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文明的人,不过人类的主潮总是不可避免的。
在我们当时的印象里,有几位先生是凭老资格吃饭的,毛子水是其中之一。毛子水教科学史,我没有上过他的课,可是听同学说他教课不行,而且是右派,和胡适关系很密切,大家都不太喜欢他。
联大时何炳棣是助教,在历史系的图书馆里做事,不过给我的印象,他对学生总是盛气凌人。我们去借书,他总是说:“这个书不能借。”“那个书不能借,大家都要用。”老让我们碰钉子。所以后来我就到外文系去借书,是个女同学顾元负责,她很好,什么书都让借。
西南联大的时候还有一个对我们思想的成熟很起作用的渠道,就是听名人讲演。1939年我上一年级,那时欧战刚爆发,英国工党左派领袖StaffordCripps到中国来访问,曾在云南大学做了一次公开讲演。当时英国首相还是张伯伦,对希特勒是妥协的,搞绥靖政策,Cripps在演讲里大骂张伯伦和保守党,这让我非常惊异,也很开窍。因为我们中国没有这个传统,而他居然在打仗的时候,在国外骂自己国家的领袖,这是我们中国人不能想象的。
体育不算学分,可是必须要念完八个学期的体育才算毕业。有一年我得阑尾炎开了刀,本来可以体育免修半年,可是我休了一年,毕业的时候缺半年体育,怎么办?我请示了教务长(梅贻琦,他是校长兼教务长),他批示让我去找马约翰先生商量。我对马先生说:“差半年体育毕不了业,太冤枉了,能不能想个办法?”马先生说:“体育不及格毕不了业。吴宓是大教授,吴宓当年跳远不及格,就没有让他毕业,又蹲了一年。”我说:“多上一年就为上门体育课,太可惜了。”后来他给了我一本体育书,说:“你去看,写个报告作为补课成绩。”于是我就写了一份读书报告,没有耽误毕业。
马先生是留美的华侨,当时大概有六十岁,是中国体育界的元老了。1936年柏林奥运会,他负责中国体育代表团的工作,把运动员先集中在清华训练了一段时间,然后由他带队去柏林。联大一年级的体育课都是马先生教第一节课,上课的时候也是中英合璧,又说英文,又说中文,非常能鼓舞学生的情绪。
联大的时候也有军训,由国民党的军官调来训练,讲讲课,然后正步走、齐步走,集合呼口号,“抗战必胜”之类,最后是“蒋委员长万岁”。不过军训大家都不重视,就跟闹着玩一样。
三青团有时候是秘密的,有时候是公开的,挂个牌子“三民主义青年团直属第十分团部”,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具体的活动。第一,三青团的人数很少,第二,当时没有党团领导一切的组织方式,所以,国民党员或者三青团员在学校里和我们不是领导、被领导的关系,不像我们后来所理解的党是领导一切的那种关系。
西南联大的学生大抵有三种,一种是搞学术的,努力向学,真正有高水平,无论在国内或者在国外,现在都已是名家。例如42级地址系大约不足二十人,已经有了五六位院士。还有一种参加民主运动或搞政治活动的,解放后大多在各地方、各单位成为大小领导,甚至于比较高的领导,当然也有被政治斗争淘汰的,这总难免。还有一种就是不成材的,包括我在内,或者做教师,或者做点什么别的工作。那时候的学生不像现在这样都想着要出国,个别的也有,比如何炳棣,从小就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出国,现在也成名了。可是我总觉得生活的内涵不应该过分功利,而在一种内在的价值。
抗战时前有一首歌,歌词里唱道:“帝国主义为了逃脱深刻的恐慌,他们是那么样的猖狂,侵占了我们北方,又进攻我们的长江……”这是当时的进步歌曲,非常流行。我们那时候也真的相信这种说法,认为帝国主义一定要向外侵略,不然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不过二战以后的事实好像多少改变了这种看法,比如战败的日本、德国都复兴得非常快,但并不是靠对外侵略。应该说,一个国家的繁荣,最好是靠你邻居的繁荣,你的邻居越繁荣,越有助于你自己的繁荣,反之,邻居越穷困的话,对你越不利。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当时我们都相信歌里的那些观点。
中国当时自己不能制造飞机,空军用的实际上是美国制造,供应什么我们就用什么。当然他们提供的也不是最优秀的。而且那时候美国没参战,没有大量进行军工生产,要到美国参战以后,它才大量军工生产。1944年,德国的飞机产量是一年3万8千架,日本是多少我不清楚,大概不会超过这个数字,美国的飞机生产是一年12万5千架,比他们多出好几倍,再加上苏联和英国的,生产大大高于轴心国。二战归根到底就是军事生产力竞赛,美国战时生产高峰时,它的军事生产占全世界生产的一半,所以二战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是世界的兵工厂。
各个时代都有各个时代的优点,就好像一个人,十全十美是没有的,一无是处的大概也很罕见。可是人们常常走极端,一说这个人好就好得不得了,一说这个人坏就臭得不得了,其实,不见得那么坏,也不见得那么好。我想每个时代也是这样,比如清末的洋务派,张之洞、李鸿章也办了许多现代的工业、事业,虽然官僚体制的限制不可能让它有很大的成功,但毕竟是向前走了一步。到了国民党时期也干了些事情,比如修了几条铁路,统一币制,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张奚若先生从事民主运动,不过他是单干户,没参加任何组织,公开讲演时他总是骂国民党。抗战刚胜利的时候,我听他讲过一次,他说:“对蒋先生我只承认他一点功绩。”就是指蒋介石始终还是抗日的,这一点,确实也得承认。
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矛盾激化是从新四军解散开始的,“皖南事变”之后,矛盾浮到表面上来,成为公开的了。那时候我在学校里边,平日比较出头露面的或者进步的左派同学,有的是地下党,有的不是,学校总共才一千多人,大概有近百个走掉,并不全是共产党员。我记得张奚若上课还说:“我听说很多同学都走了,你们劝他们回来,不要走,没有问题。”也许他考虑到云南地方势力的保护,估计真的是“没有问题”。后来听说特务头子康泽到云南去,本来是准备抓多少人的,龙云没让他抓,说是会“引起不安”,果然没有抓。
1946年我去台湾的时候国民党去的人还不多,只是临解放大局以定,才大举退往台湾。我想其中许多人并不一定在政治上有什么见解,比如拥护什么,或者反对什么,有的就是害怕打仗,大部分都很实际。有些人在临近解放时有机会和条件离开大陆,但他们选择了留下。比如北大的向达先生,他是一级教授了,一次和人吵架,说:“我就没资格去台湾吗?”他当然有资格去台湾,国民党最后派飞机来,可是绝少有高级知识分子离开,认为国民党已经没有前途了。
1949年解放,全国一片欢腾,我想大部分是真诚的,虽然有的是随大流,但大部分还是欢欣鼓舞的。因为从1840鸦片战争一直到1949年,这一百零九年里内忧外患,穷困,天灾,人祸,不断的战争,不断的失败。旧的历史书上描写罹乱之后的情景,“天下鱼与望志(??待查??)”,全天下就像鱼张着嘴吃食一样,希望能够安定下来,“人民始有生趣(??待查??)”,自此才有了生活的乐趣。其实1945年日本人投降的时候,也是全国一片欢腾,第一,战争结束了,终于可以过安定的生活,第二中国是战胜国,这是近百年来的第一次。
人总得靠希望活着,甚至于很小的希望,比如我想发点小财,想改善一下生活,如果没有任何一点希望可以寄托的话,人就活不下去了。二战的时候,我们真诚地相信未来会是一个光明的、美好的世界,一个自由的、民主的世界,一个繁荣富足的世界,好像对这些完全没有疑问。这种信心对全世界的人民也是一种鼓舞。不知道人们是不是太容易受骗了,二战以后,无论是国际上还是国内都让我们大失所望,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