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袁瑶走出,霍榷倏然愣了神,他从未见过这般的袁瑶。
往日的袁瑶淡雅淑静,如一汪无澜碧水,清静人心。
今日的袁瑶雾鬓风鬟,花开媚脸,身姿纤弱不禁风,分花拂柳惹人怜。
好个略施粉黛貌倾城的俏袁瑶。
李尚宫端来两杯酒走出,“太后谨祝二位终成眷属。”
袁瑶和霍榷接酒杯,同跪谢恩,并交杯同饮。
忽然风起,带着一阵暗香扑面而来,看着只咫尺之遥的袁瑶,霍榷忽然想起两句诗来,“花边雾鬓风鬟满,酒畔云衣浮暗香。”(注:这出自范成大《新作景亭程咏之提刑赋诗次其韵》:“花边雾鬓风鬟满,酒畔云衣月扇香。”可文里大冷天有病才使扇子,便改了。)
别过李尚宫,袁瑶同霍榷一道走向停在山下的马车。
袁瑶说不出的疲惫,可她不愿再留此处,便强作轻盈紧随他的脚步。
可忽然霍榷却停下了,只见他低头看她膝盖处,“你脚可是受伤了?”
袁瑶怔,昨日磕伤的膝盖经一夜的跪地,寒气最是伤人,膝上的伤越发的严重了,只她强作英雄,倒没人看出,就连韩施巧都没察觉,他又是怎样知道的?
“你莫要再动了,我去让人抬肩舆来。”说完,霍榷大步流星地下山去。
蓦然想起在阑珊坊借她汗巾拭泪时是这般,在周家为她缓步时也是这般,他总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正文 42第九回 不速之客(一)
霍榷鲜衣怒马;身后跟了两辆马车;一路铃铛清脆往东去,直奔城郊。
车里,袁瑶把发髻给散了;只随意挽了个纂儿,拿支压髻簪插上便算了,再将一身的锦衣换了家常衣。
都没来过周老太太的这院子;便寻了路人问。
也不知为何;路人看他们的眼神十分之微妙,也未多说;指了指一条死胡同尽头的一处小门楼,便走了。
只见那小门楼清水脊覆铜瓦;远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只不知为何门前围了一圈人,隐隐听到叫骂声。
胡同狭长,马车进不得,袁瑶唯有下车。
霍榷就见袁瑶换了一色半新不旧的衣裙,澹澹色的棉袄,青缎绣海棠的绫棉裙,出得马车来时,青素才给她披了竹叶青的凤纹羽缎大毛斗篷。
没了锦衣,她又恢复了淡雅淑静,藏愚守拙,自安于一小方天地。
袁瑶似乎十分中意海棠,总能在她的衣裙中不经意间找到踪迹,可霍榷不觉得这断肠花是适合她的,非要以花拟之,莲更为贴合。
正所谓“瘦影亭亭不自容,淡香杳杳欲谁通?不堪翠减红销际,更在江清月冷中。”
袁瑶将斗篷的兜帽拢了拢,掩住了颜面,这才随霍榷往小巷深处走去。
近了才看清,壮实的田嬷嬷手执一根愣粗的门闩守在小门楼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满脸怒气的和一位不知何处来的妇人在对骂。
那妇人长了一双小眼眯眯,一张大嘴叨叨,再加上咄咄逼人便让人不由得厌恶了。
再看穿着,天灰交领的窄袄,外围半旧短布的布裙,这是市井间再普通不过的妇人装扮了。
袁瑶和霍榷听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到底在争执些什么了。
原来这妇人的公爹老孙头,本是周家雇来看这院子的。
老孙头和老妻就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五口人住这院子的倒座,倒也安分。
后来两个女儿出嫁了,找媒婆到了门当户对的范家给儿子说了一房媳妇,老孙头觉得日子这样也算是齐全的了。
自打这范氏进门后,一看公爹守这院子一守便是数十载,也无人问津,便打起了这院子的主意。
反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出赁了出去,得了银子也能补贴了家用。
于是范氏就撺掇起公爹和做木匠的丈夫来,将这院子修整了后便租给那些上京赶考的举子,或是寒窗苦读的士子门,得个几两银子,也够一家子富裕上一年的。
可忽然田嬷嬷和苏嬷嬷就从天而降,拿了房契出来接收了院子。
不说这赚银子了,因中途把租户给赶了,不但要赔银子,连自家都没地方住了。
范氏在住了几月的窝棚后,十分不甘心,便自己跑了趟城里,发现周家已经回乡丁忧去了。范氏这心思一转,也便是说暂时没东家出来为田苏两位嬷嬷作证这院子的房契的来历是否正当了。
而此时,买进县丞家当丫鬟的闺女传来好消息了,给老县丞生了一个老来子,立时从通房成了姨娘。
范氏觉得立马找到了靠山,去看女儿时把院子的事一说,她女儿这边就明白了,晚上枕头风就吹上了。
得了老县丞的话,范氏觉得底气足了,带着三姑六婆就找上门来了。
此时范氏正在振臂高呼,义愤填膺的,“各位街坊邻居们,我家公公在这院子住了数十年,勤勤恳恳老实本分,乡里乡亲都是知道的。东家见我家公公这数十年来看护着院子没功劳也是有苦劳,就曾经说过有意把这院子给了我们老孙家,权当犒劳这些的年的辛苦了。”
跟着范氏来的几个三姑六婆连声附和,“那是,东家那是个体恤下人的,这话我也听说了的。”
其实这小院的来历,袁瑶都不清楚的。
这原是周老太太娘家的地方,可老太太父母膝下就她一个女儿,等两老过世了,这院子和一干子东西就都留给了周老太太。
老太太在世时,这些东西不说周广博没权利处置这院子,就是周老太爷在世也不能够。
“呸。”田嬷嬷用力啐了范氏一口,“放你娘的屁。也不撒泡照照,老娘在老太太跟前差的时候,你们家都不知道在那个犄角尬尴里呢,还东家赏了你们这院子。”
一直在田嬷嬷后头的苏嬷嬷也啐了口,“老太太连你们是个卵都不知道。”
被人啐了满脸,那有不怒的,可田嬷嬷高壮手里还有棍棒,谁敢上前。范氏心中冷笑道:“是又如何,反正没人给你们作证了。”
范氏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指着田苏两位嬷嬷,“就是你们两个老虔婆眼红了我们孙家得了东西,这才把我们一家子赶了出去,她们倒占了院子。”作势上前就抓田嬷嬷,“走咱们到衙门去说清楚。”
只要去了衙门,还怕拿不到房契,那时这院子便真真正正是他们孙家的了。
那些个三姑六婆趁机就一拥而上。
田嬷嬷也不惧她们人多势众,门闩横卧在手“呼”地往前一扫,就没人敢近了。
扫完,田嬷嬷一手插,一手将门闩拄在地上,“以为你们家那破烂货爬了县丞大人的床,你们家顶了天了,没王法了。呸,当老娘和你们家一样是个没见识的。”
苏嬷嬷也嗤笑道:“上衙门?就是衙役来拿我们两个婆子,也得有个说法,不然手里的棍子可不饶人。”
田苏两位嬷嬷话虽说得粗俗,但胆识和忠心让袁瑶赏识,抬手拍掌为她们叫好道:“说得好。”
霍榷也知道交袁瑶给这两位嬷嬷,也能放心一二了,于是抬手让随行而来的侯府家丁劈开一条。
田苏两位嬷嬷是见过霍榷的,十分意外,又见霍榷身后跟着一位披着斗篷的姑娘,立时知道主子终于来了。
但两位嬷嬷也是有些见识,袁瑶虽是她们的主子,可终究是个女子,往后在这住下了,没个男人是靠不住的,便有意误导范氏和围观的人,冲过去就跪在霍榷和袁瑶之间,磕头,“二爷,姑娘,你们可来了。”
霍榷自然也是知道她们的用意,未驳,“还不快扶你家姑娘进去。”
田苏两位嬷嬷真是又惊又喜,上前扶袁瑶进院子。
“把东西都抬进去。”霍榷刚吩咐,围观的人就见家丁一箱箱地往院子里抬东西。
这些自然是太后给袁瑶的中看不中用的嫁妆。
这些个东西少说也有三十抬,在富贵人家眼里这些自然不算什么东西,可却把寻常人家给看了个花眼。
“周家的人?”范氏心说,其实她一见这架势便知不好了,可她是打听清楚了的,三年内周家的人是不回京城了的,这些人又是这么回事?
范氏琢磨来琢磨去,一想到自己的县丞女婿,便胆向恶边生了,出来一指着霍榷,“你是那里来的冒充东家的骗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东家可是回老家守制去了。”
霍榷不说话,郑爽上前就给范氏一个大耳刮子,“什么东西,也敢在我家二爷面前无礼。”
范氏给打了个踉跄,她顺势就往地上倒,就在地上开始撒泼耍赖了,“打人了,要出人命了……”就嚎开了。
可霍榷他们根本就没理会她,该干嘛干嘛。
范氏一见从地上爬起来,边走边甩了狠话,“我女婿可是县丞,敢打我就等着吃官司吧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郑爽一把拦住了范氏,“当我们镇远侯府的院子是什么地儿了?”
侯府?怎么又成侯府了的?范氏乍一时傻眼了。
“郑爽,拿我帖子去给那位县丞,就说我在这等他。”说完,霍榷便进了院子。
没错,这院子霍榷已经用银子买下了。
当初周家妯娌去韩家闹,霍榷为了息事宁人,便用银子买下了,不然这几个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的周家婆娘那里就这般甘休的。
霍榷发现这小院被收拾归置得很好。
进门,便见年年有余的砖雕影壁,
往左右绕过影壁,右边便是一数五间的倒座房。
垂花二门在左边。
又进了二门,左右是连接全院的抄手游廊。
正房面阔三间,带两耳房。
下是左右厢房各带一耳房。
其余便没了。
是再普通不过的四合院了。
对于霍榷来说,这院子小,实在是太小了,感觉是一转身就没地儿了。想着不但小,还龙蛇混杂,不适合袁瑶一个姑娘家住的。
可当他看到袁瑶的笑容时,他又该改变主意了。
其实袁瑶很少笑,面上总淡淡的漠然,就似那冷池清月下的青莲。
她喜欢就成了。霍榷暗道。
见霍榷,袁瑶道:“大人何必跟这些市井小人一般见识。”
霍榷却不赞同,“以后就你一个姑娘住此处,没个震慑,别想安稳。”
苏嬷嬷也劝道:“姑娘,二爷说得对,不然是个东西都敢欺上门来。”
再说那县丞。
这县丞姓方,名辽,现年六十二,家中有母老虎,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仗着元配生不出儿子,家中丫鬟被他淫遍。
可母老虎年轻时,那里耐得住这些个狐狸精,不管怀的是什么都一并给发卖了。
所以事到如今方辽也没个继承香火的。
而母老虎人到晚年,也觉得百年后没个儿子守孝也不像样,在得知范氏的女儿有了身孕后就等着了,并承诺要是生了儿子就抬姨娘。
这范氏的女儿就有些得意忘形了,母老虎为了儿子暂且就认了。
这儿子有了,姨娘也给抬了,母老虎自觉也没食言,满月就把儿子给抱到自己房里了。
方辽接着霍榷下的帖子时,母老虎和范氏的女儿就正在闹呢。
母老虎恰好就看到帖子上“贵府岳母孙范氏”这几字。
正文 43第九回 不速之客(二)
母老虎那是冲冠一怒;操起身边的杌扎子就奔方辽身上招呼;“你这是打算休妻再娶吗?连丈母娘都认上了,当老娘我死了吗?”
那一顿揍,把方辽给打得那是一个头破血流昏厥了过去。
霍榷要见这县丞其实也没打算要如何他;就提点几句让他约束好他的家人,并照顾下袁瑶而已,可没想方辽这般拿大;驳了霍榷的面子。
其实这方辽也冤枉;他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了,可就是这么一错过;次日醒来他便接到了吏部下的因贪污渎职而罢官待查的公文,一下子中风;以后的日子都在床上过了。
这范氏的女儿被母老虎远远地发卖给了一户砸锅卖铁为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的人家。
穷山沟里可不讲什么人伦;一人娶了媳妇,兄弟两就都有了老婆,这便是了范氏女儿的最后的下场。
霍榷后来找来了方辽的上司,那人是个真小人,能攀上镇远府里的人物岂有不巴结的。
就算是霍榷没交待,但为了讨好霍榷,他还是把孙家一家子给赶出了京城,并勒令他们永不得踏进京城一步。
到了这般田地,袁瑶依旧不愿随他入侯府,霍榷也希望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姑娘能得幸福,可就算袁瑶不当自己是霍榷的妾,可有太后的口谕在,他日袁瑶寻得依靠这将成隐患。
霍榷想了下,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页。
田苏两位嬷嬷是精打细算,将这院子重新覆了新瓦,粉了墙刷了油,又置了不少家具,这些林林总总也不过花了五十多两银子而已。
苏嬷嬷心细便暂时负责管了那五百两银子,现在正仔细地给袁瑶说每一项支出明细,就算袁瑶说信得过她,她还是要公事公办的,最后将账目、现银和卖身契都一并交给了青素。
院子虽小,但她们家人口不多,上房自然是袁瑶起居用的,青素就住上房的东耳房了,西耳房当库房用。
如今她袁瑶也是小有财富了的,除了自己的五百两,还有周老太太给的,再加上太后置的嫁妆,还有韩施巧暗地里塞的,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
东厢房做了书房,厢房就做客房。
两位嬷嬷住外头倒座房里的三间,留两间做外客房。
袁瑶主仆四人正将东西清算入册,见霍榷进来了。
霍榷让青素他们出去后,将一纸书信递给袁瑶,“我知道你是个志气的,不管日后你随了谁,这个总是有备无患的。”
袁瑶开始还不明,看了那书信后便明白了。
是一份切结书。
“立书人霍榷,京城人士,奉太后口谕娶袁瑶为妾,无奈两人无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之意。见其年少不忍耽误。自愿立下切结书,今后听凭婚嫁,绝无异议。”(眉头:儿子,亲妈告诉你,为这切结书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年月处是空白的,袁瑶明白霍榷的心思,这是随她填写何时都成。
有这切结书和没辙切结书,意义绝非一样,有这切结书她还能再寻依靠,不然她便永远是霍榷的妾,不可再婚嫁。
还有霍榷这份真诚地对待,让袁瑶打心眼里感激。
袁瑶向霍榷跪下,“请大人务必受袁瑶一拜。”
霍榷连忙扶扶住她,“和你所救的人两家人性命相比,这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稍顿了片刻后,又道:“今后每月我让人给你送月银来,虽不多,以你如今也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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