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燕马又再驰出一里多地,远远便看见前面山坡下数辆马车倒在路边,马车四周又有十数人横竖伏倒在侧,象是刚遇到强人打劫过一般。紫燕马风一般驰过横倒的大车,绕到山坡西侧,在二具尸首跟前停了下来,放声长嘶。赵仲谋见左边那具尸首俯卧在地,双臂屈抱胸前,头戴方巾,身着青袍,背心上插着一把单刀,鲜血正自汩汩流出,看身形年龄,都与自己相似,一时也看不见其人容貌,不知自己识与不识。旁边另有一具尸首仰卧在侧,看容貌打扮,似乎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妇人。二人忙跳下马来,赵仲谋正欲上前一看究竟,一眼瞥见那紫燕马双目中泪水滚滚而下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一人,心下大惊,急跨上两步,来看那死者是谁。
赵仲谋一看之下,但见那人眉目清秀,颇有书卷之气,神色间爱怜无限,却不是义兄邵传更是何人!赵仲谋心头大痛,急忙将邵传扶起,却见他身下泥地里有个一尺多宽的小坑,他双臂环抱之下,竟是一个襁褓!想来当是邵传自知无幸,才在仓促之间寻得这个小坑,将婴儿藏于坑中,自己俯卧于土坑之上,以图保全自己怀中这条脆弱幼小的生命。赵仲谋伸手一探他鼻息,隐隐似乎尚存一息,忙大声叫道:“邵大哥,邵大哥!”见他闭目不语,心下大急,想起先时的结义之情,留银赠袍之德,不由得放声大哭。却见邵传“噫”地一声轻叫,缓缓睁开双眼,见到赵仲谋就在身侧,神色间不由得大喜,轻声说道:“赵兄弟……好……好,你来了,这孩子就有望了!”言语间,鲜血点点从他的嘴角流下,滴在赵仲谋相扶的手上。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邵家三代单传,就只这么一点骨血……为兄爱他甚于自己的性命,……望兄弟念在结义之情,好生照看我儿,为兄夫妇九泉有知,也该瞑目了……”赵仲谋从他手中接过襁褓,哽咽道:“大哥放心,大哥的孩子,小弟自当象亲生儿子一般看待。大哥,倒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邵传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算了,兄弟……你孤身一人,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赵仲谋大声道:“大哥,你说出来,小弟一定为你报仇!”邵传微微摇摇头,轻声道:“为兄家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净土村,尚有老母在堂,若是家中无恙,可将我儿交托与她……”赵仲谋点点头,邵传又道:“请贤弟务必转告我母,切不可教我儿为我报仇,多作无畏牺牲……”赵仲谋心想:“此处离驻马坡不远,多半便是他们下的手,便算不是,也定和他们有点瓜葛,兄长不愿侄儿替他报仇,定是怕对方人多势众,反而送了性命,乃是深厚的护犊之情。”此时见邵传命在顷刻,只得点头答应了,说道:“小弟自当转告,为大哥报仇一事,自有小弟一力承担,大哥你快说,倒底是谁下此毒手!”邵传微微转过头来,看了看赵仲谋,轻轻一笑,说道:“谢了……好兄弟……”言罢,头一侧,就此没了声息。
赵仲谋悲愤不已,莫可名状,忍不住仰天长啸。回头再看那襁褓中的婴儿,但见他圆脸大耳,神情与邵传极为相似,双目紧闭,呼吸微弱,那襁褓上染满了血迹,也不知这血是邵传身上的呢,还是这弱小的婴儿也已伤了重伤。赵仲谋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连兄长这点唯一的血脉都保全不了,当下细看襁褓四周,幸无刀痕,心下略安,将他紧紧搂在胸前,伸手轻拍他的背脊,连拍数下,那婴儿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赵仲谋心喜,想来大哥的这点骨血终得保全,此时见侄思兄,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卓清见他心中悲痛,又无从相劝,当下说道:“仲谋,我们还是先安葬了你义兄夫妇,再尽快想办法喂饱这襁褓中的小家伙,报仇的事,我们慢慢商量不迟。”赵仲谋点点头,伸手将婴儿递给她,就地挖了个大坑,将邵传夫妇二人葬了。坟前赵仲谋破指醮血写道:“义兄邵传夫妇之墓”,心下暗自立誓:“我赵仲谋若不为义兄夫妇报仇,誓不为人!”
依卓清之议,二人先回到先前小镇给这婴儿请个乳娘,余事从长计议。赵、卓二人正欲上马由向原路返回,不料远处草丛中“噢呜”一声巨吼,忽窜出一只猛虎来,只奔得几步,便已来到二人近前,狂吼着直向二人扑来。赵仲谋急忙将卓清推开一边,身形一矮,让那猛虎从自己头顶掠过,跟着一拳自下而上猛击过去,重重地打在那虎小腹之上。那虎一扑不中,被赵仲谋一拳打得翻了个身,急忙站起身来,狂啸一声,又再猛扑过来。赵仲谋本就心伤知已惨亡,满腔愤恨无可发泄,此时见无端冒出头猛虎来害人,不由得心下大怒,那一拳自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力,跟着也不转身,右手银枪向后疾探,径向那虎小腹刺到。这一刺出枪迅捷,方位准确,正是家传“知遇枪法”中一招“回马锁喉”。这招枪法乃是赵仲谋先祖三国时名将赵云所创,两军阵前冲锋杀敌屡建奇功,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乍见之下也未必闪避得开,那头猛虎又如何躲避得了,眼见便要被这银枪穿胸而过。忽听卓清叫道:“别杀它!”赵仲谋一听,也不知她为何要留这畜牲一命,但想她既如此说,必有缘故,当下凝枪不发,身形一闪,避过那虎的一扑。卓清叫道:“仲谋,这是头母虎,若是将它捉住了,你这侄儿就不须回前面小镇上找奶喝了。”赵仲谋一听,果然不错,插枪在地,看准那虎的脑门,迎面就是重重一拳。
赵仲谋自从修习了《易经杂录》之后,内力大增,这一拳又是蓄势而发,那虎虽然皮粗肉厚,却也被打得晕头转向,躺在地上,一时翻不起身来。赵仲谋一纵身,窜上了虎背,抡拳再打,那虎只挣扎得几下,便再无反抗之力了。卓清见赵仲谋已将猛虎收服,忙从山间割来两根青藤,将猛虎的四肢缚住,又捡来一大把枯草,塞在虎口之中。
赵仲谋将虎身翻过,见它胸腹间果然长有几对乳头,而且还颇为饱满。当下将婴儿抱过,饱饱地喂了他一顿。赵仲谋向卓清道:“我们这就上驻马坡去吧?”卓清点点头,道:“好!不过要多加小心。”赵仲谋点头答应了,把手中婴儿递给卓清,将她扶上了紫燕马,自己转身将那头母虎扛在肩上,大步向原路返回。紫燕马载着卓清缓步跟在主人身后,双目不住地看着赵仲谋,怎么也不明白主人为何要将这头骇人的猛虎背在身上。
行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驻马坡山寨门口。寨中喽罗们忽见来了这般二人,兄妹不似兄妹,夫妻不象夫妻,一个怀抱着婴儿,一个肩扛着猛虎,身后还带着一匹黄毛老马,无不啧啧称奇。赵仲谋俯身放下母虎,几步赶到近前,手中银枪掠出,使一招“横扫千军”,将寨前丈余高的木栅打断了一排,大声喝道:“快叫你们大王出来见我!”众喽罗见他如此神力,无不大惊,慌忙禀报三位大王。过不多时,便见众人簇拥之下,三人走到寨前。赵、卓二人见当先一人身形魁梧,虎背熊腰,满面虬髯;另有二人站在他身后两侧,左边那人约模三十岁年纪,身形稍瘦,面孔白皙;另一人也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身形又矮又胖,长一脸横肉,颇有凶狠之色。
只听那矮胖子骂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竟敢来爷爷寨前撒野,想来定是不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了!”继而又眯起一双小眼睛看了看卓清,向身旁二人说道:“老大,老三,我瞧这小娘们倒还不错,若不是生了小孩,倒可留她在寨中做个压寨夫人。我看这小子莫非是娶了个老婆照看不了,送上山来想请咱们兄弟给照料照料。”三人大笑不止。卓清听得三人风言风语,暗自冷笑,心想:“看你三人身形步法,武功决计高明不到哪儿去,自己命在倾刻,居然还笑得出来!”赵仲谋不理三人言语,冷冷地道:“那卧牛岭前的案子,可是你们做的么?”那矮胖子怒道:“是我们做的那又如何?那姓邵的小子就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早就该死了,这次碰在我们兄弟手里,自然要送他上天了,还带上他老婆儿子,免得他割舍不下……”一言未毕,赵仲谋大怒,银枪飞出,径向他右胸刺到,跟着双手化作鹰爪之形,疾向他喉间左侧攻到,那矮胖子见银光闪动,急向左侧闪避,不料正凑在赵仲谋鹰爪之下,一招之间便已喉间中爪,死在当地,双目圆睁,只怕到死之时尚且不知自己死于何种武功之下。这鹰爪功在后世虽然会者极多,颇为寻常,但此时却是初创未久,当世除了岳飞与赵仲谋二人之外,无人能会,对敌之初自不免惊世骇俗。
赵仲谋伸手将钉在木栅上的银枪收回,凝目二人,冷冷地道:“你们为何杀我兄长?”余下二人见他只出一招便将自己一名兄弟杀死,心下无不大骇,手捏着刀柄,却怎么也不敢抽出鞘来,口中喃喃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赵仲谋见他们不答,心想强人打劫杀人又有什么道理可言,他二人不答自是直认杀人劫财了,当下银枪疾刺,一枪便将中间那老大钉在地下。那虬髯汉子大叫一声,右胸鲜血狂涌,死在当场。本来赵仲谋这一枪劲力虽是刚猛,但招数却也不是非常精妙,那虬髯汉子尽可抵挡得住,只是他对对方武功心有余悸,自身功夫只施展得四五成,又全神戒备在赵仲谋右手鹰爪之上,对左手枪招反而不曾留意,因而才一招受制。
赵仲谋回枪虚点,指在白净面皮那人胸间,又问一句:“你们为何要杀我兄长?”那人见赵仲谋武功如此可怖,早已全无斗志,任由赵仲谋把枪头指在胸前,原先本已白净的面皮此时更无血色,颤声道:“你……你那位兄长得……得罪了县太爷,那县官派……派人来,要我们兄弟结果了他,实在不……不关我们的事啊!”赵仲谋闻言一惊,原以为他们只是杀人劫财,并无道理可讲,不料其中居然还牵涉到官府买凶杀人,忙问道:“我兄长又如何得罪了那狗官?”那白净面皮道:“我……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究竟为何,也不……不太清楚,听说好象是为了加……加税之事,和县太爷起了争执,还说要告上京城去。”赵仲谋怒道:“那狗官叫什么名字?你们占山为王,又为何要听他的命令?”那白净面皮道:“那狗官叫罗通,我们……在他的地盘里…占山为王,他有意……放我们一马,不来攻打我们,我们自也须给他办些事情。”赵仲谋暗想:“原来如此。”手中银枪一送,又将那人刺死,心道:“你三人杀我兄长,罪无可恕。”
寨内众喽罗们见三位大王惨死,无不大惊,但却无一人敢上前为大王们复仇,众人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赵仲谋也不理会众人,与卓清二人径自走下寨来。
下得驻马坡来,赵仲谋用虎乳将婴儿喂饱之后,将那母虎放了,二人上马,卓清怀抱婴儿在后,急驰到春色山下。赵、卓二人暂时打消了回临安的念头,向乡人问明净土村的所在,催马急行而去。
行未过二十里,便来到净土村前,赵仲谋向人打听邵传家所在,一问之下,方知邵传在村里口碑极佳,那乡人听说是邵传的朋友,放下手中农活,一直把二人领到邵家门口。
屋门未关,赵、卓二人走入屋内,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农妇,正坐在桌前做着针线活,那人见有客到,急忙起身相迎。一问之下,方知此人便是邵传二姐,当下赵、卓二人便将此事经过和邵传遗言,连同驻马坡上所闻一并讲述一遍。邵传二姐听罢,不禁泪如泉涌,向赵、卓二人缓缓道出一番情由。
原来邵传年少聪颖,十五岁上便中了秀才,三年前又得乡人保举在县衙里做了个押司。邵传在衙里处事公道,深得百姓喜爱。今年年初,那县太爷换任,新任的县官姓罗名通,据说是京里罗汝揖大人的堂弟。此人到任伊始,便即贪赃纳贿,巧立名目,广开收剥之门,邵传累荐不从,反为罗通所忌。近日罗通又欲在朝庭赋税之外另加二成,名为贴补县衙开支,实是中饱私囊,邵传为此与他起了争执,大怒之下扬言欲上京告状。此事关系全县百姓,众人无不关心,安吉一县之中,早已传遍。百姓对邵传仗义执言无不感激,三日之内写成万民书,请邵传带上京城。邵传之妻原是临安人氏,见丈夫上京,欲同往省亲,因而便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与夫同行。不想罗通怕邵传把他在安吉贪赃枉法、大肆收括的种种恶迹抖了出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勾结驻马坡上山贼,将邵传一家尽数杀死在卧牛山下。
邵传二姐向赵、卓二人讲完此间情由,抱着侄儿,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传到屋后,只听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问道:“小梅,你怎么了?”跟着便听得脚步声响,一人慢慢从里屋走了出来。邵传二姐忙收起哭声,擦干泪水,低声向赵、卓二人道:“老母年迈,万万受不得如此之痛,二位在老母面前千万不可提起此事。”二人点头答应了。
那老妇走出里屋,赵仲谋见她两鬓皆白,老太龙钟,面目与邵传略有几分相似。邵传二姐道:“这二位是赵公子和卓姑娘,都是小弟的好友,是顺道来看望小弟的,在途中遇上小弟,说起娘您舍不得孙儿,不忍他出门远行,便要二位带了回来。”那老妇愁苦的脸上立时显现出欣喜之色,一转头,看见她手中的襁褓,忙抱了过来,说道:“小连回来了,你怎么不早说。我早跟他爹说不须与他二人同行,我老婆子一人尽可带得,他就是不听,怕我累着了,他不知道我抱别人的孙儿会累着,抱自家的孙儿又怎会累?我是越抱越有劲,越抱越是喜欢!”赵仲谋看着她抱孙儿时的那股欢喜劲儿,心想若是让她得知失子丧媳的真相之后,更不知她会如何悲痛?当下不忍再看。
赵仲谋从怀里取出五千两银票,交到邵传二姐手中,说道:“这是邵兄让我转交给你们的,大娘、二姐多加保重,我们告辞了。”邵传娘道:“二位远来,在家里吃顿饭再走吧。”赵仲谋道:“大娘,我们不吃了,还有些事急着办,等下次再吃吧。”邵传娘道:“那你们走好,路上小心些。”又转头向邵传二姐道:“小梅,你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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