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飘石
章节一
我第一次见到忠武公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一年,我第十次参加高考,又第十次名落孙山。我第一次参加高考是一千九百八十年,因为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长江边上一个叫码头的小镇上读的,教书的都是些赤脚老师。谁都知道赤脚老师是我们中国的一个特色。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是自学成才,强项都是文科,所以我也只好选报文科。那一年的题目我还记得一些,语文问的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是什么?历史是要求在岳飞和秦桧之间选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地理是要求填写北回归线穿过了我国的哪些省份。若干年后,我说给我的读大学一年级的女儿听。女儿说,你讲童话故事哦。我说是真的。女儿就说,那你是个水货大学生。弄得我从此以后在女儿面前没有一点威信,每次跟她说话都要用巴结的口气。但是,很惭愧,就是这样的小儿科,我也没有考取。等我的同学从大学毕业回来做我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师,我还在复读。然后,我插班复读的同学又回来做我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就这样,我从高三一直读到高十二,还是没有考取。
我的同龄人都知道。那个时候,虽然不是完全的“学而优则仕”的时代,但是,国家百废待兴,求贤若渴。考上大学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而且毕业以后国家还负责工作分配,从此就能端上“铁饭碗”,所以大家读书的积极性都很高。尽管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我一样读到高十二,但八年抗战的学生多于牛毛。为了遮羞,改年龄改名字更是司空见惯。如果你见到一个五十上下的人,只要不是城里人,而且父母也不是知识分子,要是他叫做“陈钢”“涂强”什么的,那十有八九不是原来的名字。毫无疑问准是一个取“百炼成钢”“发愤图强”之意的老高考专业户。当时,还有许多改名字改年龄改出笑话的。记得我有一个姓白的女同学,也是出奇地偏爱文科,尤其是对古典文学和文言文爱得如痴如醉,考了几年没考上,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作“白佩古”,结果追悔莫及。我当时也是既改了年龄又改了名字的,连续改了七八次,最后江郎才尽,干脆就按排行叫做“张三”。在改年龄的问题上我还差点占了一个大便宜。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三十二岁了,但是档案里和身份证上还是二十二岁。参加工作后,单位里有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死活就要嫁给我。我不能误人青春,只好将我的年龄如实相告。那姑娘便红着脸说,那我就叫你亲叔吧。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没有办法的是,此后我便再也没有了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我怎么还有脸去读高十三呢?但是我的父亲不肯放弃。那天,我揣着父亲给我的一千块钱,准备再去码头中学交复读费——我父亲每年中秋节都要捉两只猪崽回来养。别人家里都是开年捉猪崽,养到年底杀了过年。我家过年从来没猪可杀,说是等来年我考上大学好杀了请客。但是我总是考不上,所以他每年都在公历八月就把猪卖给猪贩子,除了留足再捉两只猪崽的钱外,多余的钱都给我去交复读费。那一天,我揣着那一千块钱在村头徘徊,因为我听说复读班的班主任已经是我高八的同班同学了,怎么还有脸呢?我手心里的汗水已经浸透了那十张淡绿的纸币,仿佛闻到了那酸腐的猪屎的气息,仿佛听到了屠刀下那二十头猪悲痛的嚎叫,仿佛那二十头猪的冤魂就在我的身后。它们精诚团结,步履匆匆,紧追不舍,对着我齐声怒吼:你这个蠢货,还不如你来挨刀我们去高考,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我紧紧搂着村头的那棵古柏不敢松手。这时,我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在两个警察的押送下向村里走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下来狐疑地问我,你是张三吧?我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又对我说,先别去学校了,晚上到我家里来。
晚饭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他是忠武公,在京城的大学里教书,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押送了回来。父亲还说,去年高考放榜前他去找过忠武公。忠武公带他找了校长。校长答应按低于分数线十分的内招线录取我,但我的成绩比内招线还低,又没有考上。
我想,忠武公是个好人,晚上就去找他。他站在村头的那棵古柏下,看见我走到他的面前就对我说,三,你知道吗?这棵古柏是我栽的。我悚然一惊,背脊发凉,听祖母说我死了几十年的爷爷都在这棵树上掏过鸟蛋的,这棵古柏少说也有小二百岁吧?
是啊。忠武公抚着古柏幽幽道来。
那一年,忠武公在京城里做着一个庶常馆教习的小官,说穿了就是一个大学老师。庶常馆是庶吉士进修深造的场所,也就是现在的研究生院。教习一般都是七品。他班上有个姓徐的学生,也是个大家子弟,父亲还做过康熙朝的刑部尚书。舅公更是被后人奉为思想家、史学家、语言学家的顾炎武。徐同学自然是才华横溢。但这个人过于落拓,有一回心血来潮,就要给皇上提工作建议,一不小心把“陛下”写成了“狴下”,这不是骂皇上是畜牲吗?皇上大光其火,着即成立专案组查办。这一查不要紧,在他的诗集里查出了两首反诗,一首是《咏秋风》,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句。一首是《别友人》,有“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之句。这不是骂皇上白痴吗?这不是要反清复明吗?典型的现行反革命!这小子的舅公不就是那个十谒明陵、七拒仕清的倔老头子吗?杀!可怜的徐同学研究生还没有毕业,硕士学位证书都没拿到手就身首异处了。
听说徐同学就为写了一个错别字和两首诗被砍头,大家都很不平。国子监里的许多学生都做好了横幅,要上街游行请愿。还有人说干脆抬着棺材去闯宫。忠武公知道这样做都是于事无补的,只会招来更大的杀戮。为了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作无谓的牺牲,作为班主任的忠武公决心舍弃自己以死相谏,便也奏了一本。奏曰:
昔杨恽恶宣帝而斩午门,嵇康绝巨源而弃东市,以致贤能皆隐于终南。崔浩直言炼“国史之狱”。东坡忧民酿“乌台诗案”。自此路人以目,言路闭锁。张钧裂腭,赵隰饮鸠,忌“光”讳“僧”,通“则”为“贼”,皆暴虐也,皆心虚也。世祖立国,圣祖中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子民。太平方见“明月”,盛世才有“清风”。今圣上屡兴文狱,与焚书坑儒之秦暴有何异哉?必致我大清人才凋零,文治废驰。
皇上一看奏本,勃然大怒,就要喝令武士将他推出午门。
忠武公奏曰:圣上,容臣一秉,再斩不迟。请问“活水泉流玉,明月照清秋”是谁的诗?“夜寒千门清,明月照花影”是谁的诗?“疏檐望明月,清风柳丝斜”又是谁的诗?“明月娟娟映水滨。一斟一酌听泉声。清风暗拂花枝动,几点残红扑酒罂”,这是多么美的意境啊,这又是谁的诗?太平方见“明月”、盛世才有“清风”。怎么是反诗呢?要是反诗,还是圣上你写得最多。圣上,臣死不足惜,惟愿圣上莫信谗言枉杀无辜。说完就一头撞向廷柱,撞得满脸血污。
皇上一想,原来自己的诗里还有这么多的“清风”“明月”啊?但皇上金口玉言又不好下台,只得怒曰:念你老迈昏聩,忠心不移,不与连坐,杖三百,开缺!说完拂袖而去。
忠武公就这样拣了一条老命。被开除公职的忠武公拄着双拐,回到了老家。在路边,他看见一株被牛蹄踩歪的刺柏,长不盈尺,便用双手捧起,栽在村头。
真快啊,他仰望参天古柏,转眼就是二百六十年了。
那您多大了?我怯生生地问。
一千九百九十岁了。
我觉得月光下的忠武公就是一个魂魄。
第二天,我跟着忠武公一起去了学校。原来,忠武公在京城的大学里做班主任,他的学生都要上街游行,他不但没有拦住他们。事后还给这些静坐的学生送水送饭,所以犯了错误。这一次他被押送回乡就安排在码头中学里当老师。校长看在忠武公余最余老师的面子上,减免了我四百块钱的复读费。忠武公也不要我住学生宿舍,吃学生食堂,就跟他一起吃住。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有很多人跟我一样,学习和生活都得到了老师的直接关心,师德师恩没齿难忘。第二年,我考上了江洲师专中文系,离开了忠武公。
章节二
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总自信地认为自己将来肯定要成为一个文学家。所以,在江洲师专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我就有了写忠武公的冲动。一是他有恩于我,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还要读高十三高十四。要是我的父亲仍然锲而不舍的话,我甚至要读到高十五高十六。反正那个时候还没有二代身份证,每年复读报名填表,在“年龄”一栏我都写上十八。因为我年年都交复读费,也算是码头中学的大客户,所以校长也从来不会责备我,甚至还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校长是教数学的,他的心里也许在推算,一千块钱,五十个老师,每人每年能发二十块钱,要是有十个张三就是二百,一百个张三就是两千了……最后可以得出个无穷大。他也许是希望我一直复读下去吧。但这是一个很流氓的推测。应该说我的校长是希望我能够尽快地考上大学的。果然如此就能说明码头中学教学质量高,就会有十个张三、一百个张三、甚至一千个张三到码头中学来复读。第二个原因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忠武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说人物。我不抢先写,将来必然被别人写。我想不管我写得好不好,先写下来,将来有嫌我写得不好浪费素材的,再写的时候还要从我这里买版权。我就可以和忠武公来分钱。碰到真正的大家巨笔,我也不想卖很多钱,但我父亲的二十头猪钱我还是要还的。
我对我的同学说,我一定要写,你知道他多大年纪吗?一千九百九十岁了。
同学鼻子一嗤,可能吗?精怪不成?
我说,怎么不可能?他爹公元前就在长安城里开店。刘秀是他的把兄弟。他做过司马衷的老师,跟隋炀帝打过架,写过奏章弹劾杨国忠。赵光义利用职权跟李煜的老婆睡觉他愤而辞官。海瑞跟他一间办公室办过公。雍正要杀他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我那个同学姓李。我又说,要不是你那个闯叔一把火烧了北京城的档案馆,这些事情在他的档案里都一一有载。
我的同学辩不过我,只好又转个方向说,就算是真的,估计也写不好。我们学中文的有几个能写出好文章?鲁迅小说写得好,他学医。曹雪芹、吴承恩连大学都没上。你还是准备老老实实地去当教书匠吧。
李同学的话有些道理,但我不能接受。我天生口吃不能教书,那样是要误人子弟的。我总不能让我的学生个个都象我一样读到高十二吧?如果我学数学,我可以关起门来推算圆周率,把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再延长一千位。如果我学物理,我也可以站在江洲大桥上等没风的时候演算自由落体的加速度来推翻牛顿定律。如果我学化学,我就打一座太上老君一样的炉子,在烧炼和溶解的反复中去发现新的元素。可是我偏偏学的是中文,而且我不喜欢生僻的古音律,也不喜欢用模具去生产古诗词,更不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文学评论。我也不能写杂文,那类文章的稿费都是三寸金莲的绣花鞋。写游记我没钱旅行。写讲话稿会被领导撕得粉碎。因为不喝酒不蓄发自然也写不出新诗,写报告文学有御用文人之嫌,我不乐意。只有华山一条路:写小说。也只对一个人感兴趣,那就是忠武公。
在和忠武公同吃同住的日子里,他总是用生动的事例来鼓励我,他说复读十年不算多(是不算多,昨天晚上的电视里说四川有个学生考了十六年)。
他问我,古代读到高十二的人多了,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范进。当时中学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叫《范进中举》。我想范进中年中举,肯定是读了高十二的。
他嘿嘿一笑说,范进算什么?蒲松龄从十九岁考到七十一岁都没有考上,复读了多少年?那远远不是读高十几的问题,最后只得了个岁贡生,也就是特招生。他应该是中国高考史上的冠军。与唐寅并称“吴中四才子”的文徵明,比你更糟糕,跟你一样考了十次都没考上。到了五十三岁,他父亲再也不肯给他复读费了。柳永的词写得好吧?考到五十一岁才考上。吴承恩、曹雪芹根本就考不上,都是特招的岁贡生。所以说,就是考不上大学也不一定就没有出息。他又说,我的文凭也是假的,是我开后门找光武帝要来的。我当时考试的成绩太差了,是通过政策加分才被录取,到太学里插班读书的,还带着千牛备身的职务。这不就是今天大官小官们都去读的在职研究生吗?如果只凭考试成绩的话,我不复读个十几年也是绝对考不取的。忠武公冷峻的教导使我终于走出了浮燥,从此变得淡定起来。第二年我就考上了江洲师专。你说,我能不写吗?
带着对他的崇敬和感激的鼓噪,还没放假,我就回到码头中学去找他。
我对他说,余老师,我要写你。
他说,我知道。
这简单的三个字的回答弄得我手足无措,一肚子的说词跑得无影无踪。好在忠武公又接着说,你要写就要写一个真实的我。我这一生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很多坏事。有的事是先是好事后又成了坏事,有的事是先是坏事后来反成了好事。这些都要写清楚。写好也不难,只要把握“忠”和“武”二字就行。忠者,忠君爱国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忠于祖国,忠于人民。武者,除邪铲恶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伸张正义,维护公平。你可不能辱没了我的封号啊。我郑重地答应了他,回到学校就动起笔来。
我也想过,是不是忠武公出于对我的关爱,把他自己拿出来给我练笔呢?记得我读完高六那年,也是没有考取。暑假的一天下午,我父亲忽然对我说,三儿,来帮我剃个头。
我一介书生,怎么会剃头呢?可是父亲已经端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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