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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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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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去拨开了孩子的嘴唇,清清楚楚地暴露出两派乌青色的牙齿。

“怎么……怎么会这样?”大合萨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是中毒了么?”

“错!患有血厥之症的人,极难中毒,他的血脉极盛,轻而易举可以洗去毒性,中了一般的毒物,被蛇咬伤,服用麻药,对他几乎都没有效果。他牙色犯青,是因为血液已经从牙龈渗入牙齿里,淤血太多,是以牙色乌青!”

“那……那怎么办?”大君终于回过神来。

“我只有三成把握……”陆子俞计算着,“现在如果不开针放血,一切就太迟了。”

“放血?”

“必须挑开最旺盛的血脉,把血放出来大部分,人才能活下去,但是,”他摇头,“一旦放得不准,就像杀人砍中了动脉一样,血如泉涌,再也无法挽救!”

“我……”大君起身,在帐篷里不安地踱步,“到底怎么会……怎么会忽然害了血厥……”

“以前有过的病例,只说极少数的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会血脉反旺,出现血厥的例子。”

“劳累?”大君猛地回头看着众人,“他刚才在干什么?”

“练刀……”英氏夫人的声音颤抖。

仿佛被雷电轰击在头顶,大君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无力地坐在床边。

“再不决定,把握就越来越小!”陆子俞已经从药袋里取出了银针。

大君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夫,你要救我的儿子!”

他猛地抱住了阿苏勒:“放血是么?我见过的,我来抱着他,陆大夫你下针!”

“好!”

陆子俞取出的银针粗长,其中带着空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针定在阿苏勒的眉心,再吸一口气,双手缓缓地一齐推了出去。一根银针,在他手里推出去像是武士的刀剑。

针刺入眉心,一股飙射的血珠从银针中的空洞里射出,直射在陆子俞的眼睛里。他受不了那股疼痛,大喊一声倒退出去。

大君忽然抱不住阿苏勒了。

谁也不敢相信,濒危的孩子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色赤红,仿佛恶鬼一样,挥舞双臂荡开周围的人,像是一道赤红色的电一样,冲向了帐篷口。被他扫中的一个小仆女哎哟一声,臂骨已经断了。

“不要让他跑掉!”陆子俞捂着眼睛大吼。

已经迟了,那个血色的人影已经冲到了帐篷口。

他忽然站住了,以一个痛苦的僵硬的姿势停在那里。他全身的骨骼都爆出细碎的响声,每个人都能听清他心脏搏动的可怕声音,那简直像是击鼓。

而后他的全身皮肤猛地全部裂开,血液在一瞬间化成雾气从每一个裂口中迸射出去,冲到他身边五尺以内的人都被溅得浑身鲜血。他的身体裂出无数的刀口一样的裂纹,身体忽然间彻底苍白了,像是全身的血一次都迸射出去了。

他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大君,大君。”有人低声地喊。

“阿苏勒!阿苏勒!”大君猛地站起。

“阿苏勒还好……还好……”大合萨急忙扶他回到坐床边坐下,“陆大夫一直在陪着,现在血是止住了,额头也不那么烧了。”

两个人都是老人了,也都快记不得自己坚持了多久,大君最后疲惫地倒在外面帐篷里的座椅上小睡了一刻。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抹了一把,恢复了镇定:“怎么样?放血怎么会放出这样的结果?”

“陆大夫也说不出来,只是说行医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流血的,像是血都流干了。不过世子的血气还是旺盛,所以暂时还能顶住。但是陆大夫又说什么‘阳亢虚损’,我也没有听懂。”

“能……能活么?”

大合萨愣了一下,喃喃地自语:“……能活么?”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隔了好久,大君低声道:“对陆大夫说,无论是多好的药,费多么大的功夫,让他救救阿苏勒。治好了阿苏勒,我封他两千户人口。”

“是。”

大合萨犹豫了片刻:“大君,以你从小的性子,真难想你居然也会对儿子那么在意……实话说,你当了大君,这些年,我觉得你血都冷了。杀了达德里大汗王,又杀了龙格真煌,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迟早你把我也杀了。”

大君仰望着帐篷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沙翰,这些你是不会懂的。阿苏勒,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可怜?”

“他根本就不该被生在这个世上……”大君的脸色忽地有些苍白,“他生下来,完全是错了。”

大合萨的脸色也变了:“大君难道还是相信那些谷玄的蠢话?”

大君愣了一下,疲惫地挥了挥手:“不是,沙翰,你别问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合萨走到帐篷口挑起了帘子,“快要入夜了。我还撑得住,今晚我在这里看着阿苏勒,大君还是回去歇息吧。”

“都入夜了?”大君惊得坐了起来。

“大君还有事?”

“有!”大君点头,“若是一般的事,再什么也重不过我的儿子,可是这件事,沙翰我本来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现在就跟着我出发!”

十三

夜色漆黑,是一个阴晦的天气。

骑兵小队逼近了北都的城门,夜风扯直他们漆黑的大氅,雄骏的战马全力奔驰,却没有带出丝毫声音。这座巨木和石基筑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凭空而起的大山,无声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什么人?再敢前进一步,就放箭了!”城楼上忽然有成排的火把一齐点燃,戍卫武士的首领一振马刀,垛堞后弓箭手纷纷暴露了半边身子。他们的弓都已经张满,箭镞上闪烁着冰冷的铁光。

战马低声地嘶吼着,骑队在城门下煞住。他们有大约四五十人,每个人都是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的装束。他们头顶搭着遮面的风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间的刀鞘敲打在马鞍上,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戍卫武士们成群结队地冲下了城楼,将长枪并成一排,封锁了城门。他们中为首的百夫长提着修长的马刀,警惕地上前,以马刀指着为首的骑士:“没有大君的命令,夜里不准进出北都城!敢冲关的,可以就地处死!”

两骑黑马从骑队中悄无声息地驰出,在百夫长来得及反应之前,战刀已经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两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挡住那个为首的骑士,一声也不吭。

双方艰难地僵持着,百夫长颤巍巍地退后几步,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把森冷的战刀上,惊讶地发现刀锋竟然带着细微的锯齿,像是无数细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着他脖子上的皮肉,生痛的。

“虎……虎豹骑……”他嘶哑地说。

整个草原,最善于用这种带齿战刀的是青阳的精英骑兵们,这种刀可以轻易地划开皮甲和敌人的身体。

“放下刀!”骑队中为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声,他抖开遮住半张脸的黑色风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利刃般的眼睛。

两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马刀,拉着战马退后一步,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你认识我么?”为首的武士压低了声音,问首领。他直视百夫长,眼里那块白翳在黑夜里似乎隐隐地发着亮。

“大……大君!”百夫长惊得要跪下。

“起来!”大君低低地喝止了他。

百夫长不敢出声,小步凑到大君的战马前。

“打开城门。还有,”大君压低了声音,“今夜没人出过城,你可什么都没看见,明白了么?”

百夫长愣了一下,急忙应答:“是!”

骑队无声地通过了城门。百夫长敬畏地跟在骑队后,把他们送了出去,他忽然发现,这群武士竟然没有打一根火把,而所有人的战马马蹄上都包裹着松软的羊皮。

大君挥手指向东南方,骑队跟在他的马后小跑起来。

“就是这里!”大君终于勒住了战马,挥动马鞭指了指脚下。

他们不知在草原上奔驰了多久,大合萨只觉得骑队去向东南方,而后折转向西,兜了一个不小的圈子。虎豹骑们纷纷下马,在周围展开了防御。他们都是精干的武士,警惕地引着角弓散开在周围,三个四个地聚集成团,以防偷袭。

火堆点了起来,大君挥挥手,请大合萨和他一起坐下来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大合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他环顾周围,认不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凹陷的地方,周围都是高起的草坡,静静的连风也没有。

“把你拉到这里来,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说。

“你以前倒是也经常做奇怪的事情。”

大君笑笑:“沙翰,我记得我父亲和东陆风炎皇帝两次决战的时候,一直是你跟在他身边处理文书的,是不是?”

大合萨点了点头:“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青阳部真正精通东陆文字的人并不多,大合萨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钻研星相典籍,他从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听说东陆的大皇帝送信给父亲劝降,父亲只回了五个字,说是‘战,唯死,不降。’”

“钦达翰王的战书一直就是那么短,不过东陆大皇帝的劝降书信倒是也不长,我还记得是三十四个字,说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积尸百万,无非子民,为王者,纵于九幽下身受斧钺之刑,心能安乎?’这两封信东陆的学士都说是帝王手笔,风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训子孙。”

大君低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再没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东陆人面对面地交涉……”

他沉默下来。大合萨扭头看了看他静默的侧脸,心里忽地一亮:“东陆有人来!”

大君举手制止了他。

“是的,有人来。只是来的不是一般人。”大君压低了声音,又摇了摇头。

大合萨看着他的眼睛,觉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从小的朋友,当初朔北部的骑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门,成千上万的战马围着金帐奔驰,无数的火把投过来,几乎把大君和黄金帐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旧操着他的重剑,指挥仅存的伴当武士们死战。北陆的大君敬畏过谁?大合萨真的不知道,即使有过,也是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历史上的英雄而已。

他在烟锅里扎扎实实地塞上一锅烟草,点燃吸了一口,捧给了大君:“吸一口?”

大君沉默地接过去,用力吸了一口,袅袅的青烟从他鼻孔里滚了出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恢复了以往的神气。

“沙翰,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伟大的力量?”

“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大合萨迟疑了一下,“那是盘鞑天神的双手吧?他左手握着劈开天地的斧头,右手握着可以杀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宝剑,他双手握着斧头和宝剑转动,每转动一次,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

“这些还用你告诉我么?我们青阳的孩子,哪个没有听过盘鞑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说是星星,那些人说,星天的运转才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无法改变的。沙翰,你相信么?”

“星天的运转?可是一切都在盘鞑天神的手……”

大合萨忽然止住了,侧耳向着背后。他听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向那边奔了几步。声音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歌声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飘着,伴着低声呜咽的什么乐器,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声音却没有那么低沉,像是笙笳,可是笙茄又没有那么雄浑。

“来了!”大君也起身。

虎豹骑的武士们互相递了一下眼神,一齐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萨身前展开成半月的形状,缺口对着大君的方向,半拉开了手里的角弓。

大合萨摸了摸胸口的短刀。那是前代大合萨传下来的“熊刀”,据说里面宿有熊王的灵魂,是柄驱邪的圣刀,他日日配着,却很少去摸它。他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这歌声令他觉得不安,安静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

“都静下来!”大君喝道。

大合萨用心去听那个男人的歌,却发觉他唱的一切自己都听不懂,可是偏偏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哪里听过这种古玄的歌,仿佛从很古老的时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歌声和乐器的声音都近了,远远地听着也还罢了,可是声音越是接近,大合萨的心就绷得越紧。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那些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东南西北,无处不是,像是四面八方无数人在吹奏,唱着古玄的歌。月光忽然投了下来,他抬头,看见黑云中裂开了口子,一轮圆满的月正悬在天空。沿着那道裂缝,整片整片的黑云裂开消散,星空也展现出来,满天都是清光。周围浩瀚无边的草原上,每根草叶上都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浩瀚无边的草原……

他生在这片草原上,却是第一次觉得草原那么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

大君按着他的重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南方。他的目光恢复了锐利,还是北陆大君的锋芒。

他目光的方向,地平线泛着蓝白色的微光,微弱的光芒中升起了阴影。孤零零骏马的黑影在光芒中沉默地立着,它背上的主人高举着巨大的幡。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挂着满是棘刺的重铠,像是从古代的壁画中走出来。虽然只是个剪影,但是大合萨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居高临下的、帝王般的俯视。

更多的黑影缓缓升起,围聚在他的身边,每一个影子看起来都那么相似。战马们喷着滚滚的白气,武士们调整了队形。他们奔驰起来,风扬起他们乌黑的大氅,他们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击,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哗哗声,为首的一人高举着乌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银光流动。

大合萨想要退后,却挪不开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着远来的骑队。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变得如此锐利,清楚地看见战马身上的肌肉跃动、看见马喷出的丝丝白气、看见武士们铁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无形的威压像是墙一样推到他的面前,他就要喘不过气来。

为首的武士高举起幡,停顿一下,猛地插进了泥土里。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们翻身下马,默默地排成两队,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

停了许久的呜咽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大合萨觉得胸口的压力忽地减轻了。那面巨大的黑幡忽然扬起,黑幡后站着黑衣的人,他手持着一件浑圆的陶器,满头的发丝是一色的银白。那是一个老人,高瘦、挺拔,披着和武士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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