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经意就会避开红衣女子的脸。令人难以相信这样无双的尤物会有这样一张冷漠的面孔,一看到她的脸,少年就觉得她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虚幻起来,也寂寞起来。
“看够了么?”红衣女子忽然停下步子淡淡地问道。
少年急忙转过脑袋,根本就不敢回答。
“要是看够了,就离观潮台远一点,真正的大潮马上就要来了,你肯定会被潮水吞没。”
“姑娘吓唬我了,”少年一看红衣女子没有发怒的样子,心里一高兴,马上又变回了油腔滑调的样子,冲那女子喊道,“姑娘关心在下,在下自然高兴,可是在下在杭州住了十年,却从来不知道潮水可以上到观潮台来。而且现在水势已经低落,姑娘过来和在下一起看看可好?”
“每年在观潮台上都有淹死的人,官府不说,是怕报给上司不好听。街上谁都知道,只有你这样的纨绔公子才会如此无知。”红衣女子轻声说道,可是狂浪居然没有压住她的声音。
“姑娘你可真会吓人啊!”那少年看女子说得认真,顾做洒脱地大笑起来。
“不知死活,你回头看看。”
少年虽然不信,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之下,他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一道粗粗的浪线远远的出现在入海口的方向,急速向观潮台推了过来,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潮头更大,来势也更凶猛。转眼间已经冲过了一半的路程,而他好出风头,站在最靠江岸的观潮台上,此时就像大水面前的一只蚂蚁。他心里猛地抽紧,腿却软了,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
“早先不肯听人言,此时却已经晚了,”女子轻轻摇头,那一袭红衣忽然化作飞火,直扑少年所在的位置。
那少年尚没有看清,就觉得脖子后的衣领已经给人拎了起来。与此同时,大浪拍击在岸边卷了上来,激起七八丈高的水波,劈头盖脸地打下,眼看就要吞噬两人。少年心胆俱丧的时候,却听见身边有一声清鸣,一股奔涌的寒气擦过他肩膀投入水波。岸上别处观看的人却看见红衣女子的手中忽然涌出一道近乎一丈长的青气,青气劈下的时候,水波为之分裂。第二个浪头即将打下前,那一袭火红色从惟一的空隙里闪了出去,带着失魂落魄的少年一直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少年全身湿透了,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地贴在那红衣女子的胸口,差点儿又晕了过去。红衣女子看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微微蹙眉,却没有发怒,只低声道:“不知好歹。”随即一把将那少年推得翻了个跟头,甩掉袖子上的水珠,头也不回的走了。
少年痴迷迷地看她走远了,才忽然想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女子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
江边的一个小店里,红衣女子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的旁边。桌上放着一碗粗米饭,一碟子青菜和一碟子鱼羹。山野的小店,饭菜做得很粗糙,红衣女子却不在乎,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认真。周围不少汉子色迷迷地看着她,她却像没有看见一样。
她虽然没有什么饰物,但是衣衫手工精致,腰间一条不到两指宽的金色带子竟然密密匝匝束腰五六圈之多,一直从腰缠到了胸下,似乎是年代久远的东西。
掌柜的略带歉意地对她笑笑道:“饭菜简陋,委屈姑娘了。”
“没有,多谢你。”女子淡淡地说,而后对掌柜的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样子,笑容里竟是一片苍白。
吃完了饭,女子打开行囊取出一柄简单的木梳,解开头发默默地梳理起来。女子坐在露天的桌旁,晚风扬起那一头漫漫的长发,衬着苍白如雪的面孔,于是梳头这样温柔的举动也带上了一抹萧索。店里无论男女,十有八九都是在看她,她的一双眼睛却漫无边际地看向远方。
一骑骏马远远驰来,方才她救的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袭华贵的锦袍,慌慌张张跳下马来,三步两步跑到她桌边坐下,喘着气道:“好歹找到姑娘了。”
“你找我干什么?”
少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左看右看,眼睛落在那两样简单的菜肴上,急忙道:“姑娘这样美丽尊贵的人儿……”
“我不是什么尊贵的人,美与不美,也和你没有关系。”女子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总之姑娘不能吃这样简陋的馆子,附近有一家钱江楼……”
“我没有钱。”女子又打断了他,她每次说话,声音总是淡淡的,没有丝毫喜怒。
“我有,我有!我请姑娘!小生方进,还有些家资,姑娘救我性命于必死,小生怎敢不报?”那锦衣少年方进慌忙说道。
“我不花别人的钱。”女子微微蹙眉,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从腰间取出一小串铜钱付了帐,又问那掌柜的道,“先生,请问附近哪里有借宿的地方,我盘缠不够了。”
掌柜的哪里敢当她先生的称呼,急忙道:“折杀小的了。附近怕是没有,要是借宿只好上灵隐寺去碰碰运气了。”
方进一步不离地跟在女子身后,此时忙道:“姐姐若是缺少盘缠,小弟理当解囊相助。”
听到“姐姐”这两个字的时候,那红衣女子忽然扫了方进一眼,幽深的双瞳里有了一丝怒意。方进自己知道说话不妥当,扬起手来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杭州城里除了亲生姐弟或者年龄明显年长自己的女子,就只有青楼里的娼女们被叫作姐姐。他生性风流,不时出入青楼,这时候见红衣女子美艳无双,口不由心就说了出来。
红衣女子不再理方进,拎了包袱就要上路。
“姑娘,我真的没有任何对姑娘不敬的心思啊!”方进紧紧跟在后面。他虽然贪恋风流,也倾慕那红衣女子的美艳,可是女子脸上的神情竟让方进不由自主放尊重起来,更何况她一身武功也不是方进可以应付的。他虽然还是想和女子亲近,却不敢有一丝猎艳的想法。
他刚说完,就看见红衣女子忽然停了下来,心里一阵喜悦,可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感觉后领给她揪了起来。女子猛力扯了他一把,随之身形一闪,方进又一次栽进了她怀里,就在他喜不自胜的时候,后心猛的一凉,而后就如同着了火般热起来。接着他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剧烈的疼痛从背上传来,脑子里一片模糊。
“姑娘……”方进想喊,却觉得全身都虚了,眼前一黑,彻底瘫在了女子的身上。
红衣女子无声地扶起方进,将他放到了一张长凳上。方进的背后插着一枚月牙形的银勾,鲜血流了一地,已经不再有呼吸了。
他瞪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生机,红衣女子看着看着,幽幽地叹息一声。
“嘿嘿,想不到明尊教的婆娘还那么多情,难不成看上了这小子?”小店的角落里,一个人连声冷笑。四周一共七个人都缓缓站了起来,他们装束各异,可手里提的月形弯刀却一般无二。
“我没有看上他,我也并不多情,可是众位朝廷的走狗却太无情了!”女子缓缓说道。
“我们不是朝廷的人。”旁边的桌子上一个竹竿一样的瘦子低垂着双眼,“但姑娘是明尊教的高人。原来你我也算井水不犯河水,不过重阳道宗已经传书天下,明尊教吃菜事魔,凭鬼神之力乱道,无可饶恕。便是一个市井杀狗辈,未必不恨明尊教入骨,何况姑娘一路上也杀了不少人吧?”
“你既然没有看上他,这小子胆敢纠缠明尊教的高手,也是自寻死路,哥哥我看着碍手,顺带帮你收拾了他,妹子也该谢我才是,难道还要为他报仇么?”角落里那精悍的矮个子一脸阴险的样子。
“他虽纠缠于我,却不该死。他不该死,你们就杀的就是无辜,我当然就可以为他报仇!”
“妹子要报仇,还是因为哥哥杀了你的小情郎,怕什么,去了一个情郎,这里可足足有七个!”那矮个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淫邪。
“小阿七,不要说了!你可别忘记她的武功,我们银月刀的师兄弟已经死了十几个在她手上,再拿不下她,我们还有什么脸面立足淮南?”瘦子明显身份辈份更高,也更加警觉,“银月刀传家百来年,可不要在重阳道宗面前丢尽了颜面。”
“拿下我?”女子微微摇头,“原来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七个人缓缓列开了八卦的阵势,那个瘦子分明技高一筹,一人独站震兑两个方位,脚步不断变化。七个人一步一步缩小着圈子。
那矮子淫笑起来:“任你多烈的性子,也别想逃过我倪三二的手心!”
“无耻!”女子冷冷喝道,“早先不杀你,只是因为不想杀错人。现在你们要抓我,不先向我下手,却去残害不相关的人,已经是死有余辜了!”
“死有余辜又怎么样?妹子,你想杀哥哥么?你舍得么?”矮子正笑得欢,忽然看见一道水波一样的清光在眼前荡漾。女子清澈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既然知道该死,就去死吧!何苦逼我?”
在一旁掌柜的眼里,那女子的身边忽然有无数的水纹飘动,滟潋的水光里,有一袭红衣依然烈烈如火。红衣女子的身形在水光笼罩下轻盈地转折,曼妙如同舞蹈。掌柜的看呆了。
水波收敛,八柄银月刀同时落地,无数细小的血痕出现在那八个银月刀门人的身上,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红衣女子缓缓地将九尺软剑收进了腰间缠绕的金色剑鞘中。血雾猛地腾了起来,他们全身所有的血口一齐炸开,细密的血点溅上了女子火红的衣裙和苍白的脸。八具尸体沉重地栽倒在地上。
女子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血,从那八个人怀里搜出了所有的银子放在掌柜的台子上道:“你赶快走吧,官府的人就要来了。”
掌柜的呆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子略带谦疚的神色,轻声道:“得罪,他们说的没错,我便是吃菜事魔的人。”
而后她拿起自己的包袱,沿着小路向灵隐寺的方向去了。
小路的尽头,艳丽的火红随风摇曳,背后是苍白的云天。
最后一声晚钟袅袅散去,灵隐寺也归于寂静。
观览的游人也已经散去了,僧众做完了晚课,照例到了关寺门的时候,台阶上却还站着一个老僧,一个女子,那袭红衣在暮色里显得苍老。两人相对无言。红衣女子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
“唉!”老僧叹道,“女施主,不是灵隐寺不留客,只是你一个孤身女子,又年纪轻轻,只恐在寺中歇息多有不便啊。”
“大师,我已经说了,既然灵隐寺不便留宿女客,我绝不敢勉强。我今夜宿在何处也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见木大师一面。”女子轻声恳求道。
“这就更难了,师弟素来不见客,连方丈有请也时常不到,何况是见女施主?除非女施主真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否则老衲无论如何也不敢通报的。”
“我想请木大师为我做一场法事。”
“敢问女施主和师弟可熟识?”老僧问道。
“很久以前。”
“敢问施主名号?”
女子犹豫了很久,摇头道:“我说不得,说了对寺里不好。”
“那就恕老衲无能为力,”老僧合十垂首。
女子眼帘低垂,双目中清光如水。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和尚挑着水走过台阶,嘴里似乎低声哼着曲子,看也不看两人,摇摇晃晃地进了寺门。女子低头不语,直到和尚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她忽然抬头唤道:“木大师!”
那和尚也不回答,还是哼着曲子向前走去,台阶上的老僧摇头道:“女施主恐怕喊错人了。”
“不会错的,”女子轻轻的说,声音清晰地送出很远,“你是木大师,我记得那首曲子。”
挑水的和尚停下了脚步,台阶上老僧愕然。他当然知道刚才过去的挑水和尚确实是木和尚。当年的方丈曾说木和尚智慧全寺第一,必成一代高僧,着实惊动了杭州城的善男信女。可是木和尚性子古怪,不喜欢和寺里的善信往来,更不喜欢做法事。除了打水扫地,他成天就是邋邋遢遢地在杭州城里逛,素有疯和尚的称号,老来更是如此。人们也渐渐对他没了兴趣,现在来寺里的施主没有一个将他看作高僧,只把他当作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也没有人叫他“木大师”,至于指明叫他做法事的,更是绝无仅有。
“我不是木大师,我只是木和尚,木和尚认识的人不多,恐怕没有见过施主,”木和尚也不回头,随口答道。
“见过没见过都不要紧,只求木和尚帮我做一个法事。”
“人死万事空,法事?不做也罢。”木和尚道。
“不过是求我自己心安。”
“你可有心?拿来与我瞧瞧?”
“以前……有过。”
木和尚闻言回首,放下了肩上的担子,仔细打量了那女子几眼道:“何苦说得这样凄惨?你要做法事,让别的和尚给你做,有何不可?”
“九泉之下他们有灵,只怕希望你为他们做法事。”
“拿来我瞧。”木和尚伸手道。
女子默默的将一个白布包裹递给木和尚,木和尚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两个小坛子,坛子上各用浓墨写着姓名。木和尚轻轻地念那两个名字,念了许久,忽然惊道:“他们不是已经去徐州了么?”
“他们又回来了,”女子轻声说,“回来了……”
“那……你是?”木和尚凝视着那女子,微微摇头。
“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好!”木和尚抄起那两个骨灰坛子大步走进寺里,撞起了大钟。
钟声轰鸣,一时间,寺里所有的和尚都跑了出来,茫然不知所措地围在一起。一个老和尚也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大殿前,只见木和尚身边居然站着一个美艳的女子,心里恼火,大声喝问道:“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木和尚只想做一个法事,请各位帮忙,”木和尚合十行礼,脸上疯疯颠颠的样子忽然都不见了。
“法事?这么晚了做什么法事?”老和尚是方丈,呼喝起来大有威风。
“明日就过了头七,请方丈成全。”女子低头道。
“女施主,不是贫僧怪你,可是你孤身女子夜入寺中,有违寺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