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我介绍:“我叫宋沉雅,是郑宪文的朋友。”
孟缇连忙说:“啊,你好。”
她这时才有空打量郑宪文的这套屋子,总面积大小不知道,但客厅非常大,装修得非常漂亮,昨天郑若声搬的那架钢琴静静放在客厅转角的台阶上,大概是因为郑宪文没有来得及打扫的缘故,包装还在。孟缇很想保持礼貌,不要左顾右盼,可眼睛始终不够用,架子上的青花陶瓷,墙纸的纹路和颜色,连桌子的颜色跟屋子的风格都如此搭调,在夕阳的光芒中异常温暖。
“屋子不错吧,”宋沉雅笑道,“果然是建筑师的屋子。”
孟缇诧异地侧头过去,看着她:“呃,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是心理医生,猜人在想什么是我的拿手本领。”宋沉雅始终面带微笑的,主人般的给她斟茶倒水。那么熟练的姿态,肯定跟郑宪文关系匪浅。孟缇匆匆忙忙到了谢,掩饰情绪的喝了几口水,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然后才发现茶几上居然有厚厚一沓书和杂志,看题目都是《儿童心理学》、《儿童记忆》、《记忆的缺失和诱导》等,一看就是极其专业的书籍。她想着自己肯定是看不懂的,也没有多加留心,可目光随意扫那唯一一本本摊开的书页时,才发现也不是那么难懂。
那是数行用红笔圈起来的字。
“有人认为,孩子从来不会撒谎,他们能够准确地回忆他们大部分的过去经历,而且,他们接受暗示影响的程度决不比成年人更甚。
但更多心理学专家的研究认为,年幼儿童通常不能对幻象和现实作出分别,他们极易受到暗示,而且,他们实际上不可能对过去的事件提出可靠的证词。与年长儿童和成年人相比,年幼儿童更易于受到暗示影响,也更倾向于产生记忆歪曲。……
年幼儿童及额叶受伤的患者所表现出的记忆虚构,为我们提供了令人震惊的证据表明,对往事的某一回忆的主观经验,可以同时既是令人确信不疑的,又是完全错误的……”
书被猛然左侧伸过来的手合上了,书页并拢间迸出一阵风。
孟缇抬起头,看到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的郑宪文探身过来,拿过书随手放在那一大堆书里,随便插了进去。两个人的视线不期而遇的对上片刻。
想起他那么忙,孟缇诧异地开口:“郑大哥你原来对心理学有兴趣啊。”
郑宪文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很轻松适宜的表情:“书都是宋沉雅的,我随便翻翻而已。”
“噢,这样。”
宋沉雅拍了拍那沓书,漫不经心翻了翻:“对,书是我的。今天过来拜访宪文的时候,就带过来了。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儿童心理学。”
“噢,”孟缇没话找话,“那一定很有趣吧。”
“一般来说心理学都很无趣,甚至是悲哀的。”宋沉雅摇摇头,收拢了手里的书,略带叹息开口,“尤其是对儿童而言。”
孟缇对这个哑谜不明所以,“呃?”
“儿童时代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阶段之一,儿童的心理也是最微妙和单纯的。一点点小事都可以改变一个人。儿童的心里发展就像种子的生长一样,稍微风吹草动就会破损,甚至连记忆也不真实了。”
这话题越来越远了,孟缇听得茫然无措;郑宪文不做声地看了她们片刻,呼出一口气来,摇摇头笑了:“又开始卖弄了。这样的专业知识她不懂的。”
孟缇脸上一热:“是啊,宋医生,对不起,让你对牛弹琴了,我确实不懂的。”
宋沉雅拉过她坐到自己身边,慢慢收住了笑容,“那我们说一个实际的案例好了,刚刚我就在跟你郑大哥讨论这个案例。怎么样,你愿意听吗?”
孟缇连连点头,“当然了。”
第十七章 叹息(下)
“我导师以前接过一个案子。这个案子是警察送过来的,要求我导师给一个控告自己父母的二十岁女孩做心理评估。女孩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小时候被父母严重地虐待过,因此很困扰。长大之后也不敢接触任何人,并要将父母告上法庭。她关于虐待的描述十分真实和生动,每次说起来都声泪俱下;但我导师找到她家做调查时却发现,她父母都是有口皆碑的好人,而所有的邻居都作证说她父母对她简直是溺爱,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的虐待。”
“啊?这是怎么回事?”
“是很奇怪吧,”宋沉雅说,“最后我导师在一系列调查研究后才发现,女孩的那段记忆是虚假的。她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曾经目睹过邻居的孩子被父母严重虐待,毒打致死的事情;那时候她就受了刺激,长大一点后又为自己没办法帮助这个可怜的邻家孩子而自责,然后不由自主把邻居孩子的经历转移到自己身上,因而产生了这段可怕的虚假记忆。”
孟缇着急地追问,“后来怎么样了?”
“告自然是无法立案,可是她对于自己有没有受到虐待的事情,依然保持怀疑态度,”宋沉雅叹了口气,“我导师这样优秀的心理医生也不能让她完全打消疑虑。她的脑子已经一锅粥,实在无法纠正。”
孟缇迷惑不解,“那怎么会这样呢?”
“所以我说儿童的记忆很脆弱的,”宋沉雅摇头。
孟缇了然地点点头,“心理医生的工作看起来确实不轻松。”
“这倒是。”
宋沉雅展颜一笑,拿过身边的挎包取过一张名片递给她,拉起她的手,“心理学还是挺有趣的。就算你不喜欢心理学,也不会妨碍我们成为朋友是不是?小缇,欢迎以后找我玩。”
“噢,好。”
孟缇拿过名片看了看,她果真来头不小,是本市某心理咨询中心的执业心理医生。那么年轻漂亮,事业就这么出色,确实惹人羡慕。孟缇悄悄瞄着她,再看郑宪文,两个人的的确确十分般配。
闲聊时孟缇发现宋沉雅十分健谈,天文地理都知道一半。如果她说到兴头上,其他两个人一句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郑宪文对她的言论不发表什么意见,在她发表了对当代儿童的心理亚健康状态的一席话后,才说了句:“别的心理医生说得少,听得多;你恰好相反。”
宋沉雅送给了他一个白眼,不屑道:“高明的心理医生不需要用沉默来装深沉和理解。”
眼看着天色渐晚,宋沉雅很愉快的建议三个人一起出去吃晚饭。孟缇拿不准两个人的关系,但从今天下午的状态来看,两个人的关系比她想象的深得多,她不论如何也不想去当两个人中的灯泡。
更何况两个人之前,毫无疑问讨论着某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讨论过程因她的忽然到来而中断了;此时如果再去打扰就显得太不知人情世故了。宋沉雅跟她客气,郑宪文却没有多余的表示,也没有多加挽留,大概是希望她自己知趣吧。她于是以异常坚决的口吻地跟两人在小区门口告辞了。
宋沉雅拍拍她的肩膀:“好吧,那我们不留你了。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孟缇“嗯”了一声,拿定了主意,转了转身子正对着郑宪文,深深鞠了个躬,“郑大哥,那天的事情,真是对不起了。”
说完也不给郑宪文开口的机会,实际上都不敢看他的脸,一转身就快步离开。
宋沉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慢慢收敛了所有的笑意;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马路对面的初上的华灯里才侧头过来,却看到郑宪文依然凝视着她消失的那个方向。在今天的最后的一摸微薄光芒,英俊得好像油画里的人物,五官线条明朗,因为阴影的投射,带着锐利的冷峻。
那么一张脸和表情,直直往人心口撞过来。
她怔了片刻,忽然就笑了笑,伸手在他面前一挥,“好了,人走了。”
郑宪文恍若未闻,缓慢的拧过头去看她,“你怎么看?”
宋沉雅微微一笑,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履行承诺,请我吃饭吧。然后再慢慢说。”
这次不请自来的登门拜访显然卓有成效,那天晚上一回到家,就接到了郑宪文的电话。他言简意赅得她道了歉:“那天晚上,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
孟缇有些微的恍惚,上次郑宪文的“对不起”,是三年前拒绝她的时候说的。她正在厨房煮面条,无意识搅了搅锅里,“不是的,是我不好。”
郑宪文停了停,才说,“我是嫉妒。”
孟缇没有听懂,“咦”了一声。
“我以为这三年过去,一切还没有变,我们的关系还跟当年的你一样,”郑宪文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自然会认识别的男人,而我也不那么重要了吧。”
孟缇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了火,费力地挤出一句话,“郑大哥,你不要这么说……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你喜欢赵初年?”
“没有的。郑大哥,你想多了,”孟缇手撑在灶台上,想起在游乐园的总总细节,心口就像被针刺到一样疼痛,她努力把这种无所谓的情绪抛开,说下去,“他啊,只当我是他妹妹的替身而已。他看着我的时候,根本就是在看另一个人。我觉得他……很可怜。”
“是吗。”
然后郑宪文不再提起赵初年,而孟缇更是存心的回避。好像前几天晚上的那次争吵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之中。
挂上电话后,孟缇把锅里的面条捞出来,配了调料,一边吃一边拿起桌上的报纸,再次看到了关于范夜的小说改编成电影的那则新闻,她放下碗筷,从书房里找出了那本打印版的《白雁》——自王熙如出车祸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压根都忘记看这本书了。顺着摺印,她把书翻到上次看到的章节,回忆着前面的部分章节讲述了什么,又重新看起来。
还有十公里到达镇上时,大巴车熄火了。
寒冬腊月,冰雪挂在道旁的枝头上,司机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垂头丧气通知一车人:因为天冷雪大,前后的路都不好走,大概三、四个小时后,修车的人才会来到。
他们坐在最后排,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微微吃惊。她想了想,示意他可以下车了。她向来自力更生,“于其等待着三四个小时,我们不如走过去,翻过这座山就到了镇上。”
他同意:“好的。”
她背着那个还在沉睡的婴儿,而他则拿着行李,他们的儿子,那个六七岁小男孩蹦蹦跳跳跟在一旁,天上还有稀稀疏疏的细雪,因为没看过雪,兴致特别高,经常指着道旁的花花草草问是何名。
那是座无名的山,不太高,雪并不大,但蒙住了山头。满山积雪竟无一人踩踏,芜芜杂杂的野草从雪被下探出头来。道路蜿蜒曲折,像一节节白色的蛇。道旁的杨树冻僵了,褐色的枝干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颤动。
他们都把全副精神用在对付那些狭窄的羊肠小道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就恰似来客拜会的安静客人,送给这座山的名帖。
她忽然开口,“我当年离开家的时候,也是个冬天。”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提起往事,他就问:“你多少年没回家了?”
“七年吧,也许八年,”她笑了笑,声音含混而悲伤,“我以为一辈子都回不去的,没想到还是回去了。”
她的手温暖而潮湿,他就像抚摸鲜花一样抚着她的手,用安抚的语气问下去:“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
“我跟你说过没有呢。我父母很早就过时了,一直寄住在舅舅家里。我舅舅家有个表兄,大我两岁吧,他出了意外死掉了,”她停了一会,控制着语气,“大家以为是我害的他死掉的,我没办法在镇子里呆下去,所以就离开了。我那时候高中都还没有念完。”
“他是怎么死的?”
“掉进河里淹死的,我当时在他旁边,”她说了句,伸手朝远处指了指,“那条。”。
这次的谈话前所未有的艰难,他感觉到了迷蒙,和一些轻微的恐惧。这是不确定的环境带来的。
他们翻过了小半座山,站在山脊上,可以看到穿过山谷的那条河流。远远俯瞰过去,一弯细流而已,曲曲折折,岸边的沙滩上是蒙着晶莹的晴雪,日光下闪耀着,异常温柔。看不出任何吞噬过人的证据。
他又问下去,“然后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微微笑了,仰头看了看天色,却说:“这附近有座隐秘的古寺,你要不要去看看?”
……
书看完时,面条已经彻底冷掉了,而她就吃了几口。
这本《白雁》秉承了枯槐一贯的风格,连主角的姓名都没有出现。就小说的标准而言很普通,但实在迷人,有种独特的悬疑味道,文字风格更像是范夜。
故事主线就是故事的男女主角回老家探亲,然后女主角提起了当年离家出走的往事,一点点的,如同剥皮一样揭开伤痕累累的往事。故事开始于寒冷的冬天,也结束于那个茫茫的冬天。故事的结尾余音悠长,孟缇看了若干次,都能背诵下来。
离开的时候,大片大片灰白的云朵挡住了日光,抹去了湛蓝的天空,好像一屏从天而降的帷幕,整个时间和空间都是它的领地。
整个北方都在下雪。雪花落在慢悠悠的从天空坠落,落在了一家四口的肩膀和头发上,还落在宽阔的北方平原上;落在草木凋敝的山林间,所有的山林都臣服于它;缓缓飘落在平稳流动的河流中,一点波纹都溅不起地消融。那消融是有声音的,“啪啦”一声,是春天的呼吸,也是宽恕的叹息。
第十八章 温暖(上)
大四上学期总是变动最多的时候。在孟缇和王熙如先后有了去处后,杨明菲也成功的过五关斩六将,则拿到了去西部北疆支教的名额,当天晚上就请兴高采烈表示请相熟的同学来了,虽然不少同学忙着最后的复习考研,但杨明菲人缘不错,大部分人还是很给面子的来了。
孟缇大学这几年,除了王熙如之外,另一个朋友也就是杨明菲了,十分为她高兴。男男女女六七个人,聊天说话简直不亦乐乎。
杨明菲喝了点酒,支着下巴,跟孟缇笑,“等我回来就是你师妹了。”
孟缇大笑,拍她的肩膀,信誓旦旦:“我会罩着你的。”
时机正好,孟缇把主题公园的招待券拿出来,很快就被人哄抢了个干净。杨明菲看着华丽的招待券,笑得别有深意:“熙如在医院里,你老实交代,跟谁去的?从来没看到一个人去主题公园玩的人啊。”
“哦,跟朋友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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