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继棠心里有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沮丧。
傅雁书因为资格浅,军衔低,一直在一边听着。当听得南军竟然如此快就发动了主动攻击,他心里也是大吃一惊。和南军海上交手,虽然最后是败北而逃,可是他也对南军的实力更清楚了。五羊水军固然强悍,但正面交锋,东平水军不会逊色。现在听这些军衔高过他的军官们讨论,给他的印象就是若非有轻敌之心,就是有点过分的怯意。不骄不怯,才是将者的平常心。现在南军接下来会是怎样一个部署,自是谁都不敢断定,可以断定的就是南军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一波攻击将极为凌厉。可同样,己方如何反应,对他们来说亦是个未知数。兵法都是死的,在兵法中说得头头是道,似是万无一失,实战中却依然会有变数。即使这一次南军谋定而后动,但结果却依然是他们无法预计到的事。当他听得翟式秋说“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时,心里忽地一动,张了张嘴,但还是闭上了。
毕竟,这次军机会是都尉以上的军官才能参加,自己仍是校尉,破例列席,这般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会听。但他的神色,胡继棠却已看在了眼里。胡继棠早就听说邓沧澜有两个得意门生,其中一个投向了南军,上回邓沧澜败北,这门生实是以下犯上,弟子给了师父一闷棍。一个门生能有这等手段,这另一个定非寻常之辈。他见傅雁书欲言又止,便站了起来,示意让众将暂停讨论,高声道:“傅雁书将军,请问你有什么见解?”
傅雁书没想到胡继棠上将军居然认得自己,还点出了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站起来,有点局促地道:“胡上将军,末将傅雁书。”
他脸上虽然有些不安,但眼神却十分平静。胡继棠见他沉稳如常,微微一笑道:“傅将军,久闻你是军中后起之秀,你觉得南军接下来会有什么手段?”
那些将领见胡上将军点出的是傅雁书,有些北方来的援军将领不认得他,小声问边上人道:“这傅雁书将军是谁?”有认得傅雁书的便道:“此人是邓帅的得意门生,是个校尉,此次是破例让他列席的。”几个有点倚老卖老的将领便不以为然,心道:这小子嘴上没毛,胡上将军为何这般看重他?但有些对傅雁书有所耳闻的便想:听说这人年纪虽少,却得了邓帅真传,说不定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大统制上回还嘉奖了他呢。
傅雁书顿了顿,才道:“南军之中,颇有一些足智多谋之人。此番他们突然出击,必定谋定而后动,但到底有什么计划,眼下只怕也猜不透。”
众将听他这般一说,十个里倒有八个大失所望,心道:这不是泛泛而论,说了等于没说吗?但胡继棠却点了点头道:“那依傅将军之见,如何应付方为上策?”
傅雁书说了一句话,胆气也大了不少。他正色道:“南军之计,虽然尚未可知,但决非泛泛。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他们虽有要远袭雾云城的模样,但依末将之见,他们的真正用意,实是要取东平城。”
此言一出,连邓沧澜都为之一怔,心道:我真是想得多了?还是雁书有点轻敌?但傅雁书又道:“只是南军也未必就真没有北上突袭雾云城的初衷。军情万变,最关键的就是随机应变。现在中央军区相对空虚,一旦我们应对失误,他们可能就真的长驱直入,北上突袭雾云城了。”
翟式秋这时插嘴道:“傅将军,那你觉得怎么才是正确应对?”
傅雁书道:“仍是那句话,军情万变,现在谁也说不上是否应对正确。但翟将军适才一言,深得我心。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就是一切。我军的兵力,并不在下风,南军的首要目的,正是要将我军牵制在一城之中。若我军困守东平城,南军只怕会围而不攻,水军却扬帆北上,直取雾云城去了。那时我军若再去追击,则后防不稳,五羊陆军又将与天水军合兵攻击,分而破之,我军的优势就丧失殆尽。”
这一点翟式秋也已看到,他点头道:“不错。因此依我之见,先集中优势,拔除了王除城,五羊城就不足为虑。”
傅雁书道:“只是翟将军,天水军有备而来,定不是轻易就能拔掉的。一旦在王除城下战事胶着,东平城却有失,则全军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大势去矣。”
胡继棠见傅雁书侃侃而谈,说得越来越流利,开始时的那点局促已荡然而去,心道:邓帅的这个弟子果然不凡!大统制擢贤令,难道就是专门为他下的?戴诚孝却有点着急,道:“傅将军,你说守也不是,战也不是,难道上上策是掉头逃走?”
傅雁书顿了顿,心知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他已经有了个计划,但这计划实在有点让人出乎意料,如果和邓帅私下说去,八成要被他驳回。可是,他想来想去,这个计划虽然一时受挫,长远看来却是个上上之策。南方七省联盟,短时间里要消灭南军已不可能了,现在就必须做好持久作战的准备。只是要说出来,还是要点勇气。他长吸一口气,缓缓道:“戴将军之言也并非戏言,只是不是逃走,而是转移。”
翟式秋一听便叫道:“转移?转到哪里去?”
傅雁书道:“翟将军,眼下南方大陆八省,七省已归南军所有。这等情势下,我军的补给已经大成问题,想要取胜,就不能仓促。若急于求胜,往往会遭意外之败。”
他这话一出,好些资格老的将领心头火起,有些脾气不好的都骂了出来,若非得知傅雁书是邓帅得意门生,他们差点就要下令将这个妖言惑众、自灭军心的小军官轰出去。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心头一震,忖道:他说的没错!
南方七省联盟已成。虽然除了广阳和天水两省,其余五省的兵力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等情势下,北军要在南方作战,补给线就相当困难。他们本来觉得五羊城之叛只不过疥癣之疾,心底都不愿承认这个对手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全面对抗的实力,可事实就是如此,南军已经能够全面对抗,想要在短时间里求胜,完全不可能。现在看来,大统制当初调拨各部到之江省,意图雷霆一击,彻底解决南军,实是操之过急。急于求胜,以至失败,这一点胡继棠更有体会。上回远征西原,正是大统制胃口太大,想借一战彻底解决西原,结果反倒以绝对优势的兵力铩羽而归。这一次虽然补给比在西原时要方便得多,可也已经有了当时的几分情形了。邓沧澜和胡继棠身处高位,当局者迷,反倒不及傅雁书一个小军官旁观者清。胡继棠见那些军官还要骂,沉下脸道:“让傅将军说下去!”
胡继棠治军之严,还在邓沧澜之上,而列席的军官大半是东平军区和中央军区的,见胡继棠面色如铁,一下谁都不再说话,只听傅雁书说下去。傅雁书肚子里的话已说了大半,现在那种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不安已化乌有,更是口齿灵便,朗声道:“南军的真正用意,我想便是要拿下东平城这个大江以南的重镇,这样他们便能够全面控制半壁河山了。他们此计来得突然,我军疏于防范,已落后手。若跟随他们的举动,无论是战是守,我想都不会越出他们的估计。但他们一定不会料到,我们会放弃东平城。东阳城虽非名城,但规模其实并不比东平城小多少,而我军实力无损,又有大江为天堑,有我军在此镇守,水军亦不必出海阻击,南军长驱北上,突袭雾云城之议,就不解自解了。”
傅雁书一说,诸将回想起来,又有大半人开始点头。先前所议,分歧就在于若为了阻击五羊水军,东平水军不能在东平东阳两城间接应,东平城就彻底沦为孤城。但照傅雁书的说法,干脆放弃东平城,这样五羊城是不敢孤军深入,远袭雾云城,否则到时东平水军衔尾而至,五羊水军前后水陆受敌,定遭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个转移之举,却已化解了这个最大的危机。只是弃东平这说法,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东平乃是之江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如此不经一战就交给敌人,定会被人说成怯战先逃,谁都担不起这责任。因此虽然大半人觉得傅雁书说得有点道理,可谁也不敢公然附和。正在冷场之时,却听邓沧澜道:“眼下看来,此计实是万全之策。只是王除城又该如解决?”
傅雁书道:“天水军远道而来,虽然拿下王除城,却根基不稳。到时我军便以水军攻击,将他们困在城中,而另遣一支船队接应万里云将军,前去攻击符敦城,如此便反客为主,我军虽受一时之挫,换来的却是局面的主动。”
他刚说完,胡继棠已鼓掌道:“好一个反客为主!这招弃子杀招,真是后生可畏,傅将军不愧是我军后起之秀!”他心思灵敏,傅雁书虽然说得还很粗疏,但他心里已经将前后左右都已想了许多。弃了东平城,这样北军反而能够得到主动。而转移时,将东平城搬迁一空,南军即使得了东平这座空城,想要守住,势必也要分兵,到时反而是北军能够分而击之了。他平时也爱下棋,下棋时的弃子战术,那是常事,但在实战中也能如此当机立断,主动弃去一座大城以换得先机,他还尚未想过。此时他对傅雁书更多了三分欣赏,对邓沧澜亦更增一分敬服。他扭头对邓沧澜道:“邓帅,您觉得令高足此计,可行否?”
傅雁书提出的计策,实亦大出邓沧澜意料之外。但现在想来,弃东平城确是重新得到主动权的唯一办法。他道:“翟将军所言的不拘一城一池之失,正中肯綮;戴将军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得兵家三昧。弃去东平城,虽然事关重大,但一切责任,由本帅承担,本帅会向大统制上禀。”
邓沧澜年事已高,话说得亦圆滑,便是戴诚孝和翟式秋也觉面子上很过得去。两人更见他肯承担责任,而胡继棠更是先行赞同,当即应声道:“邓帅所言极是!末将佩服。”现在军中有三个下将军,还有一个是邓沧澜麾下的聂长松,更无异议。主将和重要将领这般一说,余下的都尉更是再无二话,接下来的就是商议如何转移了。东平城现在有人口二十余万,东阳城也有十来万,把东平城的人口全部迁到东阳城去,自不可行,但人口物资又势必不能留在东平城,因此接下来几天东平水军的首要事项就是帮助东平城民转移。其间,有个官吏过来禀报,问起东平城牢中的囚犯该如何处置,是不是也要转移。
现在东平城的牢房中,关押着数百名囚犯。邓沧澜想了想,说道:“现在事态紧急,牢房一律不动,让几个年老狱卒留守,一旦南军进城,就交付给他们。”
“不管了吗?”那官吏有点奇怪,追问了一句。待邓沧澜又点头证实,他才答应一声,便去办理。
牢中的囚犯,除了一些罪有应得之徒,却还有不少是受顾清随谋刺一案牵连下狱的。对大统制以如此严厉的手段进行连坐,邓沧澜一开始就表示不赞同。但他更知道,大统制的决定根本不是什么人能够违背的,因此他也不敢将那些人放出来。不过,现在倒是个借南军之手释放他们的好机会,就当是事态紧急,无暇顾及,也好在大统制跟前有个交代。
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转移全城百姓才是件让人头痛的大事,但邓沧澜和胡继棠带兵有方,封杀诸门,派人四处解释,日夜不停。同样到了第三天,这消息才传到了正在秘密急行军的五羊城中。这一次南军已是势在必得,全军出动,水军由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天三杰领队,陆军则以余成功为首,年景顺和郑司楚为左右中军。在丰天宝来时,郑司楚和七天将对丰天宝带来的计划讨论过多次,对种种北军的可能应变措施也作了准备,但就算郑司楚,也没想到邓沧澜竟会弃东平城。
仿佛聚起全身之力,挥出的有万钧之力的一拳,最终却落到空处。虽然听得兵不血刃就能拿下东平城,诸军欣喜若狂,但郑司楚心里却沉到了谷底。如果说他想到了很多邓沧澜的应对措施,那么实际上北军的应对仍是漏出了他的估计。不仅仅是他的战略失败,而是这么一来,本来可以达成的最好结果——奇袭雾云城计划也彻底破产了。
难道我构想的奇袭计划都不会成功?郑司楚想到的还是在毕炜麾下的第一次远征西原。当时毕炜的主力遭到五德营突袭,陷入了大混乱之中,本来他设想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带着几百人想要诈开楚都城,夺下五德营的根基,结果自己的声音被陈忠听出,计划失败。当时他也后悔莫及,因为他根本没想到陈忠居然把自己的声音记得那么牢,如果当时他让别人去答话,此计说不定就成功了。可失败就是失败,这一次东平城是夺下了,可是北军实力无损,而且以五羊城现在的实力,想跨江攻破东阳城,那是绝无可能。
这一次计划,是南方七省联盟的第一次联合行动,各省也竭尽全力,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从战术上来说,这次行动,大获全胜;可是从战略上来看,郑司楚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失败了。
战火仍将持续下去,想要一举解决还是不可能啊。他想着。更让他想不到的时,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居然会这么迅速,本来依他的估计,就算邓沧澜想要弃东平城,上报大统制,大统制再批准,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付诸行动。可是这一次邓沧澜的行动才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肯定是大统制给了他自主之权。这样看来,自己对大统制的估计也发生了错误。
大统制,这个人仍是深不可测的人物。我能不能打倒他?郑司楚在马上想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因为他觉得,大统制虽然也会露出破绽,但他依然能弥补这些破绽。本来大统制已如天上人一般,可是这个人竟然还能够不断地提高,自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追到他?不要说大统制,横亘在面前的邓沧澜和胡继棠这两座大山,亦是难以逾越的,远远不是别人说的,自己一战就夺取了邓帅“水战第一”称号那么简单。
六月二日,五羊城依计划抵达东平城下。但计划中的南北两军交锋并没有发生,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空城。能搬的尽已搬空,来不及搬的也付诸一炬,只剩下一些没走的城民,本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