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他对你不好,总是喜怒无常,想起来就会吼你、骂你,可是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有多苦。纵然剑气绝世,他的心终究还是太软了。我上昆仑山比你还晚,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候,他种了桑树,桑树也养不活,他只剩下你。那时候你还是不满周岁的孩子。他轻功绝世,去雪地里抓怀孕的雪羚,挤羊奶给你喝,他居然真的养活了你。我打赌,这是他一生中觉得自己做的最成功的事。”
他又笑了:“你叫我师父,可是你的剑最初是方忏轩教的,他才是你第一个师父。你顶撞我我从不介意,因为我知道在你看来我们其实是朋友。而在方忏轩看来他是你的父亲,你太师祖死得很早,那时候方忏轩只有七岁,孤独一个人守着诺大的月照山庄,直到你的出现。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软弱,即便知道襁褓里养的是魔神,可是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就下不了手。”
“我们昆仑山的人,代代单传,总是太寂寞。说起来,月照山庄真是一个让人觉得冷的地方。”魏枯雪从背后拔剑,他的背上另外负着一柄古剑,正是叶羽习惯用的龙渊。
“叶羽,你可以怪师父狠心,但是我没有选择。我们所有人,在涉入光明皇帝的旧案时,已经知道绝无后退的机会。”魏枯雪将龙渊高高地抛上台阶,准确地落在叶羽脚下几级,“无论是神明或者魔鬼,无论是善良或者邪恶,也无论是解救或者毁灭,我们统统不关心。我们和你是不同的,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间的人存活下去,我们要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如果是魔鬼,我们便是诛魔的道士;如果光明皇帝真是西域的神,但是想要毁掉我们中土的世界,对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我们要把神杀死在摇篮里。”
叶羽觉得整个世界在自己的面前塌了下来,他跪在台阶上,努力地摇头:“师父,为了诛杀一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就不惜杀死千万人么?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你终要知道,天下本没有善恶,孔子以礼教人,老子以道化人,释家以慈悲渡人,”魏枯雪长叹,“天下间,本没有善恶,只是每个人,都想要活下去。”
师徒再次对望,相隔有如天海。
“那是你的剑,我从金华为你找了回来。来吧,拔你的剑。我教你昆仑山的剑术,终没有辜负你。”魏枯雪缓缓举起了纯钧,“拔剑,魏枯雪一生,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可以选择拔剑,也可以选择受死,你若能拔剑杀了我,就尚有一线的生机。”
叶羽跪在台阶上,只是摇头。
“叶羽,拔你的剑。”魏枯雪的声音变得冷锐。
叶羽还是摇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魏枯雪登上台阶一步,声音里威势逼人:“叶羽!拔你的剑!”
叶羽忽然抱头痛哭,像是个绝望的孩子:“师父!你杀了我吧!不要让我选……不要让我选……我不能杀你的!我不能杀你……我也不想看着这些人死……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一切便都好了,我看不到,一切便都不算什么!”
“师父你杀了我吧!”他凄厉地大喊。
魏枯雪没有动,他只是微微地摇头:“你心里真是一个懦弱的孩子啊。”
一卷红雷从台阶高处扑下,抓起叶羽的后领,把他整个拎了起来,又急速了退了回去。
风红束衣刀在手,回望台阶下的两大宗师。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畏惧,她拎着叶羽的衣领瞪视他的眼睛。
“你何苦要救我?让他杀了我吧。”叶羽低声说。
风红不说话,一个耳光用力扇在他脸上。
“猫儿、狗儿、猪儿、兔儿!走!快走!去摩尼殿里!快!”风红大喊。
孩子们像是从梦里醒来,爬起来奋力奔了回去。
魏枯雪微微点头:“这种不成器的徒弟,我该像你一样打他。”
他没有动手,也没有阻拦风红提着叶羽箭一般退却。苏秋炎和世子缓步跟了上来,三人比肩,拾级而上。
叶羽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幻。有时候是灯光,有时候是木刻,有时候是贴在墙上的佛像,更多的是过往的记忆里魏枯雪的一笑一叹。他知道风红正拎着他在摩尼殿仿佛迷宫般的走道里穿行,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往哪里,他也不再关心。
魏枯雪三人终于登上台阶,到了摩尼殿前。
魏枯雪以剑鞘在地下一划:“请诸位莫越此线。”
苏秋炎和世子都看了他一眼,如言停在了线后。魏枯雪背手持剑,看着巨大的圣堂屹立在黑暗里。
“掌教,请烧了它吧。”魏枯雪低声道。
“遵魏宗主之命。”苏秋炎举手,手上火光腾起数尺。
他挥手出去,飞火弥漫成为一团火云。他双手持咒,猛地推出,那片火云被迫到圣堂正门。这座宫殿般的建筑像是浇了油脂一样,立刻化为一团烈火。火势越来越大,渐渐地超过了台阶下的光焰,华表山的山头上仿佛点着巨大的火炬。燃烧的椽子纷纷下落,大梁发出“咯咯”的声音,不知何时就会断裂。
火势已经越迫越近,浓重的烟雾逼了进来。
风红满头都是大汗,她手持一卷羊皮纸,在摩尼殿最深处的小屋里疯了一样地搜寻,搬动着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叶羽委顿在地下,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四个孩子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火势很大,周围热得烫人,他们却像是怕冷一样偎抱在一起。
“一定在这里的!一定在这里的!”风红说。
她的手也在抖,可是她不能停,也不敢停下。她知道裘禅所说的最后的机会,华表山下,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只要进入地道,就可以离开这里,谁也无法追踪。可是裘禅没有告诉过她开启地道的方法,她只知道是在这间小屋里,还有和铁神面包在一起的这张羊皮,那是下山的地图。
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她回头看着那些孩子:“别怕。”
猪儿看着她,忽地使劲点了点头。
风红和她默默的对视了一瞬,而后她忽地明白了什么。
她伸手扣住了地板上的一处凹陷,用力上提。
小屋的半面地板被她整个提了起来,下面暴露出黝黑的洞口。这个小屋的地道竟是如此简单,只是不会有人想到这面巨大的地板居然可以被提起。
“快!快走!”风红招呼孩子们,她抬头看向外面,浓重的烟气合着火焰一起从走道上逼了过来。
她转身要去抓叶羽,同时对着猪儿大喊:“猪儿,你最大,要带着大家。不要怕,你们先走!”
猪儿露出了异乎寻常的勇敢神色,她第一个站了起来,拉起了其他的孩子。孩子们排成一队,猪儿看着漆黑的洞口,粗重地呼吸几下,咬牙第一个踏下一步。
她踏到了台阶,心里一松。
就在这个时候,一柄银色的剑从黑暗的地道里闪现,准确的刺入猪儿的心口,女孩身体颤了一下,无力地跪下,银剑又急速地收了回去。
“猪儿!”风红凄厉地大喊。
银剑再次探出,委顿在地下的叶羽如同从梦里惊醒。他不顾一切地扑了出去,他的怀里抱着龙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忽地突破了内息的禁制,一剑出鞘抢先直刺黑暗中。他比那柄银剑更快,剑刺入敌人的身体,叶羽一把从地道里把那人抓了出来。
那是一个黑色短靠的道士,胸口被洞穿,他嘴里泛着血沫,瞪大眼睛看着叶羽,头一偏,就此死去。
叶羽茫然抛下尸体,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他杀了重阳道宗的人,他就真的已经变成了自己师门的敌人。
可怕的啸声从地道里传来,叶羽剑气自然流转,挥剑隔开了射来的劲箭。箭上巨大的力量分明是那个蒙古青年所带领的射手们所发。更多的剑飞蝗一样从地道里涌出,叶羽一按提起的地板,将地道口重新封锁。
他回头,看见风红抱着猪儿的尸体,泪水无声地往下流。三个孩子围绕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他们会有地道的地图?”风红喃喃地说,“只是几个孩子啊!”
然而她应该知道原因,九十五年前,草庵被建起来的时候,明尊教尚和官府平安相处。为了建设这里,当时的教首主动交出了地宫的地图,以示没有反意。而那份地图竟然一直还保留在泉州宗理司的手里,保留在那个汉文名字叫做萧天毅的色目老人手里。风红曾见过那个老人,老人还按着她的头为她祝福。
“原来景教,也背离了我们……”风红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人都死了……只是几个孩子而已……”
火烧得更大了,四壁像是被烧得发红的铁板。
叶羽提着剑,风红已经不再流泪。她把孩子们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着。
“要彼此照顾啊。”她轻声说。
她站了起来,面对叶羽:“只有最后的办法了。”
叶羽茫然地看着这个女子。
风红从怀里掏出了白布裹着的包袱,那是裘禅交给她的。她揭开白布,里面是那件被焚烧得扭曲的铁面。叶羽看到那张铁面,忽然明白了风红要做什么。他看着风红的眼睛,曾经一些时候他觉得那双黛色的眼睛他可以看进去了,而此时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被冰封的水潭,把叶羽抗拒在外。
“你会死的!”叶羽大喊,“放下那个东西!”
风红摇头,她回头对着孩子们微笑:“一会儿要跟着我啊。”
“你会死的!没有人能再救你了!那个东西是吸人魂魄的!”叶羽踏上一步。
风红警觉地退了一步,不让叶羽有分毫接近的机会,她如同中了魔咒,她脸上带着宽慰孩子的笑容,眼睛里却有决绝乃至于残忍的光。
“放下……放下!”叶羽不敢逼近,他怕风红会失去控制。
风红看着他,冰潭一样的眼睛里没有表情。两个人对视,外面走道上的椽子带着火焰落下,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风红的眼神微微地变化了,隐约的冰潭裂开了口子。
“你会为我们拔剑么?”她问,她的眼泪流再次了下来,“你会为我拔剑么?”
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可是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我没有办法啊!我也不想死,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早说过的,但愿一生,不再相逢!你何苦再回来?”她摇着头,泪水缓缓滑过脸庞。
她退得越来越远,忽然她放开声音,跺着脚,几乎是大吼着说:“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傻子?
叶羽愣在那里。就在同时,风红将铁面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叶羽猛地冲了出去,从孩子们身边越过,剑鞘捅在风红的腰间,一拳将铁面击飞出去。他抱住风红虚软的身体,回头看向孩子们。这时候屋顶传来了可怕的断裂声,叶羽本能地带着风红退后,屋顶裂开了,燃烧的屋梁砸落下来,重达数百斤的大木落在三个孩子的头顶,一瞬间就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火焰腾了起来,终于这间小屋也开始燃烧。
风红愣了一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她拼命对着那些孩子刚才站过的地方伸出手去,可是叶羽抱住了她的腰,不让她过去。她的坚强和勇气已经完全崩溃,她哭喊着,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女孩一样捶打叶羽的胳膊和胸口。她却已经失去了五明子神术般的力量,那些拳打在叶羽的胸口,一点不痛,叶羽只觉得自己的胸膛是空的,被她敲打会发出钟一样的声音。
哭嚎声最后低落下去,火焰弥漫开来。
叶羽抱着风红的肩膀,风红把头枕在他的胸口。她像是傻了,又像是眼泪已经哭干,她的肩膀抽动,悄无声息。叶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他可以想到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他想着这个女孩在船上的弹唱,想着她把刀指在自己的眉心,想着她跪在他的卧榻边,白皙的脖子里一缕细细的红线,想着那一截玉色的手指轻轻扫过一根根的木条。
最后他想这个女孩趴在窗上挥着手,屋子里外两个孩子对视而笑。
他觉得自己怀抱着一个孩子,就像是怀抱着漂亮的猫儿,她很小也怯懦,并没有什么神术和力量,需要保护,也需要安慰。
孩子们都死了,他的朋友们已经抛弃了他,谢童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只是不便来这里亲眼面对这场惨剧。没有什么人需要他这个剑客去保护。他能够保护的,只有这个过去的敌人。
“为什么不愿拔剑呢?”他低头看着风红的脸,嘴角掠过一丝微微的笑,却又疲惫得已经笑不出来,“我不是一样有你们的血脉么?我身体里有光明啊,可以呼应你们的神。既然总要有人去死,跟你们比起来,我不是更应该去死么?那么……我又怕什么呢?”
“不要怕,跟着我。”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抚摸着风红的面颊。
摩尼殿就要崩塌了。
魏枯雪转过身要离去。
这时候,熊熊的烈火中,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有如钢铁的轰鸣在远古的洞穴中回荡。魏枯雪站住了,苏秋炎转头和他对视。脚步声逼近了,火焰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逼着冲了出来,一个人影出现在燃烧的殿堂尽头。他在火焰中是黑色的,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怀抱着一袭烈烈飞扬的裙。
魏枯雪和苏秋炎的神色都变了,转瞬他们便又回复了平静。
苏秋炎缓缓地举起手,以中指按在眉心,魏枯雪解去了紫绫,古剑纯钧出鞘,声如枯木。
大火映红了天空。
华表山顶的光焰冲天腾起,这是大元元统三年的正月初一,《泉州府志》上说这一夜天地有异相,华表山峰上降飞雪,燃大火,光明如日。
这时候,谢童奔跑在泉州城的街道上,她想要呼喊什么人,可是她从梦里醒来,找不到她的师兄弟,也找不到她的师父。她只看见华表山顶的光亮,如同火炬点亮在夜空中。她用尽了全力向着那里奔跑,她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什么。
而远处对峙的山峰上,黑衣的人背着双手遥望,在阴霾的夜空下低声叹息:“你终于还是醒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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