在地面上只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她继续朝前走,能听到其他待产室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她曾经在一篇文章里看到有人说,在医院,妇产科是唯一快乐的地方。可是,她现在无法体会到这种快乐的存在。她觉得,自己正游走在地狱的最底层。地狱的最底层叫做什么?对,叫做无间。
无间!她的心头一哆嗦。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方!
然后她甩甩头,有这么严重吗?自己是怎么了?中了魔吗?
与此同时,她已经走到走廊的拐弯处。走廊是环型的,四周是病房,中间则是护士白天值班咨询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
她拐过一道弯,猛然看到那道走廊上,站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正背对着她,一头长发波浪一般甩下来。
她忽然想到那个红脸的女出租车司机,也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这样一头波浪般的长发。她猛然定下脚步,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她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在这个黑衣女人没有转过身之前。
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个黑衣女人听见沈婕的脚步声,便忽然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面容沉静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她将襁褓抱得紧紧的,将目光投向沈婕。
沈婕已经松了口气,在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脸之后。
女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那目光,也如同白开水一样,没有一点味道,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沈婕,有些失神。
沈婕明白了,这是个产妇,刚刚生下了孩子,大概是夜里睡不着,抱着孩子出来转转,从产科的病房转到了待产区。她看了看这个产妇,准备离开了。
而产妇却朝沈婕的方向走过来,经过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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