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小心翼翼地、颤栗地想在某个时刻重叠在一种时光之中。然而,只要见到他敞开门和窗子的铺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就会感觉到一种满足。
就这样,三天以后的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我颤悠悠的腿终于来到了铁匠铺门口,里面站着一个女人,这是我头一次在他的铺子中看见女人,而且那个女人离他很近,好像是在嗅着从他赤裸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果然,那个女人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看到在他回眸的那一瞬间,火炉里正窜起一条火焰,那些星星闪闪的火焰也许溅到了女人的脸上。因而男人伸出手去,他的手粗壮结实,那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男人中最为结实的手。如果将手彻底地摊开,可以像一块石头一样宽大。男人的手碰了碰女人的脸,女人很羞涩地幸福地笑了。男人看见了我,对我笑了笑说我的铁锅已经修补好了,我愣在他的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的脸--那是我想表达某种东西的时刻吗?然而,男人没有给我这机会,他对我说,你可以带上锅走了,我拎着锅回过头去时,铺子的门窗突然掩上了,我暗恋的心曲在1976年颤抖着,然而,那团火炉却把我的心灵由燃烧变成了一种幻境,或者由燃烧变成了一种火炭。
1977年 自行车上的影子
镇公所的惟一的一辆自行车在1977年给予我的少女时期带来过多少梦幻。骑自行车的男人是镇公所的干部,他很年轻,未婚,穿着草绿色的军装来到镇公所报道的那一天,我刚要出门上学,这显然是记忆中的一个明媚的早晨。等到我放学归来时,我看见他已经成为了镇公所的干部。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小平瓦房中,他的自行车就停在门口。
第一个纠缠住他自行车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哥哥。很快,哥哥就可以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在院子里绕着苹果树和石榴树、紫薇树转圈了。我在自行车的链条中央跑着,我爱上了自行车,甚至也受上了拥有这辆自行车的男人。
自行车不仅在庭院中绕着圈儿,自行车还旋转在镇公所的庭院,每当链条荡漾着,我总会欠起身体,我的身体分享着自行车给我带我带来的喜悦和神秘,每当链条转动一下,我的心灵就会环绕一下。一天下午,来了一个女人,骑自行车的男人突然把女人带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那女人大概是第一次坐自行车,她的身体就像木偶一样摆动不息,而且还伴随着一声声轻声地尖叫,他们的自行车就像往日一样绕着圈,一种沿着树荫的影子的绕圈活动。
接下来,自行车突然调转了方向,朝着镇公所的外面的路猛然间消失了。我跑到了镇门口,环顾着四周,连自行车的影子也没有看见,也不可能看见。从那以后,我就在悄然之中仿佛是藏在一块幕布后面,盯着自行车的行踪。
我想我一定是暗恋上了自行车和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只要我看见自行车,仿佛就看见了我的灵魂。反之,如果我看不到自行车的那一时刻,我会显得有些焦灼不安。哦,自行车,从那个女人出现时,就增加了我不愿意看到的一种风景,因为女人时常出现,男人又带着女人出门了。这一次自行车悠转得很缓慢,仿佛是带着女人去看风景,甚至连我的脚步声都可以追赶上他们。
就这样,自行车后面的我,一个渺小的影子扮演着一个荒谬的角色:想去窥视到一辆自行车和一个男人女人的故事;想由此弄清楚自行车到底把这个女人带到何处去。在自行车的影子外,我混杂在人群中,那是一条街道,自行车正沿着街道穿行而去,我也因此想穿行出去。终于到了镇外,自行车已经朝着一片小树林而去了。不过,自行车的速度依然很缓慢,这可以让我利用缓慢的像一幅图画片儿把每一幅图像映现在眼前:当自行车上的女人伸出手来抱住男人的腰部时,这幅图片儿让我触到了一种危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危机出自何处,当自行车朝着树林而去,变成一片模糊时,我感觉到了一种窒息似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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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失去了沿着小树林走进去的勇气,我的脚步放慢了,我守候在外,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下面,我守望了很长时间,自行车终于出现了,那个男人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牵着那个女人的手。这是图片中让我感到某种失落的时刻,从这一刻开始,我似乎对自行车所存在的某处幻想慢慢地消失了。
随着那个女人频繁地降临,自行车的影子也就频繁地消失。不过,我似乎再也无法追赶自行车的影子,因为每当我看见自行车的影子时,自行车就像风一样呼啸一下,顿然之间就会从我的眼前消失殆尽。有一天,我已经追赶到了镇门口,那个女人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的长辫子仿佛像一根鞭子在抽动着,那个男人伸出手来,拉了一下女人肩膀上的辫子,又松开了手。
转眼之间,自行车就消失了,用我无法想象出的速度,朝着我追不到的一个地方,它们也许是一片树篱之间,也许是一个乡村的池塘之间,也行是一条公路……总之,我喘着气,一个人追赶上一辆自行车的速度是很有限的,因为在1977年的我,一个渺小的我,并不知道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故事。
1980年 阁楼上的爱情
小小的阁楼,1980年的一个世界,我年仅18岁窥视到的一个他人的世界,至今仍旧在荡漾出一幅画面:一个男人最终总是坐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等候我的邻居回家。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我和一个妇女共住在一座近百年的阁楼上。那时候,我总是以她作为我的伙伴,才战胜了来自小阁楼的恐惧。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个从外省进入小县城的女人,这个开了一家美发店的女人,那时候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白血病。一个小县城的男人却偏偏爱上了女人,经常静候在楼梯口等待着女人的归来。而这个时刻,通常是在晚上,我可以感觉到那个男人已经坐在楼梯上,我上楼梯时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相遇,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让我,男人的神态让我感觉到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的追求,而且这种爱情的追求似乎不顾一切地重演着。
接下来,我会听到那个外省女人,准确地是一个温州女人的脚步发出的高跟鞋的响声。温州女人很摩登,她穿着那个时期流行的黑色高跟鞋,那鞋面很亮,仿佛可以照出人的幻影来,我只是感觉到女人显得形单影只,她几乎没有朋友,除了那美发店之外,她似乎就没有别的世界了。
现在,来了一个男人,我见过这个男人,他好像在发电厂工作,总之他似乎是一个知识份子,因为他坐在楼梯上等待时会掏出一本书翻看着。借助于从不远处的街灯散发出来的一点光线,阅读书上的文字。他大概三十来岁,还戴着一幅眼镜,我难以言喻像他这样的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竟然跑到这座小阁楼的楼梯上,等待着一个女人的归来。温州女人带来了她的高跟鞋声,那声音悦耳,暧昧和犹豫着,已经来到了男人的面前,然后是女人上楼,男人也跟着上楼……起初,我就这样屏住呼吸,邻居的门掩上了,我感觉到门是颓废的,每一次我掩上门时,都能够通过门可以由衷地体会到时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门发出的声音,显得如此地衰竭不堪,仿佛是一个历尽了苍桑的老人在咳嗽。
不错,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确实在咳嗽,而旁边,我似乎听见了一个女人固执的声音,因为隔着墙壁,我也能听到那个女人在拒绝,当她拒绝时,那个男人会加大声音说:“不,不……”男人是在否定女人的声音吗?女人打开了门,起初的时候,有三次或四次,女人都会猛然间把门打开,让男人离开,有一次,那是一个雨夜,女人打开了门,突然宣布了自己的绝症。男人依然固执地说“不”。我能够感受到随同两个人僵持的时刻在拉长,两个人已经拥抱在一起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听见了一句绝望的声音从温州女人尖细而温柔的嗓子发出来:“不,有一天,我会死的。”那男人说得更挚热:“我不会让你去死。”
尽管如此,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住在阁楼上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抗拒着男人的降临,所以,男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坐在楼梯上等待女人回来。这样的时刻从春天延续到了秋日降临时,一个晚上,女人的高跟鞋声挟裹着一阵树叶的凋零声从窗外飘来。我感觉到那女人在喘息,她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所以,是那个男人把他抱到楼上来,我打开门,我想去帮助那个男人。
男人说她全身在发烧,烧得很厉害,应该到医院去。温州女人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她低声说:“我不去医院,我决不去医院,我知道,我患上的是不治之症,医生救不了我的性命。”女人一边说话一边笑了,伸出手来勾住男人的脖颈哀求着他不去医院。
我帮助女人烧了一壶开水,我把我的几个苹果送给女人,那几天,男人留下来照顾女人。女人躺在床上,男人守候着她,有整整一个秋季。我能够感觉到男人扶着女人下楼梯时的声音,女人依然固执地穿着她喜欢穿的高跟鞋,他们会穿过铺满秋叶的小胡同到田野上去走一走。有一天午夜,我感觉到那个男人叫了一声,我拉开门,推开了他们半掩的门,温州女人躺在床上,它恬静而幸福地睡着了。男人嘘了一声,然后轻轻地靠近女人,男人把温州女人安葬在他家族的墓地上,不久之后,我离开了小阁楼,如今,那座阁楼被夷为平地。
1982年 第二次恋曲
现在,金沙江水拍溅着我的衣裤时,我终于可以感觉到1969年朦胧无知的视觉中一男一女约会的世界。长箫携带者坐在我一侧,从一开始,我就带他寻找到金沙江,一只长箫被他从南方背到了北方,又被他从北方背到了南方。一只长箫从旅馆的窗户伸出来时,我看见了长箫的颜色:灰暗的绿色,像是从金沙江畔长出来的一棵秋天的橄榄树。
接下来,长箫伸向我的窗户,这个偶然使我产生了第二次恋曲,就像第一次恋曲一样,因为暗恋一只冬日的火炉,而由此暗恋上一个铁匠艺人。而此刻,因为暗恋上一只长箫的形象,而由此暗恋上携带长箫的男人。我迟疑着抚住那只伸进我窗户的长箫,我对音韵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迷恋,当长箫携带者的青年男人,一位流浪艺人对我温存地微笑时,我想把他带到金沙江畔去,带到我昔日跟随父母生活过的金沙江畔去。于是,乘着一辆大卡车,我们在江边下了车。长箫此刻正伸往金沙江灼热的沙滩上,我又看到了那些弯道,我似乎又听见了我们抛掷沙团的声音。
那些灼热的沙团曾经干扰过一对恋人的世界,而此刻,金沙江畔显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当长箫被他捧在手上时,仿佛我已经暗恋上那些拍溅出音韵的符号,它们簌簌地落下,长箫声使我们往前走,我们赶上了一次渡船,船上只有我和他还有他的长箫。
仿佛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惟一的渡船,所以,他把长箫伸向了岸边,一座叫桃源的小镇,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有多少次,她从小镇乘渡船到对岸去约会,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而此刻,长箫已经伸进浓密的桃源小镇,从飘出的炊烟之中,我们已经上岸,抵达一家小吃店,品尝着香喷喷的烤鱼。长箫就在一侧,有它的存在,才有我的暗恋存在。于是游荡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时,长箫携带者伸出手来,第一次牵我的手。
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手除了触摸过长箫之外,还触摸过别的事物,这一切在我们进入一家小旅馆时已经得到了验证,从他敞开的箱子里袒露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从他袒露的箱子里呈现出一只蝴蝶的标本和一帧树叶;从他袒露的箱子敞露一小块肥皂和一把剪刀片;从他袒露的箱子里袒露出一只手电筒和一件衬衣。
我站有他旁边,我暗恋上了那只长箫,在一阵阵辗转反侧之中,我梦见了长箫的流浪生涯,第二天拂晓,我敲开门时,人已经离去,箱子和长箫都已经离去。这个故事直到后来才满足了我的不解之谜,因为只有经历过时间,我才会体会到虚无。在之前,我送过长箫携带者一张照片,那是我童年时代的照片,我想,那帧照片,应该同他箱子中的那些事物一样收藏在他的箱子里,这个虚拟出的现实,满足了我的某种感官上的回忆。
而那一刻,1982年拂晓的某个时刻,我却怎么也无法寻找到长箫携带者,我几乎问遍了那个拂晓我所见过的每一个小镇人,他们都没有见过携带长箫的男人。我来到了金沙江边,漫长的岸边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感觉到了一种似乎被愚弄的感觉,多年以后的一个中午,邮递员给我送来了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当我拆开那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桃源小镇,离金沙江很远了,我拆开信封,一封信笺从信封里被我的指尖触动着。我看见了几行钢笔字:多年以前,我就已以感受到了你是一个不能被我所纠缠的女孩,所以我决定放弃你,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情。而此刻,我已经翻开了你的新书,我感到很宽慰,因为没有我和你之间的纠缠,我们的关系变成了怀念和幻想。我就是长箫携带者。
没有地址,而且即使有地址,我的1982年已经消失,我的第一次短暂的恋曲已经变成了回忆。直到此刻我才感悟到长箫携带者的另一种爱情:他放弃了第二天拂晓醒来时对我们之间的世俗纠缠;他放弃了我和他之间的纽带,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很冷漠,事实上却映现了一种真理:所有不朽之谜都是距离的再现。
1984年 流浪似的恋人絮语
红一心一意地想跟一个男人流浪,这似乎是她最大的梦想。因此她注定要为这份梦想而努力。1984年春天,红认识了流浪的吉他手,她一看见吉他手,背着一把破吉从县城客运站走出来时,即刻就被这个场景迷住了。那时候,那个午后,红正步行到他的县防疫站上班,红是从卫校毕业的,父亲托了关系才将她分配到县防疫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