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芷馨道:“段阿姨现在怎么样?”
“伤势在愈合,不过齐大夫说就怕有反复。”
申芷馨顿了顿,道:“吉人自有天相,司楚哥哥你也别太担心。”说到这儿,她又展颜一笑,“今天一早余将军和阿顺又来了一次,说万分感谢阿爹。我向阿顺说了你来的事,他很是高兴,说过后来看你。”
余成功应该不会再有反复了。郑司楚听得这消息,心情登时好了几分。余成功是广阳一省的军事首脑,得他支持,举旗之事成功的希望更多了一成,想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他见申芷馨背着那面筝,便道:“小芷,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申芷馨一听他主动说要合奏,脸上更增霁色,说道:“好啊。叫一声宣将军吧。”
郑司楚实不太想叫宣鸣雷过来,但申芷馨这般说,不好违逆她,便说:“我去叫他。”
宣鸣雷因为玩战棋找不到对手,这一日说阿力阿国他们对兵法不上心,给他们紧急培训,传授水战秘要。郑司楚到展示厅里,只见宣鸣雷面前摆了不少小船模型,陈敏思也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递东西。宣鸣雷因为帮他向陈虚心进言,说玩玩战棋不至于玩物丧志,陈虚心特许陈敏思玩几局,陈敏思对他感激之极,倒是俯首贴耳。一见郑司楚进来,宣鸣雷笑道:“郑兄,你也来了,正好,再和我来一局试试。”
郑司楚道:“申小姐来了,让我来叫你一声,一块儿去合奏一曲呢。”
宣鸣雷对音律的爱好更胜于战棋,一听要合奏,眼里便是一亮,但马上道:“这个?我还是算了吧……”
郑司楚道:“你若不去,申小姐可是要生气的。”
宣鸣雷听他这般说,倒是从善若流,点头道:“那也是。那等我一下,我去拿琵琶。”
这琵琶还是申芷馨给他的,宣鸣雷收得很好。郑司楚见他答应了,心里反倒有点失望,但宣鸣雷兴冲冲地去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宣鸣雷抱了琵琶出来,对陈敏思道:“敏思,你去玩吧。”
陈敏思道:“我怕我打不过他们……”
宣鸣雷道:“嗨,我教你那几个绝招你用出来!阿力阿国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
陈敏思难得被父亲允许玩一次战棋,可那天和宣鸣雷玩时,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还是宣鸣雷放水让他也击沉了一艘船,否则就是全军覆没。后来宣鸣雷偷偷给他讲了几个水战中的阵形绝招,他实是跃跃欲试,听宣鸣雷这般说,欢呼一声,便走到战棋边上。宣鸣雷这才抱着琵琶过来,笑道:“申小姐在哪儿呢?我们快去。”
郑司楚道:“她在海边呢,走吧。”
特别司设在五羊城最南端,这一块只有一处船舶能够靠岸,别处地势极为险要船只根本无法停靠,这也是当初将特别司设到这儿的原因。郑司楚和宣鸣雷走到海边,远远便见申芷馨坐在一处崖上,筝已摆在身前,她正在调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过来了,申芷馨微笑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宣将军,真不好意思,把你叫了过来。”
宣鸣雷拣了块石头坐下道:“怎么样?再来一曲《秋风谣》吗?”
《秋风谣》是郑司楚最熟的曲子,但申芷馨摇了摇头道:“现在可不是秋天,还是吹一曲《坐春风》吧。”。电子书下载
《坐春风》亦是古曲,因为曲调优美清丽,五羊城的饮宴上凡有乐队助兴,多半便奏此曲,申芷馨那回拿来的曲谱中有此曲,但郑司楚和宣鸣雷都还没练过。宣鸣雷弹了两个音,笑道:“这回只怕要出丑了。郑兄,我们先熟熟手吧。”
那本曲谱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翻出来看了看,却见曲谱下还有词,想必这《坐春风》本是一首歌。他念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念完不由笑道,“曲名是《坐春风》,词中却写着南国秋来八月间。”
申芷馨道:“按谱填词,本来词与曲相合,但后来就只取曲调,词与曲名无涉了。你别管这词,只管曲子吧。”
《坐春风》还有下半段,郑司楚见写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这等浅吟低唱,咏叹流年似水,当及时行乐的歌词向来不为他所喜,但申芷馨选了此曲,他便也不再多说,摸出铁笛来试吹了几下,只觉这曲子也不甚繁复,以自己现在的技艺,当能应付自如。待宣鸣雷和郑司楚练了一阵,申芷馨道:“行了吗?我们开始吧。”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将申芷馨的一绺头发吹得飘起。她伸手一捋,挽到耳后,姿势曼妙之极。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都看得痴了,申芷馨见两人都不答话,全都贼兮兮地看着自己,嗔道:“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拨了两下琵琶,笑道:“还是上回那样?申小姐先弹一段过门,我们再加进来?”
申芷馨微笑道:“那好。”说着,纤指轻拨,曲声如流水般响起。海风有时会吹得浪如壁立,但此时的海风却轻柔如丝,她指下筝声散在海风中,更是美妙绝伦。
“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郑司楚回味道词中的意境。这词说的是个独自等待在楼上的女子,寂寞而忧伤,所谓“人如玉”,自是生得美貌如花,好像正是在说申芷馨一般。他对音律一道已经入门,当初不通音律之时也只觉泛泛,但现在听来,却觉得申芷馨指下每一个音符都似有了灵性,每个音符都像她的手指,柔软委贴,听来亦有种恍如梦寐之感。只是,这种柔媚却又好似与自己格格不入。曲调仿佛春风化雨,自己却是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这时过门已弹到了结尾,宣鸣雷明于音律,知道此时正是自己加入的良机,五指一轮,一连串琵琶声便已响起。也就是琵琶声响起之时,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两人事先并无交流,但响起来却一般无二。申芷馨听他二人同时加入,心下窃喜,忖道:司楚哥哥的笛艺又有长进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真能登台合奏。
笛声和琵琶声响起,笛如春风,琵琶则如细雨,真个有春暮雨打芭蕉之意。筝声和琵琶声、笛声夹在一处,三者齐头并进,既如揉成一片,又脉络分明,说不出的美妙动听。郑司楚初时吹来,尚有几分生涩,不敢吹得太高,但过了一阵,生涩之意渐去,笛声也越来越明亮。此时已到了第二段。到了第二段,又该申芷馨奏一段小过门了,等她将这段小过门奏完,琵琶声和笛声又同时响了起来。只是申芷馨暗自皱了皱眉。
单响琵琶声和笛声,当真不分上下,难以轩轾。可是这《坐春风》的歌词是叹息流年易逝,韶华不至,要人珍惜眼前光景。郑司楚的笛声却越吹越亮,仿佛这场蒙蒙细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成天风海雨,筝声和琵琶声渐渐跟不上他。她心道:司楚哥哥的手法是越来越高了,可是……可是他的心性太高,实在让人难以亲近。奏到后来,琵琶声和筝声已汇成了一股,和笛声成了相抗之势。郑司楚此时手持铁笛,物我两忘,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哪还有什么隔水红楼、楼下丹荔绿蕉、楼上玉人倚栏,而是金戈铁马、烽火遍地。那一日《秋风谣》吹到极处,将一树绿叶也激落了许多,这回这段《坐春风》也吹出了秋风之意,全然脱离了《坐春风》本意。宣鸣雷手法极高,阴柔阳刚无所不能,可就算是他,亦有难以招架之感,不要说申芷馨的筝声,更是七零八落,仿佛笛声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剑,当者辟易,无不化为齑粉。连海风也似受笛声感应,越来越大,崖下浪涛滚滚,打在礁石上,尽成细屑。
终于,一曲已到尾声。到了这最后,琵琶声尚可听到,筝声已是微不可闻。吹完了这一曲,郑司楚取下铁笛,只觉胸臆间热血奔涌,简直要仰天大吼一阵方能发泄。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笑道:“小芷,我有没有一点进步?”
申芷馨看了看他,但眼神马上转到了别处,微笑道:“司楚哥哥,你的手法是大有进步了,可是这可是《坐春风》,不是《秋风谣》啊。”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道:是啊,我怎的把这曲子吹成这样?难道,我离开军队这么久,想的仍是金戈铁马、杀伐厮杀吗?
一边宣鸣雷见申芷馨神色不悦,心想一件好事别闹得不欢而散,便笑道:“郑兄的笛技实在已神乎其神。不过音律随心,心有所感,发乎指端,郑兄想到的一定是战场之事吧?”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你们想的全是杀啊烧的。好好的曲子,你们吹成这样,吓都吓死了。”
她虽是说“你们”,但又说“吹”成这样,不满的自是郑司楚一个。郑司楚哪会听不出来,苦笑道:“小芷,让你笑话了,我说我在此道上没什么天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其实很有天分,段阿姨就很懂音律,那时她跟我说,一曲有一曲之境,吹奏时当体会一曲的意境,不能一味随心所欲,不然什么曲子全是一个调调,那还让人怎么听!”
郑司楚听她已在耍小性子了,心道:小芷平时挺大方,一说到音律,马上就刻薄起来。他赔个笑脸道:“小芷教训得极是,所以还要你多教教我。”
申芷馨听他说了句笑话,心想:司楚哥哥平时不苟言笑,现在说这笑话也这么干。她撇撇嘴道:“我可教不了你。司楚哥哥,你啊,是积重难返,吹吹《秋风谣》还好,吹别的,那真是糟蹋了。”
这话已有点重,宣鸣雷生怕郑司楚下不了台,忙打圆场道:“其实郑兄也是疏于练习。申小姐,你常来来,将音律上的心得多跟他说说,他一定会体味得到的。”
申芷馨脸忽地微微一红,啐道:“谁要教他啊,榆木脑瓜,开不了窍。”说着,板着脸将筝收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段阿姨去,你们自便吧。”
宣鸣雷奏乐的瘾头实未过足,见申芷馨要走,忙道:“申小姐,不再练几段吗?我们换一段练吧。”
申芷馨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她将筝放回布套,背回背上,转身便走,连告辞都不说了。平时申芷馨见到他们总是斯有礼,发这么大的火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实是摸不着头脑,不敢挽留她,待她一走,他苦着脸道:“宣兄,我是不是吹得很糟,才让小芷生气了?”
宣鸣雷道:“哪里,单以笛技而论,你已比我强得太多了。”他咽了口口水,又道,“只是音律,也如兵法,要因势利导,不能一味强攻。好比打起仗来,前锋营冲营,辎重营打扫战场,要是哪回敌人从背后袭来,就要及时转变队形,不能让辎重营也抄着刀子去厮拼。”
宣鸣雷这般说,郑司楚却也明白了。他道:“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吹出来,总是不知不觉往这路子上走。”
宣鸣雷道:“这应该是你练习太少,听得太少的缘故。百战百胜之将,绝非从军校一出来就是的,全得在实战中磨练出来。郑兄,你吹笛,大概还是自己练习多,旁人点拨少吧?”
他这话便是说得甚切。当初郑司楚向蒋夫人请教,蒋夫人只是纠正他的指法,要他多加练习,特别是各种风格的曲子都要练练。但郑司楚一吹到柔媚的曲子,往往就觉得吹不下去,而《秋风谣》这等曲风锐利的,却吹来得心应手。他道:“想必便是如此。”
宣鸣雷道:“那就是了。好比你当初听我弹《一萼红》,这曲子本来够软的,但闵先生此词却是雄浑悲凉,我想着他这首词,便要配合词风……”
郑司楚听他说到那《一萼红》,说是“闵先生”,诧道:“闵先生?闵维丘吗?”
宣鸣雷道:“自然,天下哪还有第二个会填词的闵先生?”他说着,信手一拨,琵琶弦上出来的却是金戈铁马之声。宣鸣雷哼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此时海风已然转大,身下的海水窾坎镗鞳,亦是响个不住,只得宣鸣雷接唱道:“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此时上段已终,他弹了一段过门,又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唱到这儿,声调越来越悲凉,声音虽然转弱,却仍是一字不乱,声声入耳。宣鸣雷又弹了几下,结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
闵维丘乃是人们传颂一时的大诗人,所填之词酒楼上传唱甚广,风格也以柔媚居多,此词郑司楚却不曾听过。当初在酒楼上听宣鸣雷所唱,末句不曾唱出,这回才算听他唱完。待宣鸣雷唱完了,郑司楚道:“闵维丘好像没当过兵吧,怎么这词里好像在说一个老将?”
宣鸣雷道:“这是他晚年和邓帅相遇,在酒席上即席赋的。当时我也在场,邓帅听他唱完,眼泪都流下来了。闵先生说的,应该就是邓帅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他忽然笑道,“若是小芷听你唱这般一首《一萼红》,多半也要朝你发一顿脾气了。”
宣鸣雷只是笑了笑,心道:曲风不同,你到底还是对音律知之不详。他放下琵琶,忽道:“郑兄,今天令尊和申太守是在准备大事了吧?”
虽然没有人和宣鸣雷明说,但宣鸣雷亦已听到风声了。郑司楚道:“是啊。”
宣鸣雷望着远处海天一线,叹道:“虽说此事胜算很大,但到底不是十足十。万一有了意外,郑兄,我们是不是就该跑路?”
郑司楚这回倒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宣鸣雷笑道:“码头从昨天起就停了这么艘大船,我又不是瞎子。今天这日子,申小姐也跑过来,分明是申太守以防万一,万一他们举事失败,让她也跟着我们跑路的意思。”
郑司楚道:“那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我估计,现在应该能成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若是不成,城中定然已经大乱。毕竟,五羊城要公然反叛,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的人不会答应。不过明天城中还应该会乱一乱,希望申太守未雨绸缪,已作准备。”
城中上下,定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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