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北都城?”旭达汗吃了一惊。
“我忽然有个猜测,”斡赤斤家主人盯着旭达汗的眼睛,“狼主其实不会屠城,也许狼主七十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可是这一次他会破例。他已经破例了,把赐人活命的权利交给了旭达汗王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够破更多的例呢?”
旭达汗沉默了片刻,“这个猜测很危险。”
“我们今天的家产,都是祖宗骑着马挥着刀夺来的,危险可吓不住我们。”斡赤斤家主人从容淡定,“我想此时即便朔北部攻下北都城,也要冒巨大的损失。这对他们可是糟糕透顶的事,很快春天就要来了,雪化了,澜马部、九煵部那些大部落会得知朔北战胜了青阳,却奄奄一息。他们会片刻不停地带着骑兵横扫朔北部,夺取这座城。那时候,狼主三十年的隐忍不都白费了么?”
“所以对于朔北人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青阳能向他们投降,青阳剩下的兵力能为他们所用。他们可能把青阳和朔北合成一个新的大部落,这样草原上没有任何部落敢尝试挑战。”脱克勒家主人说。
“我们留下来,对于狼主而言是有用的人。可如果我们离开北都城,这里就真的成了旭达汗王子的天下,那时候我们还有什么筹码可以拿来和旭达汗王子谈条件?就算我们侥幸没有死在路上,旭达汗王子也会立刻翻脸,把我们留下的人口牛羊都据为己有,睡在我们的帐篷里,玩弄我们的女人。”斡赤斤家主人看着旭达汗,开心地笑着,嘴唇上的胡子一动一动,“我有几个妻子,很年轻,都是绝色,年轻的男人看见了也会动心。”
他们两个人就像一唱一和,显然早已达成了一致。旭达汗沉默地听着,脸上泛起霜一样的白色。斡赤斤和脱克勒的当家主相视而笑,笑得肆无忌惮,他们身后的武士忍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来,金帐里无处不是男人们自得的笑声。贵木终于忍不住,霍地起身,腰间长刀出鞘一半,正是多年之前山碧空作为国礼馈赠的“狮子牙”。
立刻有几十几百柄刀出鞘的声音回应他,两家的侍卫武士一齐起身,拔出的长刀反射火光,狰狞刺眼。
“四王子,可别忘了,如今还是我们控制着北都城!如果没有我们,你能坐在这金帐里喝酒?”脱克勒家主人狞笑一声,重重地把被子放在小桌上。
旭达汗竖起一只手,阻止了贵木。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斡赤斤家主人清了清嗓子,是时候了,该把一切的面纱挑开了。“旭达汗王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拿来和狼主交易的,是整个青阳部。外孙?呵呵,我不信蒙勒火儿那样的男人会在乎一个从未见面的外孙。他强暴过的女人有多少?生下的后代有多少?他自己都数不清吧?你不过是狼主的傀儡,你带着他施的恩来北都城里招揽人心,如果你能让所有人都依附在你的旗下,狼主就会开恩继续让你当青阳部的主人,如果你不能……你就是个没用的人,就该去死!”
旭达汗微微眯起眼睛,没人能看明白他的表情,“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这是你第二个猜测,你是狐狸一样精明的人。不过别忘了,城外是几万朔北男人的刀,你拿来赌的是自己的命。猜错一件事,你的命就没了。”
“旭达汗王子,要独吞一切的好处,是否太贪心了一点?”斡赤斤家主人冷笑。
“好处?好处是什么?”旭达汗问。
“青阳主人的位置!”斡赤斤家主人起身,手指旭达汗,“谁向朔北部献上这座城,谁就是有功之人,可以继续统治青阳!”
“我的舅舅呼都鲁汗说,想做傀儡的不只我一个人,果真是这样的。”旭达汗轻轻叹了口气。
斡赤斤家主人耸了耸肩,“我们原来也只是你父亲、你哥哥帐下的一个随从,我们的心不高,只想选择主人,蒙勒火儿·斡尔寒至少比比莫干·帕苏尔更适合当我们的主人。我对于三王子的才干和勇气也都很欣赏,没有要踩在三王子头上的意思,我只是想,也许北都城不再需要一位新大君,草原上的新大君应该是朔北狼主,而今天在这里的我们三人,应该一起把这座城献给新大君,分享他的恩宠。三王子,你觉得这条件如何?”
“这不是我们最初交易的内容吧?”旭达汗说。
“交易的条件随时都会变的,”斡赤斤家主人摊了摊手,“我们经常和东路人做生意,这很多见。”
“分享他的恩宠?”旭达汗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谁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呸”。
“这低贱的话是出于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么?”旭达汗猛然起身。
几十柄长刀在鞘中震动,淡定洒脱的斡赤斤家主人脸上也露出了怒色。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有料到这个背后没有依靠的旭达汗会公然挑衅他。这太不像平时的旭达汗了,他本应是个狡诈、虚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对他有帮助的人面前不惜狗一样低头。斡赤斤家主人的心里也有点惊疑不定,不知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错,把旭达汗激怒得如此之深?
“请我们尊贵的主人。”旭达汗用异常清晰冷漠的声音说。
帐篷外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刺耳。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金帐门口,贵木握紧刀柄,手心沁出冷汗,站到了旭达汗的背后。那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缓缓地逼近,仿佛一个钢铁巨人在行走,二十步……十步……五步……越来越近。
旭达汗掀起自己的袍摆,跪在地下,全身向前扑倒。贵木如他一样拜服下去。那是蛮族最隆重的大礼之一,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时候使用。可是那个叫做郭勒尔·帕苏尔的男人已经是死了才对,斡赤斤家主人浮起不祥的阴影。
猩红色的帘子被掀开了,几个武士合力推动一间熟铁打造的牢笼进入金帐,那牢笼下面安装着铁轮,滚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第一眼看见牢笼中的人,斡赤斤家主人觉得自己的血管一寸一寸地被冻结了,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膝盖在酥软,他就要跪下去,向这个人献上他的恐惧和敬畏。三十年之后,他再次看见了这个人,才发觉心底最深处对他的尊敬、对他的畏惧、甚至于对他的爱,从未有半分减退。
“不可能!不可能!”有个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咆哮,“他已经死了!死了!”
他的双手哆嗦着按上额头。他觉得脑袋里的血管再狂跳,血浆要挤破血管涌出来。这难道不是梦魇么?最可怕的梦魇!
旁边的脱克勒家主人已经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则用尽全力喊出了那个名字,“钦达翰……王!”
钢铁牢笼中的老人丝毫没有理会他,沉默地看着旭达汗。他雪白的乱发如火焰,森然的眼瞳也有火焰,这火焰曾经烧毁了东陆一位皇帝的霸业,那个皇帝名叫白清羽,谥号“武帝”,别号“风炎”,也烧毁了苏瑾深、姬扬、李凌心、叶正勋所谓“铁驷之车”的宏图,让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集团饮恨在雪嵩河边。
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郭勒尔·帕苏尔的父亲,旭达汗·帕苏尔的爷爷。蛮族人的传说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铜战鼓”,扛着战鼓,持着铁刀,杀死了数以千计的东路人,咆哮在地狱般的战场上,无人能敌。
“爷爷,请您驾临这里,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两位尊敬的家主,您还记得他们么?”旭达汗抬起头来。
钦达翰王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目光里仿佛有着山一般的沉重,脱克勒家主人终于坚持不住,烂泥一样跪了下去。
“亦护都·斡赤斤,斡根赤·脱克勒,你们这两个狗一样的东西还活着么?”钦达翰王的声音有些异样,也许是太久不和人说话,音调诡异,却还能清晰地辨出这两个名字。几十年来,他们不准其他人再喊他们的名字,以示尊贵。此刻这两个名字再次被唤起,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他们还活着,而且已经是北都城里掌握最大权力的人了。”旭达汗说。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钦达翰王喝道。
“是,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旭达汗缓缓起身。
他抓起一瓶酒,在金帐中痛饮而徐行,敞开自己紫袍的领口让清澈的酒液淋在赤裸的胸膛上。旭达汗是个谨慎的人,每一次饮酒他都端坐着,上身挺直如剑脊,他的酒量很好,虽然大口地饮酒,却很少会烂醉。但此时他还没有喝多少就已经醉了。
他在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武士的刀剑中坦然行过,带着虔诚肃穆的神色。他走到了钦达翰王的牢笼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他的声音嘶哑,和钦达翰王竟有几分相似。
他抬起头来。
脱克勒家主人不经意地看了一有,被旭达汗脸上的神色吓到了,体会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恐惧……因为他亲眼看着魔鬼在一个活人身上苏醒了。旭达汗那张白皙英挺的脸上,一道道横着的肌肉跳了出来,像是被绞紧的帆缆,嘴忽地变宽,雪白的牙齿突出于唇外,眼眶变得有平常两倍之大,那双平静又狡诈的眼睛也变了,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
他张大了嘴,深深地呼吸,而后用尽全力吐出。洪荒巨兽般的咆哮声席卷了整个金帐,如狂风、如暴雪、如旋舞的刀剑,听到他咆哮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身处暴风雨里,随时可能被撕裂。同时旭达汗身上那件精致的丝绸袍子被绷紧了,暴突的肌肉从内而外把丝绸一缕一缕扯开,古铜色的筋肉上流淌着生铁般的光辉。
旭达汗猛地回首扯去了身上的布缕,又一把扯开了束发的红绳。他摆头,就像是雄狮摆动满头长鬃,而后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那件钢铁牢笼全力摇晃。
钦达翰王也以同样的吼声回应,两个人仿佛一里一外两只被激怒的雄性野兽,吼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巨锤那样砸在每个人的胸口。他们都抓着栏杆摇晃,这坚不可摧的牢笼在他们的手里像是无比脆弱,能被纸一样撕碎。
“青铜……之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被那潮水般的咆哮声吞没了。
他从探马那里知道了阿苏勒大那颜在战场上的失常,意识到那可能就是已经失传了整整一代的青铜之血。但是他谁也没有告诉,继承这种神圣血统的人在青阳人的眼里无疑是天命的英雄,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现。就让狂战士的传说成为过去好了,其实谁也不需要一两个能够凭着自己一柄战刀拯救草原的人……
但是他错了,在过去五百年里都罕见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三个拥有青铜之血的男人活在同一时刻。
这是盘鞑天神不让帕苏尔家灭绝啊!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对宿命的绝大敬畏。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钦达翰王和旭达汗隔着铁笼沉重地喘息,各种异象从他们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复了柔软,扭曲的五官也渐渐回复了常态,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暂时地离开了他们是身体。他们依旧保持着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来确实是活人了。
满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缓缓流淌,少女们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鲜血,武士们呆若木鸡。
“在你壮年的时候,我大概不是你的对手。”旭达汗喘息着说。
“你要对这些人证明什么?”钦达翰王问。
“证明我,”旭达汗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嘶声低吼,“旭达汗·帕苏尔,才是有能力拯救者北都城的人!爷爷,你相信么?我才是最适合掌握帕苏尔家权力的人!我才能守护这个家!我才有能力为这个家带来更大的疆土!”
“你杀了你的哥哥,”钦达翰王冷笑,“你是用杀死兄长来拯救帕苏尔家的么?”
“你杀了你的女儿,”旭达汗冷冷地回应,“爷爷,我们两个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有什么必要嘲笑彼此呢?”
“不,不一样。”钦达翰王摇头,“我杀死了我的苏达玛尔,因为我是个疯子,可你不是,你杀死了你的哥哥,因为你的野心。”
旭达汗微笑着摇头,“不,所谓的英雄都是疯子,爷爷你是,蒙勒火儿也是,我也一样。至于野心。哪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没有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应该放羊牧马,跟一个女人过日子,平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比莫干,因为他是个懦夫,已经没有能力守护北都城了。他只会阻挡我的路,在一个马群里,病弱的马驹就该被杀死,反正遇到狼群的时候它也逃不脱。是不是?”
“挡你路的每个人都要杀死,是不是?”钦达翰王问。
“是,因为我能守护北都城。”旭达汗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我,旭达汗·帕苏尔,才是真正继承了帕苏尔家血统和意志的男人!我要把帕苏尔家重新带到辉煌的顶峰,这是我的父亲,还有你,都没有做到的。为了帕苏尔家光辉的未来,纳戈尔轰加·帕苏尔,我的爷爷,你难道不该和我携手么?”
“如果让我抓住你的手,我会捏碎你的骨头。”
旭达汗看着钦达翰王的眼睛,良久,“你那么厌弃我么?爷爷。”
“你们都那么厌弃我么?”他忽然纵声咆哮,额头血管跳动,凶兽般四顾,“我可以杀死你们所有人!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他再次扭头看着钦达翰王,“爷爷,你的北都城就要陷落了。蒙勒火儿知道你还活着,他迫切想要进城看一看关在笼子里的你,像是看一匹血统优良的种马,所以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钦达翰王殿下,你本该成为草原上的皇帝,你能忍受么?但是你没办法,你的其他子孙也都没办法,你老了,而你的子孙们太怯懦,他们守不住北都。只有我,只有我!”他低吼,“只有我能做到!我要你认可我为北都新城的大君!我要你告诉这城里的千千万万人,旭达汗·帕苏尔才是能带领他们在草原上活下去的人!”
钦达翰王看着旭达汗狰狞的面孔,久久地不说话。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等待那个昔日帝王的回答。旭达汗没有说错,他可以掌握北都城的权力,只要钦达翰王认可他。只要钦达翰王像郭勒尔传位给比莫干那样,在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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