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回来了?”刘嫖低声道。
“大概是为了乐府吧。”纪稹接口道,“听说陛下有意效仿先人,搜集民间歌谣,以查得失。司马相如作为当世的辞赋大家,接手此事,想必是理所当然的。”
陈须季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司马大人此次回京,正是为了造诗赋。陛下同时还封了李延年为协律都尉,理乐府事。连司马迁大人都说,陛下此举定可在青史之上留下一笔呢。”
“哼!你一个世袭侯爷和这些个倡优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亏你还有脸说。”刘嫖冷哼了一声,训斥道。
“孩儿……”陈须季刚刚挑起的性子,立刻被母亲这一泼冷水给浇灭了,他立刻收声,乖乖地站在一边听训。
“这些事,我也懒得管你。只是,你终究是堂邑侯。大汉开国至今,平平安安承袭至今的世袭侯爵能有多少?更何况,你还是当今皇帝的大舅子。你要自重身份!”刘嫖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看着眼前不成器的儿子。
虽然说,陈季须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是刘嫖对他的喜爱度其实远远不如李希。因为陈季须实在太像他的父亲,前堂邑侯陈午了。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平庸无能,甚至是一样的随波逐流,知足长乐。有时候,刘嫖甚至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她馆陶公主的儿子。
陈季须自幼就一直被母亲嫌弃,早就有了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法,只须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地任由母亲骂着,她便很快会消了怒气,去了责骂,开始说正事。
刘嫖又骂了一阵,才说道:“为娘年纪大了,终究不可能帮你当一辈子的家,你继承爵位也有好些年了,不能一辈子做大少爷。现在开始,就学着怎么持家吧,外边的那些狐朋狗友也都可以断了。”
“啊?”陈季须明显没有想到母亲会忽然来这么一手,顿时愣了,脸上的表情完全呆滞。
“娘可以让从前的旧家人帮着你,不过,那也要你自己先有那个心才行。”
“可是,本来不是有董君……”陈季须话没说完,就被纪稹给截断了。
纪稹朗声道:“季须大哥,义母说得是。怎么说你也是侯爷身份,总这样在外面和那些没身份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如今,姐姐又生了四皇子,里外都需要有自己人照应。季须大哥若再像从前那样,将来四皇子大了……你看太子,不但有大将军给帮着,还有冠军侯给衬着呢。”
陈季须被纪稹这么一堵,脑子里也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阿娇被废了之后,他在外面行走被人低看了一眼,四皇子出生之后,却又是被众人高看了一眼。这种微妙的变化,他人虽木讷却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又想起自己那肆意妄为的妹妹入宫之后,吃了这许多的苦,如今连个名分都没有了,好容易有了一个儿子,自己做哥哥的确是应该想法子多帮衬着才是。这么一想,自己这些年来,躲藏在母亲身后混日子的行径就变得十分不堪了。
陈季须红着脸,说道:“稹弟说得是。我这做哥哥,太没担当了。”
见他答应了,纪稹暗暗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个义兄犯傻,应要推却这差事,那堂邑侯府这个摊子可就真的没人接了。到时候,馆陶大长公主怕是还得用董偃啊。
“既然这样,明日你去宫里见见你妹妹。既然决定帮她,兄妹间也要多走动才是。”刘嫖见事情抵定,便懒懒地说道。
“是,娘。”陈季须点头应道。
纪稹亦是面带笑容地说道:“义母,既然这样。那大哥和孩儿就先退下了。”
刘嫖满有深意地斜眼看了看他,忽然开口说道:“稹儿,你大哥是个不懂事的。你既住在这府里,以后多帮帮他吧。”说完,便自顾自合上了眼睛,倒让纪稹有些进退失据了。
拽着陈季须离了大厅,纪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刘嫖正斜卧在软榻之上,有些发白的发被风轻轻吹起,身边少了平素寸步不离的董偃,竟然显得那么的孤单。
大哥,我们都料错了,义母壮士断腕的决心啊。只是,董偃来的这么一下,却是给我们留下了不小的麻烦啊。若让卫子夫主持阳石公主的婚礼,那又置姐姐于何地呢。
“稹弟,娘怎么把府里的事情都交给了我?那董君怎么办?万一他要管,我……”陈季须的声音将纪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对陈季须笑道:“季须大哥不要担心,今夜之后,董君将不会再说什么了。”
“啊?”陈季须还想再说些什么,纪稹却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纪稹抢言道:“季须大哥,小弟之前和大哥说过,我那边院子寥落得很,想从侄儿们中间择一二人与我为伴,不知道大哥考虑得如何?”
这话立刻转移了陈季须的注意力,他笑道:“哦,这当然没问题。我已经和你嫂子说过了,后院的事情都是她在管着,稹弟觉得哪个伶俐,和你嫂子说一声,带走就是了。”
纪稹面上的笑容更深,他拱手谢道:“多谢季须大哥成全。”
※ ※ ※
上林苑·宜春苑。
“娘,小光哥哥什么时候能来宫里看我呢?”刘葭拉着刘细君的手,仰头问道。
陈娇低头笑道:“葭儿不和弟弟玩,想你的小光哥哥了?”
刘葭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葭儿只是想让细君见见小光哥哥,而且,人家很快就又要出宫了。所以……”
陈娇低下身子,捏了捏女儿的脸,说道:“既然葭儿想见,那娘等会儿就让人唤他过来。”
刚安抚好女儿,就听到飘儿进来禀报说,堂邑侯求见,她便让女儿和刘细君到一边后面去玩耍,再着人请陈季须进来。
对于陈季须,这些年来陈娇接触得并不多,而陈季须也甚少主动入宫求见。两人间除却陈娇回府时,一家人共进晚餐时同坐过外,基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听到陈季须求见,陈娇倒是非常惊讶。
“臣陈季须参见娘娘!”陈季须走到殿内便立刻躬身行礼。
“堂邑侯免礼。”陈娇点了点头,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前这个相貌平庸的男子,发现他起身之后,却似乎有些惴惴,陈娇便笑道:“哥哥难得来,妹妹带你出去走走吧。”
陈季须的确对大殿怀有一种畏惧心理,听到陈娇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兄妹二人便缓缓走出了殿外,在精致的园林景观环绕下,两人都静默不语,陈娇是将心神都放到这外面的秋景上,那枯草败叶预示着年节将至。去年因为怀着对甘泉宫之事的愤怒,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接手了宫中的年节庆典。而今年……卫子夫既不甘就这么退让,想必又会多生事端吧。只是,自己真的要和她斗吗?
陈娇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事到如今,何必还如此矫情地犹豫呢。在穿上皇后冠服的时候,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吗?可那时候不穿,却又是对人的示弱,是表示她甘居于卫子夫之下啊。所以只能穿,只能穿。
在陈娇满腹愁思的时候,陈季须亦在看着她。这个妹妹自幼就聪明伶俐,加上有母亲和外祖母的宠爱,从来在家里就是无法无天的霸王脾气。那时候,自己就担心过,她这样的脾性,入宫之后怎么和那些妃嫔相处呢。后来果然从宫中传出了阿娇被废的消息,当时的他心中虽然难过,却也暗暗觉得难免。后来忽然听说,她又被皇帝接回了宫中,并且宠爱非常,便觉得这妹妹定然不是从前的旧脾气了,后来几次见面果然发现她懂事了许多。只是,那样棱角分明的人是吃了多少的苦,才被磨成了今天这般的圆润自如啊。
“昨日,”陈季须忽然开口道,“昨日,母亲说让我以后接手府内的事务,并且要多来妹妹处走动走动。哥哥,一直是个平庸之人,也不知道将来能帮上你多少。”
第七十七章 枕上十年事幽幽(二)
“娘让哥哥来经手府中事务?”陈娇有些惊讶,回问道。
“是啊。”陈季须腼腆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陈娇低眉一想,便立刻知道了前因后果,问道:“哥哥昨日回府的时候,可有见到董君?”
陈季须摇了摇头,说道:“昨夜,我倒是遣人去请过他,但是却回话说,在母亲处休息了。”
“这样……”陈娇点了点头,却不由得有些忧心。无论是这几年她亲眼所见的,还是史书上馆陶公主死后和董偃合葬的记载,都证明,自己现在的这位娘亲对于董偃用情极深。只是,突然让陈季须取代了董偃……看来,等会儿还得请稹儿来证实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娇,你在宫里,还好吗?”见妹妹又是一阵沉默,陈季须开口问道。
陈娇抬起头,回了一个笑脸给他,说道:“哥哥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有葭儿和月关,过得很好。”
陈季须听到月关,便想起昨日纪稹说的话,这个年仅两岁的小娃娃身上,寄托了他们陈氏一族全部的期望啊。
“月关,还好吗?人心险恶,你从前生的是个公主倒还没什么,如今这可是皇子呢。他还小,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差池,你可要小心些啊。”陈季须想到自己府中的那些妻妾之间的争来夺取,便开始为这个侄儿的性命感到担忧。
“哥哥放心,我知道的。”陈娇笑着安慰他道。
两兄妹行着行着,不觉听到了一阵乐声从不远处的一个观台上飘来,便抬起头一看。却见到十几个乐人正在那里排演着歌舞,一个长相俊逸的男子端坐在中央,弹着古琴。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陈娇看向身边的飘儿,问道:“前方是什么地方?那些又是什么人?”
“回娘娘,那里是平乐观,但是奴婢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飘儿回答道。
“是李都尉啊。协律都尉李延年啊。”不等陈娇派人去问,陈季须已经认出的前方之人,激动低说道。
“他就是李延年?”陈娇不由得转头细看那中央的男子,只见那人的漆黑长发简单地绾起,拢在耳后,他的眼睛轻闭,唇边挂着一丝淡漠的微笑,仿佛在自己的世界中享受着音乐之美。他身上白色的宽衣广袖被风微微吹起,白皙的双手在琴弦上来回翻转,配上极具磁性的嗓音,竟然给人一种清逸出尘之感。
这就是李延年,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之兄,司马迁所说的佞臣。
第七十九章 宁知倾国与倾城
李延年已经弹完那首《凤求凰》,高台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亦睁开了眼,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其时,陈娇已经来到了观台之上,李延年一睁眼便看到了眼前的黄衫女子以及……
“延年见过陈娘娘,堂邑侯。”李延年放下古琴,起身行礼道。虽然他是第一次见陈娇,但是对于陈娇身旁的陈季须却并不陌生,因此他便立刻猜测出了陈娇的身份。
“免礼。”陈娇摆手示意道,说话的同时,却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李延年的脸。
如果说,卫氏一族是汉武时期的第一个传奇,那么李氏一族就是第二个由一个由歌女而显贵的传奇家族。李延年因为精研音律,从一介小宦官而成为天子宠臣。其妹李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妃,锋芒直逼卫子夫,死后还以皇后身份陪于茂陵。其弟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大宛天马便是他率兵攻打大宛得回的。
陈娇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男子,发现他在面对自己时安定自如,便有些欣赏此人了。史书上虽然一直说,李延年、韩嫣是刘彻的同性爱人,但是在阿娇的记忆里,韩嫣不过是和刘彻感情较好的伴读,而李延年……这些年来,刘彻对他的重用完全是因为李延年自身的才华。乐府之诗须得唱出,而李延年便是那个会为诗谱曲的人,所以刘彻才封其为协律都尉。
李延年不卑不亢地回视陈娇,开口说道:“娘娘如此看下官,可是下官身上有何不妥之处?”
陈娇缓缓摇了摇头,笑道:“哪里,李大人隐有林下雅士之风,朗朗如玉山上行,哪里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呢。方才大人唱的可是《凤求凰》?”
“回娘娘,正是《凤求凰》。”李延年应道,“臣奉陛下之令,同司马相如大人共议乐府之事。故而在此排演司马大人的琴诗,增进了解。”
“李大人辛苦了。”陈娇看了看四周那些香汗淋漓的舞女,说道,“本宫就不打扰了。哥哥,我们走吧。”
“恭送娘娘!”李延年领着舞女乐人躬身道。
走开没两步,陈娇忽然转身,说道:“对了,李大人,听说你有一个妹妹,不知道,她芳龄几何?”
李延年听到陈娇忽然提及他的妹妹,不觉有些哑然,但是马上反应过来,说道:“回娘娘,舍妹十三岁。”
“十三岁啊!正是豆蔻之龄呢。以李大人的风姿来看,令妹定然不凡。”陈娇笑了笑,然后对陈季须说道,“不是说母亲近来心情有些郁结吗?李大人的妹妹定是擅歌舞的。哥哥回去后,倒是可以请她来府上稍住,逗母亲开心。”
陈季须的脸上略略有些愕然,慢了半拍才回到:“是,娘娘说得是。为兄回去后,便到李都尉家中请人。”
陈娇又向李延年说道:“家母寡居已久,李大人想必不会拒绝让令妹去堂邑侯府陪伴她一阵子吧?”
李延年虽然不明白这娘娘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面上却是不敢拒绝,忙应承道:“娘娘有令,小的岂敢不从。”
“那就好。”陈娇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开了一段路,陈季须忙不迭地开口问道:“阿娇,你让我去请那位李都尉的妹妹回府做什么?”
陈娇冲着他笑道:“没什么,我看稹儿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那李都尉品貌俱佳,想必他的妹妹也是很好的。你去请那位姑娘回家,让稹儿和她见上一见,若是可以,也好把稹儿的婚事办了。”
听她这么一说,陈季须方才反应过来,嘟囔道:“貌许是不错的,但是那李都尉可是个宦官出身啊,稹弟如今是冠世侯……”
“哥哥,我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要让稹儿去娶什么千金小姐来抬高身份吗?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若是稹儿看不上她,那当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陈娇打断了陈季须的话,说道。
陈季须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回去告诉母亲一声,便去李都尉家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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