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静!”都统佩剑出鞘,“弓箭!”
唐军轻骑距离这些雷骑只剩数十丈了。随着都统下令,数十名雷骑整齐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数十枝羽箭指向冲下山坡的唐军,雷骑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都统缓缓举起了马鞭。
“杀!杀!杀!杀啊!”下唐军的军士们吼叫着。
已经无人可以退缩回去,即使面对弓箭,即使是带着商人般敏锐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时也一样有赴死的胆量。而且,他们的领队就冲在最前面,是那杆乌金色的长枪,还有那个打翻了大柳营里几乎所有年轻将官的少年,给这帮第一次真刀实剑拼杀的小卒子们以信心冲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已经可以闻见对方战马的腥骚气味,统领猛地挥下马鞭。
箭雨离弦,领先的几匹下唐军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进心口,惨嚎着高跳起来,把骑兵摔下马。更多的箭则是从下唐军的嘴里和双眼中穿过,直透后脑。雷骑发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齐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而是像生铁铸成一般立马原地,等着下唐军骑兵自己冲上刀口。
想要抓取这个机会,这一队小小的下唐军太天真了。这支数十人的雷骑,是嬴无翳的随身精锐“雷胆营”。能成为雷胆,这些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好手。嬴无翳身先士卒屡屡冲锋陷阵,却又平安归来,都是因为这一营雷胆的护卫,敢向他们挑衅,几近于自刎。
当先的雷胆策动战马,堪堪擦着下唐军的战马驰过。下唐军的骑枪擦着雷胆们的鲮甲走空,而过马的瞬间,刀光一顿,几颗头颅被血泉冲上半空,坐在马鞍上的下唐军只剩下无头的尸体。能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下唐军如今仅剩下一匹黑马,在战友的血幕中直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杀向数十名精悍的雷胆。
雷胆中爆发了一阵无情的冷笑,都统也并不压制,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本来就比普通骑兵更多一份倨傲,这支下唐军胆敢挑衅他们掌中的马刀,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高巍尖利地怪叫了一声,策马而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刀。雷胆们的马刀以铁链连在腰间的皮带上,掷出之后,还可以收回。高巍就是要以掷刀之术取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长刀劈破空气,剧烈地旋转着攻向了对手的脖子。
刀光凄然空旋。
都统转过头去并不再看,他对人头落地这种事情,已经看得太多了。
而他忽然觉得后颈一热。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鲜血。难道副将一刀断头,鲜血竟可以溅得那么远?都统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下唐军士的鲜血溅出了十丈之远,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都统骤然回头,看见副将的头颅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坠下去。一道血红的人影鞭策战马腾空跃起,那是仅剩的一名下唐军,他盔甲上尽是同伴的鲜血,手中是一杆沉重的战枪。他掠过副将尸身的时候,长枪横扫,将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士扫下马背。黑马对着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脖腔中喷涌出来。
所有雷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将掷出马刀的时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战枪横封,将马刀攻势隔断。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抛回去,副将眼睁睁看着同样的招数对着自己返回,直到马刀带着他的头颅横飞出去,血一直溅上了统领的脖子。
“保护……”都统喊到这里,战枪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尺。
这个血淋淋有如恶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有一对黑得惊心动魄、仿佛燃烧的瞳子。他心里惊骇,带马后退了一步,他想起某个男人来,也是这样一双烧着似的瞳子,褐色的像是红炭!
两名雷胆并肩冲到统领面前,马刀压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战枪,但是强大的压力令两人的马刀随即脱手。枪杆压在统领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剑,已经落马。那匹黑马马臀上中了一刀,长嘶着冲过都统的身边。下唐武士单手握枪,将白马背上的黑甲骑士提到了自己的马鞍桥上。
年轻人猛地拉住战马,立在一群雷胆的正中央,几名雷胆张开角弓直指他的头颅,四五柄马刀已经挥向他的后背。
“慢!”落马的都统强忍剧痛,放声大吼。
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人将战枪倒持,枪锋直指黑甲骑士的后颈。
双方静静地对峙,战马们不安地嘶鸣,可是没有一名雷胆敢于上前,对方也没有退路。
“在下谢玄,”都统道,“离国骥将军,雷骑军左都统,领雷胆营。”
“我叫姬野,”下唐武士一振满是鲜血的战枪,“你让他们都让开!”
姬野的目标,就是被他压在马鞍桥上的这名黑甲人。他当时在阵前,清楚地看见雷骑军轰然出动,抢在最先的几名骑兵并非直扑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马背上弯腰提起了那名落马的黑甲人,一人牵住他的白马。由几名精悍的骑兵护送,这支小队远离大队去向了北面。
雷骑是因为此人受伤落马才仓猝发起了冲锋。尽管无法猜测那名黑甲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姬野也明白此人身价非凡。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
“只怕在下不能。”谢玄摇头。
虎牙上淋漓的鲜血沿着姬野的手直流下去。尽管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强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颤抖。他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他刚刚眼睁睁看着战友被羽箭贯穿头颅,摔下马背,又被后面刹不住的战马踏成模糊的血肉。此时如果回头,那些战友的尸首似乎还在微微动弹,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个。他的脑海里被血光充满,他在心里对自己咆哮。
“抓紧枪!抓紧枪!”他胸腔里这个声音在喊,“他们冲过来,就杀了这个人!”
“你的同伴都已经死了,你也逃不掉,如果爱惜自己的生命,最好还是按照我说的做。”谢玄道。
姬野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人:“他的命,不要了么?”
谢玄冷笑:“擒住一个使女,就想威胁我等?”
“使女?”姬野神色一变。他猛地提起那个黑甲人的领口,抓下他的头盔。一头如黛的青丝洒到他的手上,头盔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张娇嫩的脸蛋。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人,却有远不同于寻常少女的英气。初看这张脸,姬野也不由地怔了一下,是个艳丽的少女。
随即他的虎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那个少女一从头盔里解放出来,竟然狠狠地咬在姬野的手上。磕在姬野的熟铁手甲上,她排玉般两行牙齿上一直咬出血来,可是少女竟不停口,小老虎一样越咬越狠。姬野抽出手,一掌扇在她脸上,打得她面颊半边血红。
姬野不曾注意到他这一掌扇过去,一众雷胆的脸上都掠过了惶恐。
“你敢打我?”女孩俏丽的杏眼怒瞪起来看着姬野。
又是一声清脆,姬野面无表情,干净利落地又是一个嘴巴扇在她另一边脸上:“不要以为你是嬴无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
“我……”女孩瞪大眼睛愣了许久,忽然放开声音大吼,“他是我父王!”
“父王?”姬野眼神一变,冷冷地转向谢玄。
谢玄的脸上透出苦意。他一番苦心,要威吓姬野,可是有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玉公主,再多的苦心也是白费。
“你现在放下公主,”谢玄声音低沉,“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姬野摇头:“你们不放我,我就杀了她!”
“我身为雷胆营统率,放你逃逸,王爷面前,我只有以死谢罪,你说我敢不敢放你?”
“你不放我,她还是死,你还是以死谢罪。”
谢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公主死了,我当真只有以死谢罪?”
姬野大惊,怔怔地看着冷笑的谢玄。方才温润儒雅的将军忽然恶毒得像一条蛇,目光落在姬野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于战刀的寒意。
谢玄从弓囊中缓缓抽出长弓,又从箭壶中拈取一枚羽箭,轻轻抚摸。
他冷笑着看向姬野:“那么就让公主死一次看看!”
瞬间,他张弓搭箭,直射姬野怀中的公主。两人相隔不过数丈,羽箭来势极快,毫不留情。
“谢玄你敢杀……”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结,姬野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
羽箭没有箭头!
谢玄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拗断了箭镞,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蹬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地逼上。姬野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
生死立判的瞬间,姬野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缰。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姬野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虎牙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姬野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鲜血沿着枪杆喷涌而上,虎牙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
姬野反握枪杆,撤回了虎牙,直视谢玄:“不要再玩花样,下一次,我一定杀她!”
少年武士残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胆都觉得心头发麻,他们现在对这个少年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是亡命之人的觉悟。
“慢!你胁持公主回营,不过一笔赏金。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铢,你放开公主,拿了去逃命。谢玄绝不派人追杀。”
谢玄抛出腰间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带散开,尽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谢将军,你回头看看。”姬野并未低眼,直直地看着谢玄。
谢玄扭头看去,触目尽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下唐军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把草地染得一片鲜红。一匹被羽箭射中后腿的雌马拖着断腿,挣扎着上去舔着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地哀鸣。
“那些人都是我的属下,我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才十几天,我要来劫公主,我说要跟他们分功,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我冲下来了,便没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这一遭,你明白不明白?”姬野带着战马缓缓而退,“你们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尽管上来!”
谢玄盯着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
“同是上阵的人,这个道理我明白。”谢玄点头,“我若是你,也不会拿钱走。这是一个武士一生的荣辱信义!我让你一步,再杀你!”
他对着雷胆们挥了挥手。封锁的圈子无可奈何地空出一个缺口,姬野单臂端着虎牙,一手狠狠地掐住公主的脖子。忽然,他调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姬野的战枪一记平挥将他们惊退。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鹰一样脱困而出。
“追!”谢玄大吼。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四
两千轻骑簇拥着息衍和吕归尘冲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
吕归尘指着远处:“将军!那是他!”
黄绿斑驳的草原上,黑马踏着滚滚烟尘疾速奔驰,身后紧跟着数十骑黑甲骑兵。黑马上的人一身下唐军制式鳞甲,马鞍上以重枪押着一名俘虏。雷胆们虽然还在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辕目光锐利,已经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紧皱着眉。
姬野已经看见了远处高地上一面墨旗飘动,他知道救兵只在两里之外,心里微微放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一骑战马载着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他的黑马是马厩里精选出来的,但是也已经筋疲力尽。他以枪杆敲击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着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此时姬野一骑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姬野已经可以看清吕归尘的脸。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紧抿着唇,将公主推在地上,长枪指住她的后颈。
追赶而来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姬野低头看着下面的低洼处。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随着战马的骚动、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雷烈之花光芒隐现。
姬野明白了,他冲进了狮子的窝。
他遭遇了雷骑的本队,彻底陷入一片赤红色的草原,这里每一片草叶都是骑兵的马刀和骑枪。这是一片杀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压制着的绝望悄悄浮起,面对着五千人浩大的队伍,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谢玄策马赶到,佩剑出鞘指向姬野,声音平静:“这一局你还是赌输了。最后一个机会,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摇头:“不放我,我就杀她。我刚才说的,现在也还算数!”
谢玄也摇头。
这次姬野的话不会再有效果,他所面对的是五千人的大队,而非数十骑的雷胆营。庞大的军队,就像一个带着雄沛大力运转的精密机括,一根试图阻挡它的铁钉只会被碾碎为粉末。即使谢玄想要下令大队挪开,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骑们依旧如铁墙一样阻挡着姬野的去路,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
“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随风而来。
姬野大惊回头。离军的赤潮忽然裂开,仿佛畏惧什么而自然地分开。火铜铠甲的武士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风拉开他的褐发火氅,武士仿佛头顶天空。雷胆们一齐翻身下马,半跪在马前。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威武王。
“谢玄,”嬴无翳第一句话竟是说给自己麾下爱将,“上得山多终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王爷恕罪。”谢玄单膝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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