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进和与侯功山两人以送邓小姐为名告辞,无疑是想脱离眼下这是非之地。但听得邓小姐要带王真川离开,苗进和马上就借肚子痛再次脱身。本来侯功山自食其果,逃都逃不掉,只能送邓小姐上船。万一傅雁书在码头上将王真川捉住,邓小姐当然不会有事,但侯功山可逃不过“送王真川逃跑”的罪名了。可邓小姐让他送苗进和,又让他也脱了这一场大难。这个少女,分明是暗里在帮他们解围。
她是真的不通世事吗?
郑司楚越来越觉得不对。邓小姐年纪不大,但眼里分明有种超过她年纪的智慧,此事分明是她计划好的,不然早不说晚不说,就等傅雁书一走便说出这件大消息来,时间掐得恰到好处。但她到底是想救王真川,还是要把王真川捉住、只不过不想牵连林先生?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此时也想不出端倪来。他见邓小姐和王真川便要出去,再不多想,站起来道:“邓小姐。”
邓小姐没想到这施正突然说话。她站住了,回身道:“施先生,有何指教?”
一看她的态度,郑司楚再无怀疑,眼前这少女绝非不通世事的寻常少女。他道:“邓小姐,我也有急事要回东平城,邓小姐既然要回去,能不能搭个便带我过江?”
邓小姐怔了怔。她倒没想到这商人还不知轻重要自寻麻烦,不过此人既是外乡人,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何况郑司楚的笛技让她多少有点好感,她含笑点了点头道:“好啊,那请施先生一块儿走吧。”
这时林先生已带着施国强过来了。他走到邓小姐跟前,行了一礼道:“邓小姐,船已备好,请您动身吧。”
邓小姐微微一笑道:“多谢林先生,请代我向绣姐姐问好。”
邓小姐自己也有辆马车,却只带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伴。林先生亲自坐了辆车送行,王真川和他同坐一辆车,郑司楚和沉铁的车走在最后。一离开林先生家,沉铁便低低道:“施先生。”
沉铁的声音极轻。郑司楚拉开前窗,也低低道:“怎么?”
“下一步怎么办?”
郑司楚低低道:“先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断土还在客栈。”
把断土丢下,沉铁亦觉做不出来。他不再说话了,只是赶着车。郑司楚在车中沉思着,打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如果只是为了捉拿王真川,邓小姐实在不必出这种花样。王真川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邓小姐应该不可能以身试险地来诱捕他。那么,她便是想救王真川了。
仁。
他想起了老师常常对自己说的那个字。枪术的真谛是一个“仁”字,兵法也是。但这话除了老师,旁人从来不这么说。虽然与邓小姐只是初识,郑司楚却在这少女身上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就是仁心。
邓小姐是真的要救王真川,自己又怎么可以不择手段,以她做人质逃生?他在车中沉思着,想着万全之策。本来以为到了东平城,总要准备花几天时间才能得手,可情形一变再变,自己的计划几乎赶不上变化,现在只有随机应变了。
先前坐来的船正停在码头上,此时天色已晚,这时候还要过江,施国强看样子多少有点不情愿。但林先生亲自送行,他也没办法。在码头上林先生向邓小姐说了不少抱歉之类的话,送了邓小姐上船,见郑司楚的车正要上船,他走了过来,敲了敲车门道:“施先生。”
郑司楚拉开车门道:“林公。”
林先生压低了声音道:“施先生明日过来便是,请不必多虑,王先生的事情邓小姐说了,不会牵连到我的。”
林先生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施正见王真川要被捉了,吓得再不敢过来,因此一定要来交待一句。郑司楚道:“真的吗?”他倒没想到邓小姐居然会对他说这么明白。
林先生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本来我也只怕自身难保,不敢留施先生,还好邓小姐年轻,漏出口风来。既然她将这担子挑下了,您就不必有所疑虑了。”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王先生终究保不住。”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一定是你吓得魂不守舍,邓小姐都看不下去,这才宽宽你的心,你还道她年轻不懂事。只是林先生说王真川还是保不住,他倒是一怔,“林公此话何意?”
林先生道:“王先生的舅父是顾司长,这回谁也保不住他。虽然邓小姐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让他在我家里被抓走,但将来他哪里还敢露面?下半辈子只有隐姓埋名了。”
原来如此,那邓小姐还是想救王真川。只是,她一个年轻女子,真的如此大胆妄为?还是受父母指派?郑司楚想到此处,试探着道:“邓小姐真要救他吗?为什么不救人救彻,让邓帅或可娜夫人向大统制求个情?”
林先生又看了看周围,苦笑道:“施先生,您不知道这些事。可娜夫人虽是大统制胞妹,这些年为了避嫌,什么事都不插嘴,邓帅就更不会求情了。大统制要做的事,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大统制看来连可娜夫人的面子都不肯给。郑司楚皱了皱眉道:“林公,不要怪我多嘴,您就不能收留他吗?”
郑司楚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其实心里已捏了一把汗。这句话看似只是句闲话,其实却可以引出许多下文。只是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商人,对王真川如此关心未免也让人生疑。林先生道:“我何尝不曾想过,但此事已然通天,看来以后的事要靠王先生自求多福了,可能要去句罗避避风头再说。”
王真川的琵琶当真了得,郑司楚猜他可能打过把王真川收留下来的用心。这般一试探,林先生果然中计说了出来。他装作吃惊的样子道:“这么严重吗?唉,可惜了王先生这一手绝妙的琵琶之技了,流落异域,再难返回家乡。”心里却道:邓小姐果然是要救王真川,这倒好办多了。
听得这施正这般说,林先生几乎要流下泪来,心道:这施先生虽然爱财了点,却也是性情中人。他是乐痴,有爱才之心,只道旁人都是如此。郑司楚关心王真川,他听来只觉这施正对王真川惺惺相惜,更令人感动。郑司楚见他只顾感动,心中大急,暗道:还没回过味来吗?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明年才要去句罗一次,不然……”
林先生眼中突然一亮,道:“施先生,您要去句罗?”
郑司楚一看他的模样,心里便是一跳,忖道:这人上钩了。但他脸上还是装出一副懊丧的模样道:“是啊,要进些句罗的山参貂皮。这是惯例,连关防文书都是提前就备好了的。”
林先生眼里已满是希冀地道:“施先生,虽然只是初识,但我见施先生你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施先生可否答应?”
郑司楚几乎要笑出声来。林先生极是爱才,他猜这林先生定下了心,知道自己不会受牵连,就肯定会想着要救王真川,现在一试,果然如此。他故意沉吟道:“林先生是说,要我将王先生带去句罗吧?”
林先生见这施正举一反三,简直是自己肚里的蛔虫,更是希望大增,深施一礼,轻声道:“是,是。施先生,我也知道您行商不易,打乱了计划只怕会遭损失,这点损失由我来补足吧。”
郑司楚本来还真个要扮到十足市侩,再开一笔价,以示这施正虽然也有爱才之心,却也爱财。但见林先生为救王真川如此卖力,不忍再去骗他,故意想了想,一咬牙道:“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早去大半年而已。林公笃于友情,施某虽然不才,岂敢被林公小看了?便走这一趟吧。我看他与我一个叫……雷芷新的伴当长得相仿,正好让他冒这雷芷新的关防文书。”急切之间他也捏造不出姓名,便顺口把宣鸣雷和申芷馨的名字揉到了一处。
林先生听得这施正说来头头是道,连关防文书都已备齐,这施正和王真川以前毫无交往,谁也不会想到他有个伴当就是王真川,而且又是走惯句罗的,旁人更不会疑心。想到王真川绝处逢生,他心境大佳,又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那多谢施兄援手,我即刻去跟邓小姐说。”
他劲头一来,已急急跑上船去。郑司楚心想邓小姐一直对这事装作不知,这般一说等如把事情挑明,让她怎好回答?岂不是太不知轻重。正待拦住他,心里忽地一转念,忖道:这样也好。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贪财的商人,商人无利不起早,正有点不知轻重。他不知邓小姐对自己到底有没有疑心,但林先生这样说,反倒可以打消她的疑心。他扭头对赶车的沉铁道:“上船吧。”
郑司楚和林先生一番对话沉铁都听在耳中,沉铁对郑司楚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一边听起来,郑司楚这番鬼话丝丝入扣,全无破绽,心道:人真是怎么长的,难怪太守极其看重郑公子。
他赶着马车一上船,却见林先生正在邓小姐车前兴冲冲地说着什么。虽然说得很轻,但郑司楚也知道定是说自己愿送王真川去句罗之事。待郑司楚的车上了船,林先生已迎过来道:“施兄。”
郑司楚小声道:“邓小姐怎么说?”
林先生压低了声音道:“邓小姐从头到尾并不知道此事,明白了?”
郑司楚心中不觉又要窃笑。林先生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也算难得,想必他因为家境豪富,根本不用关心这些。他也装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是。王先生呢?”
“他在舱里。”林先生说了一句,又压低声音道,“施兄,下了船便带王先生走吧,不要和邓小姐多说话。”
这话正中郑司楚下怀,他点了点头道:“林先生放心。”心里突然有点促狭,说道:“林公,此番我耽搁了行程,只怕要损失数百金币……”
林先生这话倒听得出来,道:“施兄放心,一切损失皆由我来补足。”
郑司楚只是顺口说一句,把林先生对自己这个贪财市侩的印象敲敲定,但听林先生顿也不顿就答应下来,他也不禁有点感动,心道:其实,林先生为人当真不错。便不再多说,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您为人仁厚,定有福报。”
上了船,与王真川见过,现在的王真川哪还有先前的傲慢,只是向他感激涕零。郑司楚心中却在窃笑。这一趟本来难上加难的行动,没想到凑巧发生了这件事,现在居然一切迎刃而解,似乎上天也在关照自己。他宽慰了王真川几句,让他不要外出,自己走上船头。
他走上船头时,施国强正在桅杆上挂红色号灯。晚上开船,因为看不了太远,因此每艘船都要挂上一个号灯,以防相撞。见郑司楚上来,施国强还笑了笑道:“施先生,吹吹风啊?”
郑司楚道:“是啊。”大江阔有二里,上一次郑司楚一家是坐螺舟渡江,什么也看不到,现在他站在船头,看得大江两岸的灯火星星点点,一派繁华,海风正从大江下游吹来,隐隐不知从哪里带来一阵幽渺的歌声,真有点歌舞升平的祥和景像。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一阵气苦,心道:难道,有一天我真要领兵攻打这里吗?
他在军中日子不短,攻城掠地,杀人和被杀都看过了不少。在军中时,想的只是夺取胜利,别的什么都想不到。但现在却越来越有种迷惘。
如此美丽的城市,有一天会被战火吞没,真的值得吗?
他呆呆地望着前方,正默默想着,耳畔忽然响起了邓小姐的声音:“施先生,您要去句罗吗?”
听得邓小姐的声音,他心中一凛,猛地抬头,却见她带着两个侍女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跟前。郑司楚自然不会忘了自己所扮这施正的身份,慌忙行了一礼道:“邓小姐,是啊,我每年都要去。”
“我还没去过句罗呢。那儿好玩吗?”
是要试探我吗?郑司楚虽然并不肯定,但他对邓小姐已隐隐有了些忌惮,自不敢有丝毫疏忽。虽然他并不曾去过句罗,但当初郑昭在位时,句罗使臣曾来拜访过多次,知道这位国务卿公子爱读书,送了不少句罗典籍给他,郑司楚虽然没去过句罗,对句罗所知却是甚详。他笑道:“句罗气候较为凉爽,景致甚佳,邓小姐若有闲暇,不妨前去游览一番。”说着,他把以前在书上读到的金刚山、桂江之类句罗名胜搬出来说了一番。他读书甚细,口才也不错,说得历历如绘,当真比去过的人说得还真。邓小姐听得入神,待他停下来时又道:“对了,听说句罗有一家名叫真妙阁的酒肆,有两百余年了,是不是啊?”
郑司楚心道:小姑娘,你想试我,却不知这点可试不出来的。他道:“邓小姐说的是妙真阁吧?”
邓小姐双手一抚,颊边浮起一丝绯红道:“对,对,是妙真阁,瞧我这记性。施先生你去过?”
这妙真阁是句罗名气最大的酒肆,当初大诗人闵维丘周游天下,到了句罗后曾在妙真阁一醉三日,醒来后在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店主东将这堵墙笼上碧纱,句罗文士每当岁考,都要来妙真阁这堵诗壁前拜祭一番,以求岁考得到好名次。郑司楚在书上读到这一段,记得极深。而且这妙真阁在雾云城开了家分店,据说造得跟句罗的本店一模一样,郑司楚曾去过几次。他道:“去句罗的,两个地方必去,一个是金刚山拜句罗王陵,另一个便是这妙真阁,一观闵维丘墨宝。”说到这儿,他心头忽地一动,忖道:这样谈吐未免太文了,不似一个商人。他心思极快,口中已接道:“就是店里的菜不便宜,那个烤肉味道虽好,也不敢多吃。”
邓小姐掩口一笑道:“施先生爱吃烤肉啊?我还听说闵先生题诗之前,妙真阁是以一块能让五十人一同烤肉的大铁板最出名。我就想不通,五十个人挤一块儿,只怕手都伸不过去了,这铁板要怎么大法?”
郑司楚心知邓小姐还在试探自己,便道:“其实铁板也不是很大,是个‘回’字形,当中坐个小伙计在那儿添柴擦铁板,尽闻些香气,就是吃不着。”
邓小姐又掩住口笑了笑道:“是吗?若有机会,我真要去妙真阁看看。铁板烤肉的滋味挺不错吧?”
郑司楚道:“滋味当然不错,不过多吃嫌腻。”
邓小姐这时回望了一下东阳城方向,忽道:“对了,施先生,您会下棋吗?”
郑司楚心中一动。这邓小姐似乎在有意跟自己搭话,难道她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可郑司楚自觉说得滴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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