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席蔽语觉察到这一切时,她已然端端正正地倚靠着柳树坐好。她看向早就从自己身边跳开的常暮,他的表情却被柳树梢投下的阴影所覆盖,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却听常暮说了句:“同农少说一声儿,我先走了。”
说完就快步离开。
而常暮一穿过草坡之后,他的脚步便停住了,回身看了看柳树底下那个已经辨不清的身影,转了转头喃喃自语:“方才,是开口了?”
席蔽语有些怔然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低下头就看到那被自己踩翻的蜡油盒,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觉得十分头疼啊。这时就听不远处有人在叫自己,却是席延的声音:“语儿?”
她这才从柳树下钻了出来,看向同行走来的四人,抬手挥了挥。
彭起烟上前拉住她的手:“怎么回来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儿,还以为你被挤散了呢。”
“语儿,下次可不准这样了。”席延方才十分担心,这会儿看到席蔽语平安无事,放心之余还是有些后怕。
席蔽语歉然地低头不说话。席延也不再说什么,却对彭息风说:“幸而息风说,语儿兴许已经回来了,否则这会儿怕还没见着呢。”
听席延这么说,席蔽语便对着彭息风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感激。彭息风连忙说:“息风也只是猜测罢了……”
农晟见席蔽语没事,大松了一口气,本想说点什么的,可转头就瞥见柳树底下空空如也:“哎?常暮呢?”
大家这才发觉原本在树底下睡觉的常暮,什么时候居然不见了,彭起烟疑惑地说:“莫不是回去了吧?蔽语方才有看见么?”
席蔽语抬头看着方才常暮消失的方向点点头,农晟嘟哝了一句:“啧啧,肯定回笼了。”
河灯会已经散场,席延便说:“既然这样,咱们也都各自回去吧?”
说完看了席蔽语一眼,席蔽语自觉地站到席延身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农晟看着异常地想笑,可觉着这时候似乎不是什么松快的氛围吧?整张小麦色的脸憋成酱紫色。席延看了看憋笑的农晟,友好地提出:“农少若是不嫌弃的话,明儿中午可愿来落玉阁?”
“明儿中午?”农晟问。
彭息风解释说:“过几日席延便要启程回吴县,在他走之前,大家若是可以聚一聚……”
他话还没说完,农晟便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没问题!我一定去,而且还会带最好的酒过去!”
彭起烟跟农晟相处久之后,越来越喜欢开这农少的玩笑,侧头揶揄说:“农少,你哪来最好的酒?可别去偷女儿红啊,人家还要留着嫁女儿的咧。”
“嗤……我老爹的酒还能差咯?”农晟趾高气扬,转头看着席蔽语,“席二,明儿我可是客人,对我客气点儿。”
席蔽语躲在席延身后,瞒着众人,对着农晟翻了个小型的白眼。农晟见了,笑得越发开心。
之后几人便各回各府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落玉阁里的丫鬟婆子都陆陆续续起来忙活了。大家都从席延那里得了吩咐,今儿院子里要办个小小的酒宴,除了席府其他几位少爷小姐之余,还宴请了二少爷的几位知交好友。所以大家都不敢怠慢,生怕落下什么错处,做事上比以往更加尽心。
张婶自然是今天的掌厨,挽着袖子站在厨房门口,对着手里头的单子,来回清点一大早送过来的果蔬鱼肉。走到木桶旁探了探头,对着负责采买的婆子点头:“今儿这鲈鱼不错,抬里头去吧。”
几个粗使丫鬟原本歪歪斜斜地站在厨房里头,这会儿见到婆子把东西都抬进来,一下子便围了过来。张婶走近,给几个都分派了任务:“蔬菜这些不用我交代了,这就洗去吧,多用水冲几遍,别混了泥沙。几条大鱼杀好去鳞之后再端回来,剩下的我来收拾。还有,大骨高汤讲究火候和时辰,可得看住了!”
大家便各自忙去了。张婶从架子上取下围裙,往一边的台子上瞧了瞧,皱了皱眉头,走到厨房门口:“酒怎么还没送来?赶紧去催一催!”
厨房这边自有张婶张罗,而饭厅那边就是陶姨娘负责了。陶姨娘此刻正忙着摆放桌椅:“我记得咱院子里不有张大桌么?”
苏叶在旁提醒:“姨娘,那大桌不就在柴房里头嘛。”
陶姨娘记起来了:“那赶紧让人搬出来,洗刷干净了!”
“是!”苏叶应声就要下去,临出门又问,“姨娘,一桌就够了么?”
“少爷说了就一桌,多了怕生分。”陶姨娘看着方才张婶拿过来的菜单子,“是了,苏叶你让清扫的人今儿干活细致点儿,别落下什么死角。”
苏叶道:“是,奴婢这便去说。”
却被陶姨娘叫住了:“打理小花园的时候手脚放轻一点,小姐少爷昨晚睡得迟,这会儿还早得很,别扰了他们。还有,晚歌和岳平那儿,你也去说一声儿,小姐少爷若是醒了,让人过来跟我说。”
“是。”苏叶退下。
到了辰时,席蔽语和席延都已经起来了。晚歌伺候席蔽语洗漱穿戴好之后,便有丫鬟进来问:“小姐,张婶让奴婢过来,说是昨晚怕扰了小姐您休息,便没过来。问问小姐今儿有什么想吃的,这会儿便可以去做,做不了的还能吩咐人去买了来。”
席蔽语当下的第一反应是摇头,自从来到这之后,对于吃穿她没有主动要求过,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哪还有资格要这要那的?晚歌见席蔽语摇头,便说:“你去回张婶,小姐……”
还未说完,却见席蔽语对她摇了摇头,晚歌便问:“小姐,是想吃什么?”
席蔽语抬手做了个握笔的姿势,晚歌便意会,从书房端来文房四宝。席蔽语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甜柑。”
晚歌是老太太亲自挑来伺候席蔽语的,自然是要会识文断字的。不过晚歌此时有些意外:“甜柑?小姐想吃甜柑?”
席蔽语看她一眼,难道府里没有?
“有的。”晚歌虽然疑惑,但还是对那丫鬟说:“备一些甜柑来,备多一些吧。”
还未到午时,席延所邀请的人几乎都已经到齐了。席传、席跃、席洋、席蔽容、席敝灵、席蔽微,还有彭息风、彭起烟、农晟,加上席延和席蔽语,倒也十分热闹。
没想到的是,席延却问农晟:“农少,常将军没同来?”
农晟奇怪:“你有叫他?”
“我见常将军昨晚走得十分仓促,便派人去邀了常将军赏脸来吃杯酒。”席延解释道,其实席延心里头觉得这位常将军异常古怪,不知自己昨天是否有怠慢的地方,邀请常暮,主要是想有歉道歉,无歉最好。
“常暮这人既然应了,就一定会来的。咱们不必干等着啦,先吃先吃……”农晟早被满满一桌的酒菜熏得口水直流,这会儿哪还憋得住啊。
此时此刻,常府。
风鸣进来:“爷,您叫我?”
常暮起身问:“咱府里前几日是不是得了一坛百年陈酿?拿过来。”
“……爷,那陈酿早被老太爷给……”风鸣说。
常暮无奈:“那便算了,空手去吧。”
风鸣这时说:“爷,酒是没有,不过今儿老爷刚得了一篓子赏赐呢。”
“赏赐?老爷今儿上早朝回来了?”常暮系着手里头的衣带。
“回来有一会儿了。是一篓子鲜蟹,厨子说是上好的母蟹呢。”
常暮想了想:“那便带上吧,今儿你不必跟去了。”
按照席延的说法,常暮今儿是以朋友的名义来聚会的,那便不用大费周章地去拜见老太太。一路畅行无阻直到落玉阁院门口,这时便有丫鬟过来说:“常将军,奴婢引您过去……”
常暮这是第一次进落玉阁,一眼就看到一排被裁剪得圆滚滚的矮灌木,远远这么看,倒像是耍无赖一般集体瘫坐在地上。他顿时有了兴致,伸手指了指那小花园:“那是……”
那丫鬟循着常暮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下子便会错意了:“回常将军,那是我们小姐的住处。”
常暮一愣,视线往上一抬,这才发现那群矮灌木不正将一个庭阁团团环绕住吗?他收回视线,却要跟着那丫鬟往饭厅方向走,念头一转,便停下了脚步:“用不着引路,下去吧。”
那丫鬟也没多想,便退下了。常暮一个起跃,便停在了那排矮灌木上,接着就迎着大开的窗户,飞入那间屋子里。
常暮端详着这间屋子,似乎与想象中那些闺中少女的屋子截然不同,陈设古朴简单,就连梳妆台上也只有几支玉簪玉钗,窗旁的榻上倒是放着几本书册,他随手一翻,皆是怪谈奇异的书籍。
他想,若是像画册这样的原稿,铁定是不可能放在明处的。那么……他将目光投向靠墙的那个柜子,这屋里能放东西的似乎就只有这里了。
他将小竹篓随手扔在地上,伸手一掰,柜子上的环扣便解开了,拉开其中一扇柜门,便发现柜子里有一个雕花的木匣子。
木匣子并没有上锁,只轻轻一按,匣子便开了。匣子里果真放有一卷画册,他拿起画册翻了翻,正是他想要的答案。低头便看到画册底下原本还放着什么,那是……炭笔?
常暮嘴角轻扬:“证据确凿啊,席二小姐。”
这时却听到,几十米开外有脚步声,并且就是朝向这间屋子的。常暮当机立断,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拾起地上的竹篓子,解开开口处的绑绳,原地待命。
三二一,房门被打开。与此同时,竹篓被缓缓倒转。
席蔽语的手就这样僵在门上,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作何反应。
常暮的食指绕着竹篓的绑绳,愉悦地说:“席二小姐啊。”
席蔽语向前走了两步,停住,目光牢牢锁在常暮的身上。
“这里是?”常暮环顾四周,“难道是席二小姐的闺房?啊,常某走错地方了,真是失礼……不过,席二小姐不用担心,就算常某不是正人君子,但也绝对没有冒犯席二小姐的心思……”
席蔽语没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明显生气了。
常暮很满意她的表情,突然蹲了下来,之后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便多了一只正在挣扎的螃蟹:“因为,怎么办呢?常某只对母蟹感兴趣呢。”
出乎常暮意料的是,席蔽语听了这话却笑了,笑容比常暮刚才的还要灿烂。
☆、甜柑
过了一会儿,席蔽语这才收回笑容,却开口说话了:“常将军到底是在怕什么呢?”
她的声音柔弱但却不黏糯,还有一股子清冷的味道。常暮定了定神,望向她的脸:“怕?”
“如果不是怕,那怎么要跟我解释这么多呢?”席蔽语转开视线,缓步往前走,最后停在窗旁的榻前。
常暮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想辩解但又不知怎么辩解,于是便始终没有说话。
席蔽语回过身,在榻上坐稳之后,这才重新看向常暮:“常将军,有个东西我可以先借你用用。”
“什么?”常暮说。
只见席蔽语伸手指向床底下,常暮瞥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弯腰朝床底下看去,里面竟有一个小板凳。常暮有些尴尬,重又直起身:“席二小姐什么意思?”
“估计咱们得聊上一会儿……”席蔽语说。
常暮摆手:“站着说便好。”
这时席蔽语却起身说:“那就不说了……常将军,板凳您兴许用不着,但有样东西一定派得上用场。”
“?”常暮眼睁睁地看着席蔽语走到那个柜子旁。
席蔽语打开柜门,把手伸进里面,却又突然停住,转身对常暮说:“真不骗您。”
说完,又自顾自地去拿那样东西。常暮此时距离席蔽语并不远,看着她故作玄虚的样子,最后还是耐不住,朝席蔽语走了几步。
这时席蔽语回头瞟了他一眼,手中多了一样东西,在常暮面前展开来:“喏,就是这个。”
“……”常暮看着那东西发愣,一个活生生的布袋吗?
席蔽语伸手递了两次,常暮稍一犹豫,但还是接过了。
待常暮一接过,席蔽语便松手,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去,在出门之前留下一句:“对了,还要劳烦常将军把您的母蟹们送厨房去。”
常暮看了看地上的竹篓,嘴角一抽。
常暮大步朝着饭厅走去,却在饭厅的门前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那个名叫晚歌的丫鬟的声音:“小姐,方才不是才喝了药么?这会儿怎么又要喝?”
没听到另一方的声音,接着又听晚歌说:“小姐您先到位子上去吧,奴婢这就去把药端来。小姐您方才不是去拿东西了么?是不是没找着?奴婢替您去拿吧?”
还是没有回应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听到两个人脚步离去的声音,常暮这才露出脸来。果然刚才那人是席蔽语,常暮没多做停顿,就继续往前走了。
“常某来晚了,还请诸位见谅!”常暮对着在座的所有人拱了拱手。
席蔽灵欣喜地说:“表哥,你来啦!”
常暮对着她笑着点点头:“嗯。”
与此同时,在座的人除了农晟之外都起身回礼,席延说话:“常将军客气了!是席延考虑不周,若是妨碍了常将军办理公务……”
常暮摆手笑道:“常某现在无事一身轻,哪里来的公务呢?”说着便看了正乖巧站在一旁的席蔽语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他便又是一愣。
方才席蔽语没有回屋子之前,她是坐在彭起烟和席延中间的,可等她一走,席蔽灵为了能多跟彭息风多搭上话,便主动坐了席蔽语的位子。巧的是,陶姨娘今天选的这张桌子刚好是圆桌,用不着谦卑礼让,于是整张桌子只剩下两个相邻的位子,席蔽语占了其中一个。
但常暮只是念头一闪,便说:“大家都坐吧,常某今天只是一个小小的客人而已,大家玩得尽兴才好呢。”
农晟挑了块肉放进嘴里:“常暮,在我多年的□之下,你总算会说人话啦。”
大家都知道农晟这是玩笑话,都笑了。席延笑着拉开剩下的那把椅子:“常将军,请坐。”
常暮坐下之后,大家这才落座。
席蔽语侧头看他一眼,接着把桌上的毛笔和纸拿到桌下,在纸上写:“布袋呢?”
席蔽语特意将纸张倾向常暮这边,所以常暮一眼就看清纸上写了什么。
常暮想,她绝对是故意的,绝对。
常暮从腰间抽出那个布袋,这时候席延向他敬酒,他只好腾出左手来握酒杯,右手则攥着布袋朝着席蔽语的方向晃了晃。那一刻,常暮真的有种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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