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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皇帝下落成谜,民间曾传他削发出家,以避追杀,但毕竟无人可证。靖难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正与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文渊猛然想起当日海船之上,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又听他与程济现下言语,再与此诗一加对照……
“吴王府教授杨应能上殿!刑部郎中梁田玉上殿!刑部侍郎金焦上殿……”
随着程济发喊,应能与身后的踽偻老翁们一一走向那水上宫城,神情又是激奋,又是感慨,又似乎无穷欢喜,无不含泪。向扬看着众老一一投水,再也无一上浮,实在无法忍受,大声叫道:“不要过去!你们都想送死么?”话才说完,应能已然入水。余下寥寥数老宛若着魔,毫不理会向扬。
寇非天缓缓地道:“他们都是昔时朝中官员,这一生只盼能拥故主重掌朝政,只是……嘿嘿,世事难料,此梦难圆。文渊,你可知道我这‘寇非天’三字底下,真义为何?”文渊轻轻点头,道:“败者为寇,这是你曾说过的,我此刻终于明白。‘应文’所指,其实乃是‘建文’?”
寇非天微笑不答。向扬先见玉玺,又闻此言,心中也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说道:“你若曾是帝王,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精要。四十年来,你练成了绝顶武功……但若要起义复位,恐怕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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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非天哈哈一笑,长魀飘扬,道:“飘泊西南四十秋!我混迹江湖,看尽世事,早已不复想重登皇位。可是随我出亡的群臣,却是为了什么?这一群人是我最后一批旧臣,罪恶渊薮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在朝在野,我都已没有部属。这水中皇城,就是我最后的归宿。要复位,我自会到那儿复位去!”文渊道:“那儿没有东西。寇……前辈,那是假象,我完全感觉不到那儿有什么宫阙山水!”
寇非天笑道:“那又如何?随我出宫的人,尽没于此。他们凋零得更早,在水中漫漫等待多少年,今日宫阙既成,我难道还不回去么?”说话之间,程济也已走到水边,缓缓沉入。
向扬、文渊震惊过甚,一时无语。寇非天说道:“这帝王之位,我只能在我那群臣梦里慢慢的坐了,江湖朝廷,本是两个天地,你看那龙驭清可得了什么好下场?我既已是‘寇非天’,早已认份。你们是江湖上最后见得老夫一面的人,这执掌皇陵的印玺,就交给你们了!”手一扬,玉玺挟劲飞出,向扬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只见玉质凝光,上刻“太皇之宝”四字,雕工精细,洵为奇珍。
寇非天转身望向泉水,眼见少了玉玺华光,十景缎异象渐散,映水皇城逐渐扭曲如烟,当下纵声长笑,道:“该上朝了!”大步踏出,竟有龙行虎步的气象,往那濒临溃散的幻影城阙直走过去,足踏水面。向扬、文渊同时动念,齐声叫道:“慢着!”飞奔上前,去扳寇非天肩头,突然两道金芒浮动,猛然翻出。
寇非天只掌齐发,从他一执玉玺便已流滚全身的“太皇印”功力猛然击出,宛如驱起一条金甲黄龙,卷起寒泉之水轰将出来,汹涌水流猛地将向扬、文渊震得连退七、八步,“太皇印”掌力跟着冲击过来。这股威力是寇非天倾毕生之力所发,真气激荡,震撼得眠龙洞里石屑纷飞。向扬甫一站稳,那无俦威力随即扑至。他抓紧这片刻空隙,瞬即运起“天雷无妄”,右掌推出,眠龙洞中如响惊雷,太皇印掌力顿时被抵得无法寸进,但也绝不因而消灭。
文渊急踏步伐,右臂一振,伸指搭向半空,宛若虚按一道无形琴絣,喝道:“师兄,换手!”
右指一拨,左掌笔直拍出,“广陵止息”烈劲出手,与“天雷无妄”合成一股,但听得轰然巨响,三道劲力相拚之下,回旋激荡,威力如山冢崒崩,烈风将向扬、文渊震出眠龙洞外,几乎摔倒。向扬使劲硬沉下身子,硬生生站稳下来;文渊凭空几个回旋,飘然卸去余力,方才落地。两人长吁一口气时,忽地同时一惊:“我们……破了太皇印!”
洞中传来一阵长笑,悠然不绝。两人急抢入洞,但见泉水不起余波,清寒依旧,再也没有寇非天的身影。“十景缎”在三大绝学的功劲推挤之下,全都落在地上,揉作一团。
向扬拾起一看,失声叫道:“糟糕!”文渊道:“怎么了?”
向扬道:“这十景缎……全都没了颜色。这是什么道理?”
文渊愕然道:“没了颜色?那怎么会?”
那十景缎本来光彩灿烂,哪知就在玉玺照耀、倒映宫阁之后,此时竟失却色彩,化为十疋素丝了。是何道理,两人又如何能明?向扬出神半晌,忽然发掌一击泉水,但听泼刺声响,激起丈来高的水花。文渊道:“底下没反应。水深么?”向扬叹道:“我不知道。”
两人收起十景缎,默默出洞。走得片刻,文渊忽道:“师兄,这地方叫眠龙洞,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后,方才改名。”向扬道:“是么?”文渊道:“眠龙、眠龙,龙便是睡着了,总有一朝会醒。师兄,说不定我们还能见到那寇非天。”
向扬摇头苦笑,叹道:“那也不用。”伸手一摸怀中玉玺,说道:“不用到那一天,江湖上或又会有像他这样的高手。”
此后眠龙洞中一泓寒泉渐浅,后人有测之者,不难及底。西南江湖上或曾传言有人投泉而死,自是无人置信。就是向扬、文渊二人,也不能深信寇非天等当真死于泉中。说不定,他们当真到了另一个世界,逊帝在那梦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宝,百官朝拜,涕泣难以成言……
向扬、文渊离开眠龙洞,重回苍山云弄峰下,再与众人聚首。向扬一将十景缎展开,众人无不哗然。石娘子笑道:“这下可好,哪一疋才是咱们的‘花港观鱼’,可全看不出来了!”
向扬说道:“如今十景缎已失其效,留着何用?”石娘子道:“不然,十景缎或是暂失光彩,也未可知。此间只有华夫人知晓十景缎奥妙,不若就请她保管下来。”
此时华夫人伤势舒缓,精神已好了许多,正坐在一旁树下休息。听得石娘子此言,微微一笑,道:“也罢,好在我有两位好徒儿,说到底,最后还是要他们代劳的。”
文渊听见华夫人此语,略一踌躇,慢慢走近过去。只听“叮”一声极轻的拨絣声,对他悄悄暗示着什么。文渊深深作揖,朝华夫人低声道:“晚辈失礼。您……可是师娘么?”他听得向扬说起“师娘”的事来,这才知晓华夫人的身分,却是一直没能上前相认,此时方才说了。华夫人笑得颇有几分无奈,说道:“怎么不是呢?”
忽听华瑄喉里一阵呜咽声,“哇”地投进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小慕容上前帮着轻拍她的背,朝文渊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妹子喜极而泣,刚刚哭得还不够……”文渊神情尴尬,低声道:“你们早知道了?”小慕容笑道:“早知道啦!”
文渊支吾几声,低声道:“紫缘,紫缘……你在哪儿?”紫缘这时才凑上前来,笑道:“我在这儿呢。瑄妹得见娘亲,你不高兴?”文渊道:“怎么不高兴?那也是我师娘啊!”紫缘微笑道:“何止师娘,还是岳母呢。”
文渊苦笑道:“看起来,我是最后知道的了?”紫缘笑道:“看来是了。”
文渊低声道:“我怎么解释你和小茵才好?这……这我真头痛了。”紫缘微笑道:“照实说啊!你对任先生不也能说得很自然么?”文渊大窘,道:“连你也开始看我笑话?你都知道‘何止师娘’了,这……这哪能相提并论?”
华夫人正搂着华瑄,思绪纷纷,忽然望见文渊、紫缘悄声说话,当下说道:“渊儿,你且过来。”
紫缘抿嘴一笑,转过身子。文渊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重新向师娘请安。
华夫人轻声道:“你的本事学得很好啊,谁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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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苦笑道:“师娘说笑了,徒儿当然是向师父学艺。”
华夫人微笑道:“嗯,你知道认师父学功夫,怎么不认得师娘?”
文渊身子一僵,赫然想起他护着华夫人下楼之时,言语间错把她当作年轻姑娘,又是一路搂抱过来,甚至直到华瑄叫了出来,才知道她衣裳不妥。前后算算,亵渎师娘的地方委实不少,不由得冷汗涔涔,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解释。向扬见他如此,惑然不解,低声道:“怎么了?”
文渊声音压得更低,头要栽到地下似地说道:“我至少冒犯师娘三大罪状,呜呼哀哉!”
向扬愕然道:“岂有此理!你……你又怎么了?”
小慕容已听华瑄略述前情,推想文渊的性情,早已猜得整体情况十之八九,眼见文渊战战兢兢,当即替他解围,笑道:“夫人,你也别太责难他啦!你想,他既看不见你,又只来得及听你说几句话,就得赶着打打杀杀了,怎能认得出夫人您啊?”华夫人微微一笑,道:“他连打打杀杀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我的声音便听不出来?”小慕容笑道:“啊呀夫人,这是当然的啊!”华夫人道:“哦?此话怎讲?”
小慕容盈盈一笑,道:“夫人芳华正好,光听声音,谁也只会当是位年轻姑娘,他又是个书呆……”眼珠往文渊一飘,笑道:“……怎想得到是师娘呢?又如果换作是我矇了眼睛,只用听的……”华夫人道:“嗯,是你的话?”小慕容笑道:“本该是要叫妹子的,又怕把自己叫老了,只好叫声姐姐。现下我看见夫人啦,若不是知道您的辈分,我还是要叫姐姐呢!”
历来女子听得年轻貌美的褒美,脸上反应如何,各不相同,心里却没有不受用的。华夫人摇头笑道:“什么姐姐?真是胡诌。”但神情自然开怀。
小慕容忙道:“哪里,我可是从来不胡说八道的!”文渊在旁听得清楚,暗暗苦笑,心道:“你不会胡说,却不知还有谁会?”
华夫人轻拍华瑄肩膀,笑道:“瑄儿,你去哪里认来这样一个好姐姐?”
华瑄早就止了泪,这时眨着眼睛,抬着头道:“西湖!”
华夫人莞尔摇头,轻抚女儿头发,笑道:“真是!你要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齿,还用得着怕你师兄三心二意么?”
华瑄脸蛋一红,道:“我……我很久没担心过了。”
“三心二意”四字一出,文渊当真如坐针毡,不由得把紫缘、小慕容、华瑄一一看过,心中暗暗叫苦。
却听华夫人道:“紫缘姑娘,可请你过来一下?”
紫缘闻声,当即上前裣衽行礼,轻声道:“小女子见过夫人。”
华夫人道:“你跟渊儿也是情投意合,是么?”
紫缘只颊微透绯红,柔声道:“还盼夫人成全。”
华夫人微笑不语,端详了紫缘一阵,不由得暗暗叹息:“好一位温柔娟秀的姑娘,渊儿怎能舍她得下?”
她才与失散十数年的女儿欢聚,又听说华瑄与师兄相恋,将缔丝萝。喜慰之余,自然也要考察一下这二弟子兼女婿的人品才学,却不想华瑄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出真情,原来三女之心共属一人。
华夫人心惜爱女,见她与紫缘、小慕容情谊融洽,又看文渊人品武功俱佳,便想:“瑄儿既已有了美满归宿,我又何必擅自作主?若要渊儿不与那两位姑娘来往,恐怕又要闹出纠纷,反而不美。且顺着瑄儿的意,便是一桩现成的良缘,岂不是好?”当下欣然笑道:“瑄儿,你说如何?”
华瑄却也因为喜逢亲娘,一心想让华夫人欢心乐意,此时唯恐说话太过任性,只道:“瑄儿听娘的就是。嗯,娘……你不会不让紫缘姐姐、慕容姐姐跟我……跟我们在一起罢?”
说着说着,依然透出担心来。华夫人微笑起来,柔声道:“你们既能相处得好,做娘的还会为难你们么?便依你们自个儿的罢。”
华瑄喜道:“真的……谢谢娘!”
文渊忙跟着谢过,笑道:“多谢师娘!”
直至此时,方才松了口气。紫缘同声谢道:“多谢夫人……”
小慕容却拱手笑道:“好姐姐,多谢你啦!”
华夫人抿嘴一笑,微微抬望碧空,想着四人和乐情境,回忆十余年来所历,不觉百感交集,悠悠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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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阴荏苒,匆匆数月过去,又是杨柳绿时,荒远的陜北也染上了明媚春光。
离华玄清墓地不远处的山脚,几个月前便搭起了三两小屋,向扬、赵婉雁便在此住下。只因赵婉雁有孕在身,无论如何得找个地方定下来调养身子,向扬便带她重回学艺旧地,结庐而居。
华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一来思念亡夫,二来却要是教导赵婉雁怀胎时的种种。华瑄哪里肯依,要拉着娘亲同住,华夫人却笑道:“我还是跟你向师兄住得好。瑄儿啊,要是我天天在你身边,不用多久,你可就会要改口了,你信不信?”
华瑄睁大了眼睛,道:“娘,你怎么这么说?我怎么会要你走嘛!”
华夫人笑道:“我又不是没当过小泵娘,还不知道女孩儿的心思?”仍旧与向扬、赵婉雁住在一起。
云南一行,了结了无数恩怨,文渊与师兄两下告别之后,复带着紫缘、小慕容、华瑄回巾帼庄接了小枫,五人依旧居无定所,四处游历。所不同者,却在于师门夙怨已尽,再无树敌,文渊自是欣然。至于正统皇帝仍陷于瓦剌军中,尚未得归,这等朝廷大事他却无意再次插手,尽有于谦统持大局,巩固社稷。
这日春暖花开,文渊同众女来寻向扬,对他和华瑄来说,又是故地重游。此时赵婉雁大腹便便,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向扬微笑道:“都是自家人,怎地还会不好意思?”赵婉雁羞红着脸,赧然笑道:“肚子都大起来啦,出去见人又不好看。你……你出去就好。”向扬笑道:“好,好,那你就留在房里。”
出房不久,只听外头喧哗说笑一阵,房门突然又打开来,华瑄冲进来叫道:“赵姐姐,我要看!”
赵婉雁吓了一跳,忙往被窝里一躲,摇手笑道:“出去,出去,有什么好看啊?”
才说着,小慕容也跟着跑了进来,笑道:“哎呀,怎么盖起来了?妹子,掀开来看!”想来她们一听向扬说起赵婉雁的肚子,便兴高采烈地跑进来闹。
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