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缇吃了早饭就再次出门了。她最近加一天的空闲时间都没有。
赵伯光几年前把商场上的事情全交给了赵同训,他自己除了修身养性,锻炼身体,差不多什么都不干了。他很注意保养身体,热爱运动。
孟缇那个暑假基本都跟着赵伯光,几乎把本市的所有奢侈场所走了个遍,灯红酒绿见多了,一顿饭可以多贵也见识到了。她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对着镜子提醒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偶尔能听到赵伯光、赵同训父子俩讨论商场上的生意和各种投资,动辄千万上亿,她听着都觉得做梦似的,只能心里感慨万端。
她跟着赵伯光出现的这些日子里,陡然发现自己行情看涨。上大学之后她一直不乏追求者,但那毕竟是大学生时代,现在她经常能接到不知道哪里送来的鲜花。
她起初很茫然,后来也就明白了。但是赵伯光可不是傻子,赵家的财产怎么都不会落到她的手里呢!
赵伯光通常都会问一句谁送的花,如果花上有卡片,孟缇就把卡上的字给他看。
他看看,往往笑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告诉她,送花的人是谁,人品怎么样,爱好什么。孟缇简直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应该露出别样的表情。对此赵伯光说,你二十多岁了,应该谈恋爱了,但对方要靠得住。
有时赵初年也会在旁边,瞥一眼她手里的花,则是不加掩饰地不以为然。
那次扫墓之后,他们俩的共同评语言彻底为零,平时碰面都不交一言,就像磁铁的南北极,见面也是绕道走。但他们毕竟住在一起,在家里也会狭路相逢。她坐在存放父亲杂物的那间储物室的时候,也坐遇到他。
他站在门口,她坐在窗台上,翻着父亲当年的作业本。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赵初年就那么站在门口,沉默的力量压倒一切,赵初年静待了一会儿想要离开。
孟缇盯着作业本,目光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问谁,“父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说完才知道,这是这大半个月来第一次跟他下面交谈。
果然声音一出,赵初年就站住了。他回过身,一字一顿,“具体的我不知道,大概是家庭不和,父子争吵。阿缇,这里的资料我都看过,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
“值不值得挖掘,我也要自己看过才知道。”
他的语气很稳,“陈年旧事,你不应该在这上面花时间。”
“我想知道。”
赵初年说:“也是。你不会听我的。”说完这句,他转身下了楼。
孟缇不语,手无意识地卷动着书页,把视线重新投到书上去。两个人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话。她自己的想法很清楚,不能再跟他深入接触下去,她一定要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在理智范围内。至于赵初年,她完全不敢想他对她的态度,也很难想透。
她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时,这个作业本已经翻得差不多了。
确实如赵初年所说,没有什么可看的。想着要看拿起另一本书,视线却扫到了那块蓝莹莹的游泳池。
三楼的高度并不太高,她视力也很不错,游泳池旁遮阳伞下的两个人影非常清晰。其中一个是张纪琪,比基尼泳装勾勒出很不错的身材;另一个当然是赵初年,他跟张纪琪越走越近。张纪琪经常来赵家的大宅玩,毫无疑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和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发展到了赤裸相见,或者说差不多赤裸相见的暧昧程度。
赵初年穿得少,一条泳裤,像一条鱼那样跃入水中,“哗啦”一声,打破了宝石般的湖面,水花飞溅在空中。
孟缇苦笑着把书盖在自己的脸上。
“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一点儿都不准。
孟缇原以为他们共泳这就是刺激的上限了,可没过两天,她跟赵伯光一起出门打球的时候,又看到了他们。
孟缇下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了动听的小提琴声,循声走去,再次看到张纪琪站在草坪上拉小提琴。她修长婉约,长发飘扬如瀑,简直跟画上的美人一样。赵初年就坐在附近的亭子里,听着音乐,悠闲地喝茶看书,其诗情画意可见一斑。
这一幕简直太耀眼、太和谐了,孟缇觉得自己要瞎了。
看到他们出来,张纪琪暂停了演奏。赵初年也站起来,目光朝孟缇看过来。赵伯光用眼神示意让他坐下,“你陪张小姐。知予陪我去球场。”
车子开出老远,孟缇仿佛还可以听到动听的琴声,于是就不自觉地有些恍惚。人恍惚的时候控制力就不如平时那么好了。
一个没忍住,她问赵伯光:“他们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吗?”
赵伯光回答,“我让他试试看,张纪琪还算不错的人选。”
“嗯……”孟缇很同意,“确实是的。”
有才有貌,张家唯一的女儿,家世良好。赵初年生日那天晚上她见过张纪琪的父母,谈吐极为不俗。自然能得到赵伯光的认可支持。
赵伯光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知予,你谈恋爱,我不干涉你。”
孟缇“哎”了一声。
“不过要选能配得上你的。”
每个长辈都那么热心为自己的孩子做媒,孟缇讪讪地赔笑了几声。
她虽然不以为赵伯光是在开玩笑,但两天后她陪赵伯光出门打高尔夫的时候,却看到了郑宪文。
这时赵初年也随行,他们祖孙俩去打球了。她坐在遮阳伞下,疲倦不自觉地漫延上来。她合上眼皮,就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混合在雨中的说话声,声声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一张俏丽动人的面孔浮现于眼前,只是脸上有泪。她张张嘴,叫了声“妈妈”,声音一离开嗓子,人就醒了。
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却看到自己面前坐了个熟悉的男人。孟缇看着郑宪文,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他一身衬衣西装裤,脸上还有些微的疲色。
“郑大哥,你来了?”
“是啊。来看看你。”郑宪文递给她湿毛巾擦冷汗,“刚刚看到你在睡觉,手脚一抽,是不是做噩梦了?”
郑宪文的关切一直没变,孟缇摇了摇头,“就是梦到小时候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失眠的情况经常发生?我看,你去找宋沉雅谈一谈。她是很好的心理医生。”
郑宪文很清楚孟缇在他那里住的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翻来覆去。每天晚上他半夜起床,都会发现书房亮着灯。
“没必要了。”孟缇笑着,别开话题,“郑大哥,你怎么不去打球?”
“我来看你的。”
闲聊几句之后,孟缇才知道是赵伯光请他来的,他此时也刚下飞机。这段时间他手里有个项目,工程在外地,每周都在天上飞来飞去,白天天天下工地看场地,晚上在宾馆画图,人晒黑了不少,虽然憔悴,但还是神采奕奕。
“来看看你总是好的,我这段时间太忙,本来一直想来看你,但忙起来就顾不得了。”郑宪文对自己的事情不以为意地带过,却细细端详她的神色,“阿缇,你精神不太好。这段时间怎么样?”
“过日子嘛,没发生什么事情。”孟缇轻描淡写。可以值得说的事情一件都没发生。每天待在那间放着赵同与东西的储物室时是最平静的,但也不敢太明目张胆。赵家的耳目太多,做什么都要小心一点。
郑宪文问她:“这个暑假,还打算兼职吗?”
“没法子去了,”孟缇摇头,“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我现在就等着开学呢。”
她的郁闷只有在郑宪文面前才能表露出来。
两个人闲聊着,时间飞快而过。不过郑宪文的事情还是多,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单位的电话就一个个地打过来。孟缇眼看着他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孟缇张张嘴,很想叫住他,可声音没有从喉咙里出来就消失了。
郑宪文心有灵犀地回头,看着她,“阿缇,什么事?”
他的五官在阳光下很深邃,眼睫在阳光下透出半月形的阴影,那么深的阴影不是仅靠阳光就能刻画出来的。这些天他真的很累,孟缇深呼吸一口气,肯定地说:“没有,别担心。”说完微微一笑。
郑宪文沉声,“别瞒我。”
“没有,我可以处理。”
她说话的神态和姿势郑宪文很熟悉——戒备和排外,像足了当年的赵知予,他皱着眉头,犹豫了几秒,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才心事重重的离开。
还好,还好。情绪控制又上了一个台阶。
孟缇一回头,看到赵伯光和赵初年拿着球杆走过来。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正午了。三个人随后去了餐厅吃饭。
赵伯光问她:“郑宪文走了?”
“他还有事。”孟缇斟酌着说,“爷爷,您以后别叫他来陪我了,有事的话,我会主动跟郑大哥联系的。”
赵伯光略一沉吟,才说:“如果谈恋爱的话,郑宪文这个年轻人不错,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应该很了解他了。”
赵初年冷不防插话,“不行。”
“怎么了?”
“郑宪文有女朋友。”
这倒是前所未闻,孟缇惊讶地看了赵初年一眼,诧异他和郑宪文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熟悉到都知道对方有没有女朋友。
赵伯光抬起目光,“是吗?问他时他没这么说。”
“他女朋友叫宋沉雅,是个心理医生。”
孟缇虽然从来没考虑跟郑宪文进一步发展,但也忍不住为他辩白,“不是,他们两个人只是很好的普通朋友。”
赵初年垂着眸子切着餐盘里的牛排,淡淡开口,“他们瞒着你,你不知道。”同样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但话里的那一点点轻蔑还是刺激了孟缇。
孟缇眼前发黑,勺子落在汤碗里,溅起了水花。
餐厅在球场内,客人不多,附近也没有外人。孟缇扬起声音反驳,“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她说完扔下筷子,跟赵伯光说了句“我不吃了”就去餐厅外散心。
外面温度热得多,她坐在花台上,想着赵初年刚刚说的话。是啊,郑宪文和宋沉雅多么般配的一对,只有她没有发现,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深想。
察觉面前阴影晃动,她抬头看到赵初年门神一样站在她面前,挡住了阳光,孟缇眯着眼睛看着他。
赵初年还是没什么表情,说:“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你。一个月前,我生日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们在接吻。”
孟缇抚着额头,觉得无力。她承认自己倍受打击。
赵初年盯着她,声音还是不轻不重,仿佛在说天气那样,“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只有你看不出来。”
自己明白的真相,被别人一说,尤其是被赵初年一说立刻变了个味道。孟缇想起很多很多的前尘旧事,例如王熙如的那句“他到底多喜欢你才会追到这里来看你”,还有杨明菲的那句“他还真是爱你爱到骨子里了”。
她心中一痛,不甘示弱反击回去,“少来教训我!赵初年,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感情吗?你分得清楚感情吗?像你这样感情观根本不健全的人,哪有资格去评判别人?”
这一个月,孟缇见到的赵初年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此时面前的他更是没了情绪波动。他的身体在白色的运动服下,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浑身上下死气沉沉,如墨的眼珠子射出冰冷的光。那是受伤之后的激烈感情,几乎已经算是恨意了。
他嗓子哑着,声音也不高。
“阿缇,你非要跟我说这个?你跟我冷战这么久,好不容易跟我说一句话,却是因为别人的事情跟我过不去。我的感情观也许不健全,但也是因为这么多年,我除了找你,没想过别的事情。”
“没想过?你不是跟戴昭阳一起去游乐园了吗!玩得开心吧!你跟张纪琪暧昧来暧昧去,很好玩是吧?别拿你跟郑大哥比!”
这些天来,她日复一日感受到内心的腐坏变质,对他的恨意就像黑暗中开出的黑色花朵。恶毒的花朵盘踞在心里,越长越大。每次看到他,恨意就加深一层,就像中了毒一样,只想对着他发泄恨意。
赵初年身体绷紧了,“那是因为戴昭阳长得很像你,我才答应的。张纪琪是我认识十多年的朋友。”
孟缇的脑子乱成一团,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另一种意识快意地叫嚣着“他活该”,倔犟着不肯道歉,转身就走。
“不要拿我当借口,我受够你了,我看着你就烦,你为什么不消失!”
孟缇走出若干步后再回头看他,他还站在原地,留给她一个挺直的脊背。他就像孤独的狮子,不容易跟人亲近,也没有办法跟人亲近。只有她是同类,可能了解他和理解她,他在她面前才会卸下防备的外壳,可就连她都掉转枪口对着他。
一百个别人给他的伤害也不如她一个人给的多,只有她掌握了让他一招毙命的办法。
相煎何急。
她不记得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大概是赵伯光发现两人神色不对,让司机送他们回了家。
她隐约记得自己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已经是当天晚上了。
一弯新月挂在空中,那么孤独,可怜得很。
她拿上钥匙,带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去了三楼的储物室。三个星期前,明辉以整理屋子为由从她那里收走了钥匙,孟缇不死心,用威逼利诱的法子跟负责打扫大宅的佣人要了一把备用的钥匙,每天晚上她都偷偷地潜入这间房间,小心地继续看父亲年轻时写下来的感想。父亲有在书上记读后感的习惯。每本书都不多,但对于了解他的成长心态很有参考价值。
孟缇知道他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前一直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也费了不少时间。孟缇曾在当年的一份日历的背面发现他密密麻麻的记事表,准确地记录了他有多少本日记本。但孟缇在储物室,一本日记都没有发现。
她今天翻到了培根的某本作品,她看得慢,在“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这句话旁发现了他的批注。
……在所有的感情里,唯有独孤最可怕。我身处的世界没有人理解我,我是沙漠中的跋涉者,又像大海中的溺水者。古代拉丁谚语说:“一座城市如同一片旷野。”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痛哭失声。我才十九岁,可长久以来那么多的郁闷,每一点一滴都像石子堆积在我的心里,让我不堪重负,接近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