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因为它们过分聪慧侵犯了人的自尊,才被气枪瞄准……光裸着的麻雀被炸得嗞嗞作响,让我们一起干掉这些讨厌的先知。
它就像个渔夫。轻盈透明、嵌着碎钻的网床中央,睡着一只狰狞蜘蛛。
蜘蛛不是我要的。微雨过后,我在蛛网下的草丛和墙根处寻找蜗牛。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蜗牛。过一会儿,这枚纽扣活动起来……蜗牛迟疑地,探出可调节长短的触角天线,渐渐,露出它的扁平足。
我曾深信蜗牛听得懂人话。我们把它侧放在地下磨,嘴里念念有词:“蜗牛蜗牛快出来,你妈给你买肉吃。猫不吃,给狗吃。狗不吃,给鸡吃。鸡不吃,最后还是给你吃。”摩擦产生的灼热,迫使蜗牛爬出来,而我以为它是上当来吃肉赴宴的。最后结局:外壳破损,蜗牛晒干在自己的黏液里。
我后来认同,蜗牛壳上的螺旋形结构是自然界及几何学中最富有魅力的形态之一。这时,蜗牛已伴随着童年从我的语言阴谋中逃跑了。
……暗魅之夜。月亮,只剩下织纹螺的壳,是谁,吮吸了它舌头样柔软多汁的肉?
“虹”和“霓”的概念不一样。“虹”的色带排列外红内紫,角半径为42度;“霓”相反,外紫内红,角半径为52度,也叫“副虹”。我能顺序背出光谱,不能释去彩虹曾经带来的美感震撼和迷惑。
大约五岁吧,手臂上爬着一只蜗牛,它沿行进路线留下的黏液让我的皮肤发痒。一条辽阔彩虹,横空,让我忧伤。一定有人幸运,光芒就在脚下,邀请他们登临。离得那么远,那座桥梁并非为我准备。
大约2000年吧,我读于坚的一首小诗:彩虹出来了/“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只是一个幻觉/学校据此教育学生/努力吧/要不然没有座位。
类似的信念介于宗教和迷信之间:如果够不着短暂停靠的彩虹,就等于错过上天的末班车。是谁,驾着彩虹在雨后广场上空驶?或者,那些神秘失踪的乘客是否凭票入座找到正确的座次?
活着让人不耐烦,从幼儿园到敬老院,自始至终光洁无暇,才有资格顺着彩虹的虚幻路线抵达天堂。
但愿在天堂,上帝对人类足够了解,不必建立解剖室,以满足上幼儿园的小神们蓬勃的好奇心。
后窗(1)
没有人能够抵抗来自背后的袭击。你不知道什么在靠近,带来突然的改变。
世界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所罗门王囚禁的魔鬼不断膨胀他的体积,我相信在此之前,他能缩身进入一只瓶子千年,如同我不怀疑神的一滴泪里,能盛尽天下悲苦。小时候好奇,我忍不住回头,观察那个小而神秘的洞|穴。黑暗里的金黄瞳孔――作为一名电影观众,你必须习惯它在后方凝视。
放映机转动,转动,金属热而微腥的气息……胶片上的速跑小人,跨过重重栅栏,每秒穿越24格。小窗里射出一道光线,我转头,光在行进过程中变得浩大汹涌,里面滚动着烟尘――这束光最后落在屏幕上,形成女主角额头上井盖大小的一块耀斑。
梦境和电影,给出某种与现实对抗的解释――两者之间还有区别。梦境脆弱,承受不了微乎其微的打扰;而电影能够重复放映,弥补我们先天不足的记忆,它比生活本身更经得起考验。河流一再从源头出发。一头豹子,以完全精确的步伐和速度,再次扑杀它的猎物。放映一百遍,旗帜表面涟漪一样变幻莫测的摆动,精准无误地重现。
老演员看到银幕上的自己保持着儿童的样貌。电影,可以把过去时态,持续保持为正在进行时……神秘拨转的指针。我喜欢电影的倒叙手段,它是一种复活的力量。蝴蝶可以重温蛹的不幸,采摘的果实再次衔接在枝头,亡灵返回教堂,敲响令人迷惑的钟。
电影中一人分饰两角的处理,特别迷惑我。比如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知道当善良的妹妹对姐姐说话时,其实她真挚眼神的对面是虚无,她看不见剪辑后才呈现的阴险姐姐,或者,她尚未发现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对折之后变成迥异的心肠,像童话中,凶险的王后站在魔镜前,看到的却是白雪公主。
电影的魔法,翻开字幕……
我还记得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求婚。C用指头捏着战利品,要送给我。蚂蚱挣扎着蹬踏……它中毒般,慢慢吐出嘴角的绿汁。我不喜欢这个礼物。蚂蚱坚硬的头部像是火车头,尤其两个探照灯的眼睛――像那种短短的火车,连同它硬节的身体、灰绿的漆色。我讨厌它的门齿,腿侧的细刺。C随手一扔,蚂蚱的体侧升起两团雾,飞走了。我继续用狗尾草编兔子,长耳朵、短身子,毛茸茸的绿兔子挂在那么细的草秆上,像签子上的烤肉。C在旁边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他的声音很低,低过告密者的耳语。我抬头看他。停了一下,他重复了他的话:“你嫁给我吧。”
C的皮肤上有一种油,是包住熟食的草黄纸渐渐洇出的那种油质。这种油质不应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早熟,使C提前领略了青春期的光彩。当他说出,我心跳平缓。C是我日日相见的同桌,而我的爱情一定要伴随好奇心的。我没有立即否决他的提议,出于另外的考虑。
我势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兑现的事,它会被太多变数修改。但现在答应他,我马上就能享用好处。C家住四层,正对广场,坐在他家的后窗边,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电影,不受蚊子、寒冷与挡在前面的人影干扰。如同剧场里的包厢。
狗尾草的茎很细,又柔软,易于弯成指环,戴进无名指。这枚草戒指的绿色,很像蚂蚱吐出的口水。我八岁,身中电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线足以让我出卖未来。从C这里学习的爱情连同背叛,都是假的,不过电影中的剧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环素牙。
坦克,飞机,雄纠纠前进着的军队,钢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么沉的暴力附着在一面幔布上,这不是奇迹吗?五天以后,我坐在C家里,肘部支在窗台上,看一部战争片。硕大的光柱之下,观众相互挨近的脑袋,仿佛屋顶乌蒙蒙的瓦片。
那些演员,多么勇敢,不介意他们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样粗的睫毛,坑|穴一样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场景,影片中却自然而美好。镜头只呈现女演员两片鲜艳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诱惑,不会令人产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这是因为,一切都被均匀地放大,维护了物与物之间的均衡。一滴泪水,冲垮了小人国的稻壳舞台――小人国和大人国,因其人物与道具之间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让我们震动。电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带有美妙的陌生感。
电影呈现给我视觉的极限――不可预料的幻境和天籁,还有最具暴力色彩的场面和灾难,我也是从电影中领略的。即使和千百名观众一起承受恐惧,我也不能减弱心理压力。而那些电影英雄不断历险,刚从巨蟒或杀人狂魔旁边逃生,下一个镜头,他们已经在篝火边炊饮、热吻或熟睡――即便危险再次蹑足靠近。现实生活中的惊惧,只需一次,我就会被终生恐吓,反刍在伤害里。电影让我有幸和英雄一起,参孙般复苏力量和勇气。
作为一个巨大的胃,电影完成两个小时之内的消化。主人公注定在两个小时以内悲欢生死,春天注定在两个小时之内落尽繁花。漫长爱情不需要相应的折磨和考验,一百二十分钟,他们在短暂里囊括了永远。宫殿变成七千二百秒以后的废墟。有时候几部电影都是同一演员出任主角,那么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魔法与摧残,时间的腐蚀剂如何作用。等不及逝如闪电的光阴,电影让你注视着一个人瞬间老去,他的酒糟鼻、或泡或陷的眼,他绝望之后的宁静。二个小时的消化。我感觉自己正通过黑暗,通过微热而蠕动的肠道……二个小时以后,我将作为废物,被排泄到电影以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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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2)
尽管看碟更便捷,自由选择的余地大,可我比较排斥,因为它破坏了电影的仪式感。我喜欢银幕无数倍于自己,让我保持在艺术面前应有的低矮。费里尼曾指出,电视进入家中使传播失却了它的“宗教性”,而仪式“只有在剧院或电影院中才可能发生。换句话说,‘集合地点’变成了一间教堂。”
已经有很多年了,每周四,只要我在北京,一定会去中国电影资料馆。一个上瘾的人。一个被电影绑架而向梦想提出勒索的人。我感到持续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咒符。资料馆的座椅落差比较大,我习惯坐在后排――向上看,顶棚虚玄的光晕,向下看有若身置危崖。我熟悉这里的工作人员,门外的票贩子。偶尔一个叫李顺民的孤寡老人会从几十里地以外赶来,他七十五岁,左眼盲,每月领取国家的最低保障,残疾人证使他坐公交车不用花钱,但他的收入不足以维护他对电影的热情,所以李顺民在门口等待好心人给他一张免费的富裕票……他因此遭到票贩子的厌恶和驱遣。电影资料馆里来的多是常客,在这儿,观众有可能成为熟人。我知道那个学者必然坐在中间隔道靠右的位置,知道那个年轻编导每次等的女士都不同,知道倒数第二排的一对夫妻热衷窃窃私语。别的影院,那些在开演前的光亮里短暂停留过的脸,将被黑暗和遗忘吞没;而此处,黑暗里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亲人。
资料馆还有一个好处,放的都是原声片,打字幕。虽然少女时期迷恋过童自荣、刘广宁、邱岳峰的配音,但今天我不能容忍异域的脸说本土的话。我宁愿看字幕,无论法文还是土耳其语。追随字幕会有难度,但穿越两个语言世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被翻译的词,或者正在演变的月桂树根上,一个略带困惑的仙女。
陌生人集聚,做同一件事,而这件“做”的事,是以“不做”为表现形式的。他们朝向统一,专心致志。聚众很少不导致盲从或暴力,而电影观众,在黑暗里追随光的降临,安静的脸被镀亮。
我的朋友无法容忍电影院的气息。漆黑一团,众人交换从肺里的空气――Zuo爱是两个人交换体液,他说电影院里有一种集体交媾的气息。他说的对,思想碰撞,情感交欢,所谓激|情,是对规则和卫生的破坏。
有一次他陪我看电影,坐在我右侧。前方观众背影起伏,我能感觉他有热度的身体。想起他对影院的敌意,他的存在对我构成某种压迫。我们的呼吸几乎按照同样节奏进行――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升腾,像瓶口释放了所罗门囚禁的不羁魔鬼。这使我对电影的注意力不断分解。我控制着姿态,背部稍稍前倾,两臂叠加在腿上。他在余光里虚掉了。在电影忽强忽弱的光线里,我有一张心不在焉的脸。那是一部西班牙影片,《热舞探戈》――他们的探戈跳得多么好:蜷曲、弹动有韵律的腿,甩动头颅,小腿绕过去,摩擦对方小腿后面的肌肤……他们配合非凡,带有兴奋感,像一对当众交尾的昆虫。
朋友大概像戒掉公共澡堂一样戒掉了电影院,我则巩固了独自观影的习惯。大约2001年的一个中午,我在影院看《押解的故事》,真正有了一次独自观影的经验。整场电影,惟有我一个观众。前后左右,空荡荡的。环境非常怪异,幽暗中少了那些背影的烘托,我感到了些许的心慌和不适。此前我以为自己一直向往这种孤独。
当嫉妒的继母追问:“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镜子里呈现的是白雪公主,而非观镜者本人。当一面镜子映现出的是另外的现实,包含着判断与选择,不再简单地进行反射,那么它就脱离了普通的镜子,而成为魔镜。电影对现实作出的映现,使之成为魔法之镜。我希望它离生活更近,还是更远?我愿意它因忠诚而普通,还是因说谎而非凡?
童年我曾经被推到一位著名影星身边。我的高度大约到她胸部,仰起脸,她和银幕上一样光彩照人,有种难以比喻的美。头发是波浪形的,她穿一件乔其纱衬衫,领子的样式新颖别致。但我紧张,似乎对某种东西的亵渎而产生隐隐不安。这时候,我闻到了香气,来自她的身体,更令我恍惚。与电影上的她最大的不同,在于这股香气――她,竟然散发出肉体的气息。我不知道来自化妆用品还是体香,但同样令我厌恶。电影里有形体、声音甚至有近似的体积,唯独,没有味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与现实的勾结。在此之前,我倾向于把电影当作与现实完全分离的东西,或者,把它当作对庸碌生活的解救。
即将放映,光线熄灭,释放一团黑雾……这是乌贼的诡计,作为梦想的电影开始逃亡,现实生活的贪婪大嘴紧随其后。在观众头顶,在放映机与银幕之间,绷直一道道彩色光束,当它们被拨动,我不再使用中学作文的烂俗修辞说梦想的琴弦,但它们从来都是。
囚禁在黑暗里,一个斑斓无比的世界在前面的窗口展开──这就是电影。因为被阻挡在这个世界之外无法纵身进入,对于囚犯来说,它包含着比它本身更多的美好。
但电影是否也降低了我对生活的好奇?电影里我看过太多的名胜美景,看过太多阴谋机巧,仿佛经过预演,以至面对真实场景倒以为平淡。我应该乐观地把这种情绪理解为从容吗,还是说艺术的虚拟效果让我变得挑剔?被间接之物诱引和带离,电影让我预习生活,或者说使我的生活从第一发生的位置后撤……每个电影迷是不是都存在这样的危险,使自己的生活成为被翻译过的生活。
后窗(3)
……我梦到自己和一群游客来到德国的中国城。他们拿着小型摄像机,欣喜不已。面前是百余个巨大的格子,檀香木色,并有饰有复杂的雕花工艺。每间格子里,都有唐装女子在表演管弦丝竹。她们背后衬着景泰蓝屏风,像孔雀打开的尾羽,华美,工丽,美到超过肉眼观察能力的细节。我梦到身着细绸旗袍的女子,鱼贯而过。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