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了,少不得发了阵牢骚。
但记得这桃苗,最初不算太强壮,宙言凭经验,用微酸性的,排水良好的沙壤加壤土把它栽培。
封土后常检查。土太干,马上浇水。小心不去触撞它。扶植时让它直立于土穴中央,根可四周舒展,又怕不稳,设小支柱防风。
培土得分层,一层一层的践实。
一年一年,他给它施肥、除草、整形、修剪。——枝条错综丛集,枯枝、病虫枝、徒长枝——混叠其间,便不通风,不透光,令树势衰弱,所以主人得动刀剪。
还有,害虫又小又多又杂。蛾占大多数,还有蚜虫、金龟、天牛——等,不但令枝叶变褐枯死,还形成红色胶质小粒的病斑,像人的心结,没有助力,永不自动脱落。
——他是这样的,把它给种出来。
它总不能轻贱地,落入一个不懂得爱惜的凡夫俗子手中,红一个新年,过了院校,扔在后巷垃圾堆中。
他矛盾地,没有把它砍伐下来。
宙言心中烦闷,修剪枝叶时,一不小心左手食指和虎口中了刺。刺小而深,待要拔出,不大顺利。他没有发觉一直有个白衣少年,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修长,世故冷静。在此看花已有好久。
男子过来,细心帮他拔掉两处的小刺。握着他的手一紧,头凑得很近。用牙噬咬出来。宙言闻到熟悉的微香。觉得有点晕眩,心念一动。近乎贪婪。
男子说:“我叫小桃。”“你买花吗?”“不,”他笑:“我来看花。”又道:“明天再来。”第二天,六十多岁的爸爸全然忘记昨日一宗失败的交易,桃花王仍然找不到卖主。——他老人痴呆症了,最近发生的事越来越记不起;前尘却越来越清晰。
他又为了一个偷汉而上吊的少妻,槌胸痛哭,一忽儿又冷笑连连。把酒灌进喉头,辣死自己。
宙言却等不到小桃。
本来,宙言不发觉自己在等人。
但是,他老是朝大门张望。眼睛总是停驻在差不多的位置。不断地看表。时间过得特别慢。
人来客往,都不是他。第二天,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来。
他开始不安。等到黑夜合拢了双手,才关门。——然后他在农场中,月色底下,见到小桃的白衣特别白,泛银。黑发茂盛,如枝叶茁壮。他交加双手,不怀好意,洞悉一笑。
他知道他在等他了。
宙言有点混乱、迷茫。
这个黑夜值得等待。是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思念是变态的。他竟有点泫然。
(我的主!我的主!为什么离弃我?)
他上无师自通的。象种子忽然找到适合的泥土。一发不可收拾。小桃好象很清楚:当他注意你,你的回报不能多,要令他按奈不住。小桃是一个妖精。
人心本来就脆弱。花亦随风飘零。
他忽然记得,小时候,妈妈上吊那一阵,单眼叔说,命中的桃花,有正有邪。你一生种桃花,难道你不明白桃花吗?——他这一种,大概是带杀的“逆插桃花”了。算了吧。
(不要为肉体安排,去放纵私欲。)
但狭路相逢,不期而遇,他又如何逃躲呢?迷上了小桃,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拨开被,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你我知道人间情与色,无疆无界,无边无涯,在虚空中,只有你迷恋的人是最实在的。——委身于同性,也是生与死,正与邪的决战吧?
小桃说:“不要躲。你会喜欢的!”太危险了。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并且已经太迟了——。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小桃的双手,他的嘴,他的性器,还有他在他耳畔,用他不能抵抗的舌头和呢喃,说:“我是你种出来的,让我把你种出来。”
(他使我的灵魂惊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宙言为桃花剪枝、施肥、除虫、拔草和浇水——。他用一双手呵护它。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你又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漫溢。)
在极欢之时,当他们的精液不分彼此,令温热的被窝一片迷糊,他知道,他是耶和华的叛徒!他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夜晚的邪恶,——最邪恶的是他快乐。开花结果是最大的快乐。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阿门。)
在他倦极,似睡未睡之际,他听到小桃在呼喊——。
“危险!”“快逃!”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似在梦中,四下炙热如地狱,火伸出巨舌,把他吞噬。火!
花和木都劈啪的响。黑烟和白烟封锁去路。列焰如浪,迎头痛击。
肉体的欢娱令他浑身毛孔舒张,虚脱乏力,所以特别的刺痛。他鼻咽干涸,视不见物,如剥了一层皮,血肉都烧的变了形。
他喊:“小桃!你在哪儿?”声音被淹没。
他想:“这一定是我们的惩罚了!”宙言失去知觉。他废了,他死了。——他的十字架!
这个惩罚三个白夜。
他以为他要死了。
还没有醒过来,漫天的细碎花瓣洒下——一阵一阵,把他覆盖,贴在身上,溶入体内。
那苦熬熬过了,渗了凉意,令他降温。他缓缓艰难地嘘一口气。当可以看得见的时候,又过了三天。
那是一场火:——失心疯的爸爸半醉时,烟火烧着了,而酒加速了蔓延,农场又都是易燃物,火舌直卷数里。
爸爸变成焦碳。宙言有八成皮肤烧伤。施手术割除头、脸、颈部死皮,身上腐肉,仅有的“好皮”移植,并无大效。
医生说:“皮肤库存储的皮肤不足,移植后又会排斥和产生副作用,新鲜的尸皮无人捐出。”通常,八成皮肤被烧伤,危在旦夕很难救治。
医生所:“只尽人事——。”奇迹地,宙言的伤势好转了,皮肤竟有再生能力似的,渐渐成形,如同覆盖一层生人的好皮。
宙言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家人、事业、精神寄托、农场,他所有的桃花,在虎年末日兔年伊始,付诸一炬。着是他离经叛道的代价?是妈妈含恨的报复?是尘世的无常?
——是因为,他八岁那年,无意地失言,把两个大人偷欢的事,告诉了爸爸。是“口孽”?
但他得到一身活命的皮肤。
他知道,在桃花林中,有一株,枝头已秃,花瓣散尽,——没有逃生,没有修成正果,却把一切送赠种花和爱花的人。他是他种的。不,宙言想:“是他种了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像被永远拥抱着——。
世上有些礼物,战胜了宗教,逾越了生死。只是,你懂得珍惜吗?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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