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羽摇头:“这十戒没什么不好。”
“那我教僧侣,又有五净戒曰真实、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叶公子以为如何?”
“这五净戒中,何谓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
“不害者,不伤万物之光明。万物之中,皆有光明,所以不行耕种、收获和宰杀。贞洁者,不行夫妻之事,以防欲望中生魔念。净口者,不饮酒吃肉。安贫者,年一受衣,日一受食,安于贫乏。”
“那么这五净戒类似佛家戒律,确实也没什么不好。”叶羽坦承。
裘禅笑了笑:“那么叶公子以为裘禅是僧侣么?”
叶羽上下打量他,犹豫了片刻:“裘先生并不像僧侣。”
裘禅笑了几声:“叶公子错了,我教僧侣,不比佛家比丘尼比丘僧。五明子无一不是僧侣,裘禅是,风红是,陈越是,妙风是,叶公子杀的明力也是。”
“哦?”叶羽想到风红,心里微微一顿,那个妖娆绝代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侣。
“生于乱世,裘禅手下的人命不少,屡次触犯戒律。可叶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禅没有一分私产,每年仅换一袭衣,每日仅用一次饭,无妻无子,不动酒肉。我想问叶公子,裘禅这么做是为了一份虚名么?”
叶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对外人道,那么就不是邀名于世。”
“那么叶公子,现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个僧侣率领的教派,教众多半是度日艰难的贫苦人。僧侣持戒严格,教众不蓄资财,这样的教派,你为什么说它是邪教?”裘禅紧紧逼迫。
叶羽这一次却反戈一击:“那么贵教的光明天焚怎么解释?贵教在徐州开封犯下的杀孽怎么解释?贵教集合教众,意欲谋反又怎么解释?”
“好!”裘禅击掌,“说得好,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面叶羽,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缓缓地闪动:“叶公子以为,人生来是善的,还是恶的?”
叶羽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刻,只能摇了摇头。
裘禅也摇头:“亚圣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叶公子,你想没有想过即使一个孩子,他也会妒忌别的孩子有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诸人的称赞?”
叶羽想了想,点头。
“我小的时候在姑苏读书,师兄弟十三人。我老师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传》闻名于世,天下的春秋名家,无人可与之相比。”裘禅缓缓说道。
“难道是左骖宏左先生?”叶羽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方忏轩教他读书时候曾经提起,即使一代剑圣眼中也满是仰慕。
“家师正是左骖宏。”裘禅点头,“当时我们师兄弟十三个,号称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时候我们师兄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我年方七岁,却是老师最看重的。我七岁时候已经可以熟背《春秋》,宾客在前也应答如流。所以每次家师的朋友来访,家师都令我陪座,大儒们高谈阔论,我也极有收获。时间长了我在师兄弟中便有了名声,自号‘闻榻’,意思是说我榻边听闻,便知道《春秋》的真义。于是我整日里穿着一位尊长赠我的白衫,晨起在竹林中读书。姑苏城里常有人来看我,时间长了那片竹林便成了读书人晨读的所在,称为‘读易栋’。”
“那时候,我最小的师弟,名字恰恰是王十三,我们年长的十二个师兄弟都关爱他,叫他小十三。”裘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那时候因为我骄傲,年长的几个师兄便和我说话不多,我自觉受了排挤,便对小十三更好。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乃至于老师的高朋们赠给我的宋版书,都拿出来和小十三分享。小十三也对我很尊敬,时常像个小大人般在屋外叩门,说是对于学业不解,要聆听我的教诲。我便觉得与他更加亲近,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这里,裘禅笑了笑:“这个故事听起来老套了,叶公子聪慧之人,想必已经猜到了结果。”
叶羽点了点头:“只怕裘先生的师弟其实也妒忌裘先生得老师的喜爱,心里暗藏不满吧。”
裘禅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错。我那时经常发现洗好的白衣晾晒在外,无缘无故地会沾上鸟粪;放在案头的书,不明不白被人用墨汁泼得不成样子;还有一次,夜里我读书归来,竟然在被窝里发现一条蛇!但那是一条无毒的水蛇,我生在南方,水蛇见过很多,并不害怕,捉出来扔了,还是继续睡觉。天明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门缝外有人窥伺我。我心里警觉,装作睡死,等到那门开了一道缝,我忽然扑过去把门外的人按倒。那人竟然是小十三。他见到我眼里满是恐惧,像是发疯那样,指着我大喊说你是鬼,你是鬼,毒蛇咬死你了!”
“蛇是他放的。”叶羽说。
裘禅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内心里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恨不得我死。只是他是北方人,分不清水蛇和毒蛇,否则他放在我被窝里的可能是一条剧毒的蛇。后来老师大怒,以戒尺打着他的背怒问,才知道我衣服上的鸟粪,书上的墨迹都是他弄的。他看不得一个师兄那样的独享荣光,似乎天地间一切的宠爱都被他夺去了。老师觉得师门蒙羞,也不敢外传,于是罚他在黑屋里思过。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姑苏小寒山的门下,居然也有黑屋那种地方。”
裘禅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气:“三天之后打开门,小十三已经吊死在里面了。小黑屋很矮,不过一人高,按说无法自缢,可是他居然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他把自己的腰带挂在屋顶,另一端结成套索套在脖子上,跪坐在竹席上。他往前倾倒,套索慢慢收紧,会让人慢慢窒息。不像一般的上吊,可能拉断脖子,他那个办法,只会慢慢绞死自己,等到想要救自救的时候,已经无力挣扎了。那一年,小十三只十一岁,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个法子。老师看了,只说了一句,说他是真的想死啊。”
灯火如被风吹,忽的一暗。叶羽和裘禅相对而坐,大屋里寂静如死。
良久,裘禅低声说:“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可能有那么大的仇恨,那种仇恨是即便杀了自己,也不能消弥的。这个世上许许多多人的心里,加起来有着多少仇恨呢?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让人怎能相信亚圣的话?”
“可是那……毕竟是少数!”叶羽争辩。
“少数么?”裘禅笑,“叶公子知道杜鹃么?这种鸟不筑巢,会把自己的鸟蛋下在别的鸟儿的窝里。杜鹃的鸟蛋很小,看起来像是一些小鸟的蛋,但是它孵出来的雏鸟却凶猛有力。雏鸟出壳之后会立刻把其他的鸟蛋和小鸟都挤出窝去,任它们摔碎摔死。这样它就会独占所有的食物,它食量很大,如果还有别的雏鸟在,它便吃不饱。叶公子可知道猕猴群?猴子是没有开化的野物,可是它们争夺起猴王的位置仿佛仇敌。猴王在位的时候,它会霸占所有的母猴,奴役其他的猴子。而一旦有另一只强壮的猴子打败了猴王,也绝对不会允许老猴王活下去,我曾攀上峨眉山,亲眼看见一只失败的老猴王被猴群逼得跳下山崖,它在一条山涧中翻滚,挣扎着要游过去,可是游到一半,它便沉了下去,再也没有露头。它背后的猴群竟然发出笑声那样的叫喊来。”
叶羽哆嗦了一下,裘禅的话里,仿佛寄宿着鬼神。
“看着那只猴子沉下去,我的心也沉下去。我发疯一样在山路上奔跑,我觉得自己被儒学欺骗了几十年。人其实和野兽一样,这城池便如树林,世间的规则是你死我活,每个生命生下来便是要从周围夺取食物和取暖的土地,长大了,就要权力地位,要美女妖姬,因为那种留下子嗣的信念是从小种在人心深处的,不可消磨。为了留下子嗣,他们甚至不惜夺取别人的妻妾。”说到这里,裘禅双手在胸前做莲花火焰的形状,“直到我得阅我教的教义,才深为折服。我教教义说,人身体里皆有光明的分子,也有暗魔的分子,光明的分子便是与人为善交相爱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暗魔的分子,便是人生来的贪婪心、欲望心、杀戮心、淫荡心。人便是魔神糅杂的产物,半是神子,半是魔子。要想解脱暗魔的束缚,便只有杀死自己身上暗魔的分子,若有了这个觉悟,光明天宇的门为你洞开,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
“死的一刻……才是……最大的喜乐?”一阵战栗从叶羽的背脊穿过,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所以我教真正的教义并不禁杀戮。”裘禅道,“叶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救人?”
“对于一个剑客,救人强于杀人。”
裘禅微笑:“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你救人,是因为人是善的、好的,或者因为你自己就是人,你要救自己的同类?可是如果你发现人身上其实还有那么多恶的东西,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人?有的人你救了他,他却会去害别人。那么你是否还不如杀了他?”
叶羽无法回答,只能摇头:“裘先生所说,在叶羽看来便是外道邪魔才会说的话。”
裘禅也不以为忤,还是微笑:“真正的善,是纯净的光,在只有光的世界里,一切黑暗无所遁形。教祖曾经说,当第三个光明日降临的时候,支撑天地的光耀柱会倾塌,一切在火焰中毁灭,从此黑暗复归黑暗,光明依旧光明。天地间的义人,将随我们一起来,叶公子,你可愿随我们一起?”
叶羽不答。
“说过不劝降,却又多嘴了。”裘禅自嘲地笑笑,“叶公子现在不必回答,我不会伤害公子,你尽可以放心思考。”
“送叶公子出去。”裘禅比了一个手势。
这一次来的却不是那个小厮。一直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叶羽身边微微躬身。叶羽起身随他出门。
“你可以带叶公子看看。”裘禅在身后说。
那个人在门口摘下墙上的一支火把,在前面领路。
他忽然道:“谢谢叶公子。”
叶羽吃了一惊,听得那个声音极其耳熟。
领路的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张熟悉的脸,竟然是杭州明尊教的首领之一,持红月刀的梁十七。
“叶公子剑下留情,梁某不胜感激。”梁十七躬身行礼。
“先生不是该杀的人,前次是叶羽冒犯先生。”叶羽道。他知道那十万风雷的一剑中自己手下留情,只是重伤了梁十七,却不曾下毒手。而这次相遇,两人局势倒转,叶羽已经是阶下囚徒,他便也不想恃恩于梁十七。
“叶公子随我来。”梁十七也不多说。
走到通道尽头即将转弯的时候,梁十七停步,举高了火把:“清净气使想请叶公子一观。”
叶羽就着火把看去,不禁退了一步,心里一片冰冷。在短暂的一瞥中,他看见一个巨大的佛龛中供着一尊肉身佛似的东西,可不是平常僧侣合十的模样。那是一个干枯黝黑的人体,跪在佛龛里,他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做火焰莲花似的形状,脸上满是大喜乐的神情。
而他的双眼只是两颗炭丸,在空空的眼眶里似乎可以滚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
“清净气使。”梁十七进来,单膝跪下。
“叶公子看见那具肉身了么?”裘禅闭着眼睛坐在冰盆里,淡淡地问。
“看见了。”
“很骇人吧?”
“正是。”
“对于凡俗的人,就是如此。以前以为是怪力乱神的东西,在眼前变成了真实,怎能不惊恐?照顾他的事就交给妙水使吧。”
“是。”梁十七犹豫了一刻,“妙水使似乎心绪不定,回来已经两日了,只是在那里静坐发呆,等待叶公子醒来。”
“你不必多说,也不必讳言,谁都能看出她的情绪。”裘禅挥了挥手,“然则她是五明子,是我教的僧侣,她明白这里面的轻重,这不过是暗魔作祟。陈越如何了?”
“妙火使最近行踪不定,属下很少见他。”
“终究是不成气候的人,真让妙风给说对了。”裘禅摇头。
“属下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应当不应当问。”
“你是要问我为什么会对叶公子手下留情?在你看来我一直是犀利决断的人。叶公子虽曾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他也杀了我教的五明子,那么断然不该放他生路,更不该带他回草庵,又对传授以教义。是不是?”裘禅淡淡地说道。
“是。”梁十七低头行礼道,“清净气使放过叶公子,属下心里感激,但是这决不像清净气使一贯的行事作风。”
裘禅笑了笑:“其实原因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梁十七吃了一惊。
“我亲自去过开封浮槎巷看过,那一战,非常诡异。出手杀死明力的绝非叶公子,以他的剑术,即便明力任他砍杀他也不能得手。杀明力的另有其人。而更奇怪的是明力应该曾经出手命中过他。你在我教众地位颇高,应该听说过明力使出手击中敌人的后果,对方势必从伤口开始融化,最后为光明吞噬。可是叶公子竟然毫发无伤,岂不是太奇怪了么?”
“正是。”
“这正是我的猜测。明力的大力是天上的光焰,杀一切暗魔。而他不能杀叶公子,惟有一个解释,便是叶公子身上的光明火可以和明力相当。他虽然不是我们的教友,不肯皈依我们的教义,却是我们的族裔。我想,他终有一日会明白我们。”
梁十七沉默了一刻:“是!”“诸位教王的军队都集齐了么?”裘禅淡淡地问道。
“正在逐步赶来,庇麻节之前,一切可以就绪。”
裘禅点了点头,他合十对着屋顶,闭目虔诚地祈求:“我们要用血洗这一年的庇麻节。明尊慈父在上,饶恕你的信徒再次违背你的教诲,触犯最神圣的戒律。
“真的要举事么……再请清净气使三思。”梁十七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没有选择。而且我已经活不长了,我能够感觉到。”裘禅睁开眼睛看着屋顶,“只愿我死的一刻,看见光明天宇对我洞开。”
朗月疏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