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武又一次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苏既明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羲武,颤声道:“你回儋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朝廷已经在通缉你了。”
过了很久,羲武说:“等你伤好。”
听他的口气有所松动,苏既明本该是松一口气的,可是心里反倒沉甸甸的,竟有几分失落。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年少轻狂不懂收敛锋芒,才会被人抓住把柄贬谪到海南,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路途中装病不前……如果他没有去过儋州,没有遇见过羲武,现在也就不会那么不知所措了。
羲武不愿立刻回去,坚持要等苏既明把伤养好。苏既明有伤在身想走也不能,再则想着等他伤好之后羲武离开,以后恐怕是真的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便有些心软,也便默认了羲武要为他疗伤的要求。
羲武弄了些瓜果回来。先前苏既明为了弥补自己在儋州一年没怎么吃肉的苦,过了好一阵大鱼大肉的日子,结果把脾胃都弄坏了,重新过上吃瓜果的清淡日子,竟觉得轻松,也不由得暗嘲自己原来不是个享福的命。
到了晚上,苏既明又有点起烧。迷迷糊糊之间,他感到身边一沉,接着一双有力的胳膊将他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苏既明很是贪恋那个怀抱,将额头抵在羲武的胸口,撒娇似的轻轻蹭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醒,立刻推搡羲武:“你干什么?!”
他一挣扎,伤口立刻疼起来,身子顿时又软了。
羲武道:“别动。”
虽然身子起了热度,但苏既明却觉得很冷,这时候羲武搂着他,源源不断的温暖从羲武那里传入他的身体,缓解了他想打寒颤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因为羲武的身体热,这种感觉真的是羲武往他的体内注入了能量。原来这也是羲武为他疗伤的手段。渐渐地,苏既明便放松下来,不再抵触。
可是苏既明那别扭的性子,明明已经说了要恩断义绝的狠话,又放任自己在羲武面前表现出如此脆弱依赖的样子,他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又扭扭捏捏道:“你这本事真厉害。”以显得自己确实只是为了治伤,而无半点私念。
羲武道:“这是龙的力量。”
“龙?”苏既明有些惊讶。他在儋州生活的时候,知道乌蛮族的圣泉水十分神奇,儋州人能够无病无灾延年益寿,多是拜那圣泉水所赐,不知道祭司们的神力是否也与圣泉有关。然而各中细节,苏既明一直没有问过,不是不好奇,只是为了全身而退,他不敢知道得太多。他感慨道,“你们族人有这等本事,悬壶济世,能救不少人,何苦世世守在儋州。”
羲武微微摇头:“我族人皆为守护而生,不得远离。离了儋州,我的力量已被削弱,要不然,你的伤我能更快治好。”
“不得远离?”这话让苏既明更诧异,“你若去了京城,会怎样?”
羲武想了想:“失去力量,虚弱。”他轻轻抚摸苏既明的头发,在他额上烙下一吻,“抱歉,我不能跟你去。”
苏既明:“……”
他完全不明白对话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像他邀请羲武跟他离开,好像他要跟羲武私定终身一样!并没有!羲武也太会胡思乱想了!他就是随口一问而已!至于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大约……只是好奇吧……
他干巴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羲武什么都没说,长长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着,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 第二十一章
翌日清晨,苏既明醒来的时候,他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他睁开眼睛,只见羲武正坐在桌前捣药。
晨曦的微光照得屋子里雾蒙蒙的,羲武就在这片迷雾之中,穿着黑蓝色的长袍,周身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晕,侧脸完美得如同雕刻,这一场景仿佛水墨画般。苏既明看他认真的表情看得走神,直到羲武拿起一把小刀划破自己的掌心,苏既明才回过神来。
“你在干什么?”苏既明看到羲武将自己的血滴入了药碗之中。
羲武回头:“你……醒……了。”
苏既明愣住。这一句话羲武不是用乌蛮语,而是用十分生涩的汉语说的。
“你怎么……”
“你……教我。”
苏既明听懂了羲武是要他叫他说汉人的话,心情十分复杂:“你这又是何必?不是说好了等我养好伤你就会儋州去吗?为什么要学汉语?”
羲武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该怎么表达,随后缓缓道:“汉人,我不懂。我想懂。”
乌蛮族前代祭司曾娶过苗女,因此羲武会说苗语。儋州亦有汉人,乌蛮族虽封闭,然世世代代生活在岛上,也与汉人有微末往来,族中亦有三两本汉人的书籍,因此羲武能说些最简单的汉语。
他从来也不了解汉人,遇到苏既明以后,他原以为只是生活习性的不同,然而直到昨日苏既明说了实话,他才知晓两人之间的思维亦是天差地别。
苏既明不知该说什么。不是说好了等他伤好羲武就回去么?不是已经同意了放弃吗?他不想教羲武汉人的事,那样他们之间的牵扯只会越来越深。于是苏既明没有接这个话茬,依旧用乌蛮语问道:“你为什么要放血?”
羲武一脸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我……有圣泉的……力量用汉语该怎么说?”
这一幕十分滑稽,乌蛮人说着汉语,汉人说着乌蛮语,各自在暗中较劲,谁也不肯相让。两人僵持良久,羲武比苏既明淡定得多,胸有成竹地看着苏既明,料定了苏既明一定会给他答案。诡异的沉默持续了良久后,苏既明终于退让,用汉语问答了他的问题。
羲武微微点头:“我的……血,治病……解毒怎么说?”
苏既明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教给他。
两人困难地沟通之后,苏既明终于听明白,羲武受过圣泉的洗礼,他的血就是一种能够解毒治病的灵药。苏既明的伤口有感染溃烂的趋势,以他的血入药,能让苏既明的伤口更快愈合。
苏既明的心里五味杂陈。光是羲武的血就有这种能力,那乌蛮的圣泉水呢?泉水中藏着的圣物呢?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力量?他不由地又想起魏琼说过的要攻打乌蛮族的话来。
魏琼既然是被皇帝派来的,那么他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上不远千里将自己最亲近的表弟派到着荒蛮之地来,只是为了治理岭南?苏既明不信。何况魏琼在治国上并没什么天赋,倒是读了不少兵书。苏既明更愿意相信,皇帝的目的就是乌蛮族的圣物。皇帝自幼体弱多病,幼时就被断言活不过三十,如今已快三十,苏既明知道他不甘心,一直在四处招揽名医,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就把主意打到了乌蛮族身上。前一任儋州府官兵硬闯乌蛮族,或许也是得了皇上的密令去抢夺圣乌蛮族物,结果却被乌蛮族人打得头破血流。
假如苏既明不认识羲武,不认识乌蛮族一寨子的男女老幼,他大约也会支持皇上的决定。赵云深其实是个明君,若不是受身体拖累,给他足够的时间,以他的才干,未必不能缔造出一个盛世江山。然而,苏既明已经遇见了羲武……
羲武端着调好的药过来,解开苏既明的衣襟,为他换药。
苏既明问道:“你们……族中的那圣物,是不是真有令人延年益寿的功效?”
羲武颔首。
“那,能不能把它带到中原来?中原有那么多人,你们的圣物可以救治更多的人,你们的族人到了中原,也可以见识更多……”要皇帝放弃对长生的追求,苏既明自觉没有可能,但此事未必就要上升到大动干戈的程度,若是乌蛮族能自愿献上令皇帝长寿的宝物,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可是羲武却道:“我族圣物,不可离岛。”
苏既明不解:“为什么?”
羲武缓缓摇头:“具体原因,我并不知晓。然而根据祖上记载,我族圣物是一道镇灾封印,一旦离开圣泉,天下大乱。”
苏既明不可思议道:“这……还有这种事!”
羲武道:“圣物赋予我族人长生、健康的力量,便是为了令我族人有能力守护它。一旦我族人远离圣物,便会失去力量,变得衰弱。”
苏既明讶然。难怪羲武说到了惠州以后他的能力比在儋州时衰微了许多,说他不能去京城。如果羲武说的都是真的,那所谓的圣物是一道封印,封印灾祸的时候同时也封印了乌蛮族人,令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留在那小岛上守护。
苏既明突然有一种冲动,取出那神秘的圣物,看看它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凭什么要将一族人永生永世地困在那里?什么天下大乱,说不定根本只是危言耸听!
他忍不住道:“你们……便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羲武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
苏既明失笑:“为了守护而活着,不能离开,不能做更多的事?”假若他被那玩意儿困在岛上,他一定会生不如死,来个玉石俱焚的!
羲武又露出了那种安宁平和的表情:“我所守护的,不仅是圣物,还有我的族人,还有,”他看了苏既明一眼,“我想守护的人。我们生活富足安康,缘何不甘?”
苏既明一时失语。是的,乌蛮族的生活就像是书中所描绘的世外桃源那般,有良田美池,人们怡然自乐,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岁月安详。从他们身上,苏既明看不到半点不甘心和不知足,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故土来中原呢?中原固然有更大的世界,却也危险丛生。
而苏既明之所以拼了命也要回来,不肯留在那世外桃源,只因不甘心三字。他不甘心自己满腹诗书无处可用;他不甘心本该大有作为的人生就此埋没;他不甘心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真的见到了他的落魄……他就是不甘心自己的人生与他曾经的理想偏离得不可以道里计!然而他终究不明白,这世上万般事,最忌的就是“不甘心”三个字。
到了此刻,他依旧是不甘心地逼问着:“乌蛮族中,便没有一个想要离开的人吗?”
羲武垂眸,过了一会儿,道:“有,我的弟弟。”
“你有弟弟?!”苏既明大惊。他在乌蛮族一年有余,从来没听说过羲武还有个弟弟。“是谁?我见过吗?”
羲武摇头:“死了。”
☆、 第二十二章
苏既明没想到唯一一个曾有离岛志向的人竟是羲武的弟弟,并且已经死了。这让他感到尴尬,不好意思再向羲武打听更多关于他逝世的亲人的事,便暂时揭过了这个话题。
至于魏琼提过的攻打乌蛮族的意向,苏既明想过提醒羲武注意,可是考虑之后,还是没有说——以羲武直来直去的性子,若他说了,只怕羲武会立刻找去杀了魏琼。若他杀不成魏琼,则有可能被把守森严的侍卫们反杀。无论哪一种结果,苏既明都不愿看到。
如今他既然已把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他又陷入了一个新的两难的境地。乌蛮族人既然以守护者自诩,他们定然宁死不肯交出能够延年益寿的圣物,或许圣物也真有不能离岛的原因。天子的性命固然宝贵,可若是为此付出成千上万条人命,苏既明亦无法说服自己。眼下两边状况都清楚的,就只有他一个人,等他养好伤回去,他或许有办法唬住魏琼,以此保全乌蛮人与乌蛮族圣物。可他若真的那么做了,他又成了不忠君的臣子……
羲武将药涂在苏既明的伤口上,苏既明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总算把神智拉了回来。
羲武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苏既明,似乎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苏既明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上完药之后,羲武又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料将苏既明的伤口裹住。随后他才不在意地抹了抹自己手心上的伤口。
苏既明这才注意到,除了方才割伤的一道长长的口子之外,羲武的掌心里另有一道还算新鲜的伤口,想必便是昨日为他上药时弄的了。以血入药,以伤养伤,这份心意让苏既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微微疼了一下。
羲武的药很有效,一天过后,苏既明伤口溃烂的情况便好了许多,只是他伤得太深,即使有羲武的血为他疗伤,这样的伤没有十天半个月也好不全。为了防止伤口再次裂开,苏既明躺在床上不敢下地。羲武带苏既明来的地方是一处郊外的小屋,大约是猎户的临时住处。苏既明不知道羲武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屋里虽有寝具和一些打猎的工具,却连一本书都没有,苏既明躺在床上养伤,什么都不能做,羲武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蛋,把苏既明闲得只能嘬牙花儿。
到了傍晚,羲武要出门,苏既明猜测他是要去弄吃的回来,叫住了他:“你把衣服换了吧。”羲武这一身乌蛮祭司的服饰太过打眼,现在官府正在四处通缉他,穿着这身衣服出去未免太招摇过市了。
羲武便在屋子里翻找起来,还真在柜子里找出了一套猎户的短打装来。他将衣服换上,走到苏既明面前,张开双臂向苏既明展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询问:“好……好看吗?”
苏既明从没见过羲武穿成这样。羲武的祭司袍,圣洁而又禁欲,将他完美的身材完全遮掩住,风情不现。而当他穿上猎户装,一件兽皮背心和短打麻裤,露出修长结实的胳膊和腿,还有胸口一片蜜色的肌肤,让苏既明的喉头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着,想起许多个夜晚羲武是如何用那双有力的胳膊箍着他的腰,结实的腹部是如何挺动……他的脸竟情不自禁地烧了起来。
羲武担心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发热?”
苏既明侧头躲开他的手:“没、没有。你去吧。”
羲武却没有走,执着地问道:“好看?”
苏既明好气又好笑,没想到羲武也会在意这个,只得道:“好看。”
羲武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搜罗词汇,接着竟然又问了个得寸进尺的问题:“喜……欢?”
苏既明:“……”
羲武见苏既明迟迟不答,纳闷道:“我……不对?”
苏既明嘴角抽了抽:“你会说的汉语还挺多的。”
大概是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