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要她知道,骄傲如她,一直以来,只是别人的影子而已。
而且这个女人,是死在她的黑手下。
手里的朱砂丸药味浓烈,我笑着看着满屋子试衣服的室宜,问柔亦,“这些天的所有膏蟹,果子,可都是紧着春恩殿?”
“是,所有上好的都是给了那边,不过其他宫里不是没有,姑姑说,做的要没有痕迹,不叫人疑心。”
“那就好,明夜,送黄花汤吧!”我合上朱砂盖,“中元节了,宫人们明日可以在宫中静心湖悼念亡灵,估计东宫的宫人,是要少一半吧?”
“何止?”柔亦轻笑,“今年四妃还许宫人点天灯放河灯祈福,虽然只能在御花园,可是还是有那么多宫人都凑过去了。”柔亦笑着拿出自己备好的河灯,“这是主子的,这是姑姑的,这是公主的,这个是我的。我们可要为来年许一个美好的愿望。”
“你偏心,为何没有奴才的?”小路子扶着屁股跑过来,“主子,奴才牺牲这么大,为何连一个许愿的机会都不肯给?”
“这个。。。。。。”我不打算加入他俩的战局,偷笑道,“这个我是交代柔亦办的。”
“好啊,你公报私仇,欺负我!”
“你一个大男人许的什么愿?再说了,这些东西哪个不要银子?你的屁股已经花销了不少了,总之,就是没——有——你——的!”
小路子已经在摩拳擦掌,我拿着药丸,领着室宜,逃离战场。
这几天,因为柔亦和小路子的叽叽喳喳,室宜已经愿意说几句话,可是比起当年的滔滔不绝,振振有词,还是差了许多,但是总归是好一点,仅有一点,我也欢喜的了不得。
“母妃,打架!”她说。
她不会喊我娘亲,她的娘亲,唯有锦瑟,所以我叫她喊我母妃,这是宫里的称呼,反倒,叫人不起疑心。
“我们不要管他们,叫她们闹去。”牵起手中的河灯,“这个好看吗?”
她点头。
“那明天母妃带你去放河灯好不好?”
重重的点头。
“河灯里面是要许愿的,我们在许愿你娘亲下辈子,还做你的娘亲好不好?”
含着热泪,她重重点头。
“我们在这之前,先给你母妃报仇好不好?”
“找谁,报仇?”她问。
“明天你就会知道。”我扶正她的身体,“我们报仇之后,你娘亲就会没有业障,就会安心转世投胎,就不会陪着你了,所以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带着你母妃在身边了,好不好?”
“投胎?去哪?”
“去她的来生啊!”我笑着吻在她的额头,“以后,母妃陪着你,无论去哪,好不好。”
她没有摇头,没有点头,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灵牌,郑重的告诉我,“娘亲,她在这里的。”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下去,我的解释总是苍白无力,无妨,让她陪着你,也不是不可以,我笑笑,“那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点头之后,我叫姑姑过来带她下去喝炼乳,太医的方子,据说,可以叫人心神安定一点。
室宜总是做恶梦,每个梦,都关于锦瑟,她总是会喊着娘亲醒来,有时候,是梦到血泊中的娘亲,有时候,是梦见棺椁里的娘亲,更多的时候,她的梦里,是她的娘亲,就像活着的时候一般,教她读书,识字,陪她唱歌,弾曲儿,醒来的时候,她就会一直哭,一直哭。
因为她,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如果宇文棠那天真的离开了,我也会噩梦缠身,在泪水和伤悲中过完这半生。
后来我听到过一出戏,红极一时的《牡丹亭》,杜丽娘在那片虚无中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最悲伤的不是不得,而是曾经拥有却终究失去,物是人非事事休,最可怕的,是这韶光贱!
良辰美景奈何天,凭他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还是不能见到他,伏羲宫,我不能踏入半步,惠妃自那天起,再不见我,宇文棠是生是死,我都只能听问诊后太医的只言片语,我每日都兴冲冲的去,无限颓唐的回来,只是想到他,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第一盏天灯飞上夜空的时候,我领着室宜,来到春恩殿,果然,门厅大开,唯有几个贴身的宫女急的团团转。
不顾阻拦步入内室,我看着躺在踏上无法动弹的她,“妹妹好闲的心,人们都在祈福,你反而睡的这样早。”
“人们都去祈福了,姐姐反而有闲心来看妹妹,更是好闲的心。”她冷笑,却无力动弹。
几个小宫女上来挡住*帐,“太子妃娘娘,我家小主身体抱恙,实在是无力见客,娘娘还是请回吧。”
“无妨,”我轻笑,“就是因为她病了,我才要来,妹妹今晚用了黄花汤,那东西吧,若是弄的不干净,就是一味毒药,耽搁的久了,妹妹怕是会一辈子,都躺在这儿了。”
打怀中取出朱砂丸,“这东西是朱砂,可是此刻唯有它,能解你的毒,你家主子要不要用,还看她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害我?”推开侍婢,她狠狠的盯着我,也盯着室宜。
“为什么?”我真是要笑死了,还需要问为什么?
屏退左右,我附在她的耳边,“因为,因为你伤了我最爱的人!”
“宇文棠?”她因为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竟然是他,原来不是老九?”
“那又如何?”我冷笑,“不过他还是活下来了,所以我并不要弄死你。”
把丸药递给她,“我只是要你知道,弄死你,易如反掌,以后,不要给我耍什么花招!”
“你会好心到救我?”她冷笑,“卢锦瑟,这个女孩的亲娘,不也是死在我的手上,你怎么会放过我?”
“不然呢?”我抚过她的脸颊,“多像,你自己看看多么像?你像极了她的亲娘,她舍不得杀你,舍不得把另一个娘亲杀死了,我留你的性命,就是告诉你,以后的半生,自己赎罪去吧!”
不想看见她叫我恶心的面目,转身,我带上室宜出门,“余碧晨,来日方长。”
然后,我听见她服下丹药的声音,然后,我听到自己心脏狂奔乱跳的声音。
我有来日,室宜才会方长,你余碧晨的日子,过到今日,也就该到头了!
“室宜,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
灵渠两侧,都是鲜亮衣裙的宫女仆从,中元节,原该穿着鲜亮,避讳鬼神,一盏盏河灯随波飘远,那浮动的火苗,粉红的花瓣,波光逆鳞间,仿佛真的置身花海,柔亦仔细的教室宜怎样点燃,怎样划远,怎样叫它也成为者花海中的一员。
然后,是东宫跌跌撞撞跑来的宫人,“太子妃不好了,余良娣,没了。”
我看着我们两人的河灯随着流水走远,双手合十,锦瑟,你在天上一定要看着,今夜,我总算为你报仇了。
“没了就没了,你慌什么?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日子,这么晦气。”身边不知是哪一宫的妃嫔,拂袖走远。
“去回禀四妃吧。”我淡淡道,而后转回春恩殿。
黄花汤,宫里人到了秋日人人都用,可惜无人晓得,黄花的剧毒,必须要晾晒干煸后才可以去除,而今日春恩殿的黄花汤,便是最鲜嫩的花叶制成,而欲解此毒,唯有朱砂。
相生相克的两味毒药,并不会要了她的命。
只是可惜,她吃了整整一个月的鲜果和海鲜,这两样东西在腹中相遇,便是剧毒,只是每日用的不多,并不致死,而会慢慢积攒沉淀,唯一要注意的,便是绝对不能要朱砂催发。
不过依旧不会顷刻死亡,怎样,也要隔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足够你享受的了。
中元节从来都不会放花灯天灯的,而今会这样做,便是淑妃在帮我,一定要选在御花园,选在灵渠,便是因为,距离东宫,最远,宫人们不会那么快的赶回来,而我却早早的在那里备下花灯,我不在你春恩殿,谁也不能奈我何!
淑妃会为我打点好一切,余碧晨的死,只会被诊断为鸩毒,是她自己寻了死路,不关任何人的事,因为今夜,她们余家独有的鸳鸯执壶,会出现在她的内室中。
也就是在今夜,宇文傛回京,我们在春恩殿前相遇,未洗去尘土劳顿的他却只是上前抱着我,“钟灵,你不要怕,我回来了。”
我不怕,因为她,就是我杀的。
我没有说出来,而是躬身,送他进殿去。
他回来,便不需要我主持大局。
回宫的路上,我仿佛感慨万千,又仿佛,无话可说,突然就笑了,而突然的,又陷入了无尽的难过中,“我究竟是怎么了?”我问姑姑。
“太子妃,你只是长大了!”
“长大?那为什么那些年没有感觉呢?”我擦去不知哪里溜出的泪水,笑道,“姑姑,其实,我没有哭。”
“柔亦,小路子,你们带公主回宫去吧。”姑姑扶住我的身子,“奴婢陪您走走。”
一步一步,宫靴铿锵,我听着这咚咚的声音很来气,脱掉这碍事的靴子,我赤着脚,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太子妃,这样走路,会着凉的。”
“着凉?”也许真的是吧,我现在感觉,心都凉了,哪里,都凉的很。
透心凉,心飞扬!
“主子,其实长大,仿佛是*之间的事,就像您现在这样难过,长大,就是一件极其难受的事情。”姑姑扶住我,替我提上靴子,幽幽道。
“为何?为何每个人都会长大,可是为何,只有我,这样难受?”
“因为太子妃您,长大的太快了。”姑姑苦笑,“就像宫里的许多人,杀伐决断,她从来不觉得难过,因为她很早的就知道,知道自己有一天是这样的,就算双手沾满鲜血,她也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定要踩着别人的尸体往前的。”
“就像余碧晨?”我问,“是不是她,从来不觉得痛,不觉得难受?”
“她也会难过吧,就像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卢锦瑟的替代品的时候,还不是砸了春恩殿的许多摆设,骄傲如她,也有自己的不能接受不敢面对的,就像她今天一定会服下您的丹药,因为她担心自己一辈子躺在那里,任人窄割。”姑姑为我披上她的衣裳,“夜深了,别冻坏了。”
“这些日子我看着你,真的心疼,真的后悔,后悔这些年,随你这样任性。若是我一早告诉你,几位公主王爷都是要离开的,只有你要一直在这宫里,你是太子殿下的王妃,而不是他*爱的孩子,你该担起这个后宫,而不是一架子冰糖葫芦,也许,如今的你,就好受的多了。”姑姑的吻轻轻的落在我的额发上,“傻孩子,那样的话,你一早的,就会不快乐了。”
“姑姑,”我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我不想的,不想和贾玥争什么,也不想碍着余碧晨的事,我也不想杀了她们,我只想离开这里,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自己是个杀人犯,我不要!”
“可是岁月催人,你还是做了,换作是谁,都会这样做。”姑姑抱着我,“以后,不要再想这些事,以后,好好对太子爷,只当回报他,好好孝敬陛下,他已经老了,他这样纵容你,只是想你还是对他无话不说,把他当你最亲近的人,好好对室宜,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们。”
姑姑扶住我的脸颊,“钟灵,答应我,好好过余下在宫中的小日子。好不好?”
“好。”我点头,“姑姑,无论钟灵在哪里,你也一定要陪着钟灵。”
“那万一有一天姑姑老了,你嫌弃我怎么办?”姑姑挤出满脸的褶子,“就像这样老的时候呢?”
“那时候呀,”我皎洁一笑,“那时候钟灵就把姑姑丢在富贵窝里,随着姑姑吃喝拉撒,就像姑姑把我带大的时候一样。”
“哎呀呀,原地不动吃喝拉撒?”姑姑捏着我小脸蛋,“亏你想的出来,姑姑可没有钟灵的厚脸皮。”
我和姑姑抱头大笑,“姑姑,你好傻啊!”
最后的最后,我真的有一个富贵窝,可是那里,已经没了主人。
我的力量那么微薄,抓不住我爱的人,也抓不住我恨的人,时光走的太快,我永远追不上。
我一直后知后觉,不知不觉。
那签上说,世人皆醉我独醒,一直,都是哄我的。
余碧晨的丧礼极尽哀荣,王爷的女儿,必定不能薄待,只是后来,王爷同傛哥哥在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厮打在一处,只要他交出幕后凶手,只可惜,傛哥哥没有给这个丈人脸面,然后,余家领兵出京,发誓此生,绝不效忠宇文傛。
“何必呢,也许可以搪塞过去。”那日午膳,我数落他。
“因为我知道是谁,所以我无论如何,不会交出她。”他对上我的双眸,我心里一紧,对上他的眼睛,才发现,一趟旧京行,他瘦的很快,从前的大腹便便,已经差不多要回到他*倜傥的时候了。
也许是我看的太久,他突然问,“你在看什么?”
“你瘦了。”我如实答。“也好看了许多。”
“是吗?”他笑,“原来钟灵也是会担心我的身体的嘛。”搁下碗筷,他笑,“那便少吃一点,接着瘦下去,说不定我的小王妃看的上呢?”
我鄙视他,相当之鄙视,不过看他得意的出殿,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不去看看室宜吗?”
回宫多日,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女儿。
和当年奔赴崇华寺迫不及待见她的那个父亲,判若两人。
“不必了,她有你照顾,就很好。”有那么一丝犹豫,可是最后,他还是离开。
室宜终于懂得,杀她娘亲的凶手,就是那天躺在棺椁里的,像极了她娘的那个女人,她也终于知道,她娘已经轮回,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姑姑教会她,纪念一个人的方式,不是铭记,而是自己要活得更好,她是锦瑟生命的延续,她活的好好的,就是她娘亲也活得好好的,她终于肯放下那个灵位,只是每日的晨起去上柱清香,告诉她娘亲,她今日要做什么,昨日,又学会了什么。
我第十六日等在伏羲宫前,看着宫人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只是,依旧没有他。
我总以为下一个出现的就是他,可是每每奢望,每每失望。
等到日照斜阳,终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