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蝉轻轻走上前去,迎着那老人审视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是该随着我爸叫您一声大伯;还是应该从小邪这边,称呼您一声‘伯父’?还是该以舞雩的灵魂,只直呼您的名字?”
夏子孤冷瞳一寒,“好大的口气!”
沫蝉淡淡一叹,“否则我应该怎样?卑躬屈膝在您面前,然后也甘心情愿成为您摆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真抱歉,我的命运无意被任何人摆布。更何况,您老又不是上天,着实没有这个资格!”
夏子孤恼恨抿唇,“这就是你的见面礼?丫头,好歹你也算是半个我夏家人,没想到你竟然这样不识礼数!”
沫蝉傲然扬起下颌,“你除了给了莫邪一条命,你还给了他什么?因为你是他父亲,我此时勉强还能与你平静而谈;若是不计算这层亲情,我现在就该杀了你!”
“你说什么?!”夏子孤恼怒之下,须发皆张!
有两声轻轻的咳嗽传来,一位穿着严密防菌服的人从ICU里出来。褪去防菌服,原来是一个妇人。两眼红肿着,显然之前狠狠地哭过。
听见她咳嗽两声,夏子孤强忍下怒火,走上前去问,“莫邪他,怎么样?”
妇人红肿的两眼中再流下双泪来,“生死难卜……就连我喊他,他也半分都听不见,一点反应都没有。”
“如果儿子这一回真的有事,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沫蝉眼眶一热,明白这位就是莫邪的母亲。
沫蝉含泪转头,隔着夏子孤的肩头望向那位老人。这一刻,她与那位老人家的心,是相同的。
春嫣然感知到沫蝉的目光,也抬头望过来。
沫蝉却赶忙垂下头去,避开老人的目光,转而走向独自立在另一边的纨素去。
春嫣然一怔,喃喃望着沫蝉的背影,“那孩子,那孩子……”
夏子孤却冷冷一哼,“不过是另一条巫女的魂!如果不是因为她们,我儿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
春嫣然望着丈夫决绝的脸,只能忍痛闭了闭眼睛。经历过这一切,沫蝉与纨素又站在彼此面前。
反倒是纨素颇有些不知所措,讷讷望着如斯平静的沫蝉,“你,你竟然回来了!”
沫蝉点头,镇定地还能微笑,“如果我们都是一个人的魂魄化身,我们就该站在彼此身旁;就像我真不该因为吃醋,就离开小邪一样……”
纨素咬牙,“你要怎么样!别告诉我,你又后悔了把莫邪还给我!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绝不会与你分享他!”
“我也不想。”
沫蝉静静回望,“如果你担心的是所谓分享,那你可以放下心来。纨素,他此时生死未卜,我在乎的不是你我谁能最终独占他;我现在只想让他活下来——只要能让他活下来,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纨素也是一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沫蝉上下打量纨素通身的狼狈,轻轻一笑,“纨素,你好歹该回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你总归不希望,他醒来看见的你,是这样的狼狈吧?”
“你?……”纨素惊愕地望着沫蝉。
沫蝉轻笑,再走近一步,低低对纨素说,“兜兜转转,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我的命。因为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拿回你那缕魂。可是他一直护着我,我也一直不肯服输,于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沫蝉眼珠一转之间,已是泪水滑落,“现在想来,或许是我错了——是我太执着于自己的性命,是我太不肯舍弃这人间繁华,所以累得你心魔日深,一步一步做下太多的恶;而他也被你我所累,终究不得不以自己的性命来作为牺牲品。”
“纨素,现在我向你认输了,好不好?”
纨素一怔,惊望沫蝉,“你,是当真的?”
“是。”沫蝉伸手,握住纨素的手,“我将欠你的魂,还给你。不过你也答应我,从此不再做恶——不要再吞吃无辜的魂魄,不要再机关算尽,不要再杀戮狼族。”
纨素不敢置信,“你说你要将魂魄还给我?”
“是。”沫蝉平静点头,“你能做到的,我知道。从前你就曾趁着我虚弱的时候,上过我的身。在莫邪别墅里为小雪唤魂那晚就是,我为了跟绿蚁身子里的你争夺小雪而体力不支,你便来了……”
“其实细想一想,也许你上我的身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我小时候总是睡不好,总是觉得夜里懵懵懂懂地噩梦……我想,那时候就是你来索魂的吧?”
“不管我怎么不甘心,我也不能不承认,纨素你强过我太多。如果不是有小邪护着,你又不忍心对小邪下手的话,我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我现在才知道这都是错了,小邪护了我的命,却要赔上他自己的命。”
沫蝉伸手轻抚耳上的月光石耳珰,“到后来,他索性将这耳珰穿在我的耳上,用他自己的全部来护住我。从那以后你才再没上过我的身……可是他却付出了他自己的命。”
沫蝉轻笑,“纨素,我今时已经知错了。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将这缕魂魄还给你吧。”
纨素眼瞳一亮,“你真的肯?”
沫蝉点头,“是。从澳洲回来的飞机上我也已经想明白,如果促成我跟他相遇的真的只是身子里这一缕本不该属于我的魂魄——那我情愿放弃了吧。”
沫蝉转头望ICU病房大玻璃窗内沉睡如死的莫邪,无声地落泪,“又何必,因为我的不甘和执念,而让他左右为难?让他在这世间只爱一个人,好好地活下来,就好了。”
。
沫蝉与纨素这边喁喁低语,莫愁和红禾等人都紧张地远望着。纵然听不见,却都跟着揪着心,生怕沫蝉在纨素这里吃了亏。纨素已经是杀红了眼睛,此时说不定再对沫蝉动手!
可是让他们都惊愕的是,沫蝉反倒是那个一直镇定自若的。虽然能看出在哭泣,却始终没有一丝慌乱;而纨素,已是方寸大乱的模样。
莫愁忍不住想要走上前,纨素却猛地目光一冷瞥过来,“孽畜,再敢上前,我连你也不饶过!”
沫蝉扯住纨素的手腕,用力不大却执着,“纨素,你答应我了。”
纨素闭紧眼睛咬了咬牙,“千年前,他杀死我,与我许下生死诺言,就是求我一句话:不再杀戮狼族;没想到,千年之后,你竟然也想求我这样一句话……”
沫蝉含笑,“可是这一次,魂飞魄散的不是你,而是我;所以纨素,你这千年没有白等;你我之间,笑到最后的,是你。”
纨素心底一热,终于点头,“好,我便答应你就是!只要我能复生为全部的舞雩,谅狼族再也不敢反抗!”
“好极了。”沫蝉微笑点头,走向等候在一边的江院长,“院长,请允许我进去看看他。”
。
沫蝉走进ICU去,江院长病人将所有的探视窗口的窗帘都降下来,阻住外头的目光。
沫蝉努力忍着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用力地笑着,走向莫邪去。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他面无血色地睡着。眉尖轻轻攒起,仿佛在梦中还在为难。
沫蝉心下一疼,伸手隔着手套,轻轻去抚平他的皱眉。
手指再滑下他的左耳,指尖停留在他玉坠儿般的耳垂上。
耳上穿着耳洞的男孩子……那空了的耳洞,让沫蝉的心随之摇摇荡漾。
所有的心酸,所有的甜蜜,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悸动,都在这一刻,悄悄爆发出来。
沫蝉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忍着心碎,转头望向江院长。江院长会意,帮她以安全的方式将耳珰取下来。
耳珰却因为跟她的耳朵太久相依,而粘连了皮肉,取下的瞬间有牵心连肺的疼……
江院长有些犹豫,望向她来。沫蝉一笑,“院长,您用力吧,没事的。”
江院长狠了狠心,用力一扯——耳珰终于被取了下来,可是上面却已经沾满了沫蝉的血。
江院长急忙将耳珰消毒。
沫蝉将消毒过、安全了的耳珰接过来,亲自安回莫邪的耳垂。
月光石耳珰,在灯影之下,于他玉坠儿般的耳垂上,散发出宛如月光一般宁静神秘的光华。即便那少年此时气息奄奄,可是佩戴了耳珰的他,依旧难掩绝世容颜。
沫蝉忍着心痛,指尖最后一次滑过他的眉间。
从不后悔这一生遇见你,爱上你;
绝不后悔,这一刻,还给你……
江院长都忍不住轻颤着问,“孩子,真的想这样么?”
“是。”沫蝉忍住难过,毅然起身,向江院长深深鞠躬,“谢谢您了。我将他托付给您,请您多多费心。”
。
走出江宁医院,换好衣裳、重新洗漱过的纨素已经等在外头。
外头的风掠过来,吹上沫蝉的耳垂,那里空荡荡的,有些不适应。
沫蝉空着左耳,一笑走向纨素,“我们走吧。”
两个人坐上大巴,赶往莲花寺。
忍不住回想当初两人同乘这一班车的时候,那时候还是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纨素后来提议在莲花寺结拜,如今想来,略去当时纨素的居心,至少那些回忆的画面还是会让人觉得温暖。
沫蝉坐在大巴上,淡淡地微笑。
纨素看着这样的沫蝉,也不由得想起从前的种种。不管怎样,就连她也无法抗拒两个人在灵魂深处的彼此吸引。所以那一次的提议结拜为姐妹,也并非只是骗局,而是内心深处也曾经燃起过那样小小的渴望。
渴望能靠近她的身边,渴望能汲取她的温暖。
这一生,太漫长又太孤单。这一生陪在身边的,除了化身为宠物的莫邪,便再无旁人。上天给了驱魔巫女神圣的身份,却也将她们束之高阁,历代统治者都将她们藏在宫殿或者庙宇内,严加防守,绝不准随意见人,只在祭天的时候才准她们出现……
于是,在发现自己的魂魄又有另外一个化身的时候,她也忍不住生起一种类似于双胞胎一般的感觉,想要亲近另外的那一个,想要有那个人的陪伴。于是在莲花寺内两人并肩在佛像前拜倒下去的时候,她也曾有片刻的觉得,终于不再孤单了吧?
“真的要这么做?”纨素沙哑地开口,“不后悔?”
“不后悔。”沫蝉含笑颔首。
“为什么?”
沫蝉这才回眸,望向纨素。尽管一直不愿承认,此时却不能不承认,原来她们的五官相貌,的确是有这样多的相似。
沫蝉转回视线去,望车窗外的天空,“如果你还是你,我还是我,那么舞雩便不会真正复生,而莫邪千年前的罪便不得救赎。”
“而你我之间,因为嫉妒,因为对小邪的争夺,而会自相残杀。心中有杀机,便终究难逃杀戮……纨素你已经杀了那么多狼族,我想我如此下去也可能会按捺不住。”
“与其你我自相残杀,或者被别人利用了这样的自相残杀,而一个一个地死去;我想,不如我们当中有一个自己选择离开,成全了另外一个吧。”
纨素也是一怔,“你说,有人利用你我的自相残杀?”
沫蝉点头,“这次澳洲的事,便是做好的局。不管是你去,还是我去,你我之中必定该有一个死在那里,而另外的那个死在这边。”
“什么!“纨素也是一惊。
沫蝉苦笑摇头,“也许舞雩太过强大,可是分成你我两个却不再强大。就像分而治之,分别除掉我们两个,要比对付一个舞雩来得容易许多。”
纨素面色一变,“我懂了。”
“那就好。”沫蝉伸手,掌心搁在纨素手背上,“从前那颗琉璃珠,我是真心实意想要送给你。我知道后来方婆误导,让你以为我是害你——我当时只是想,那蕴藏千年修行境界的宝贝,也许能愈合你疼痛了千年的伤。”
“当年是小邪伤你,我愿意用那能护着我的宝物,替小邪赎了给你的疼……”
纨素猛地转过头去,用力望向窗外青天。
只是,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这一次没有推开沫蝉的手。
。
莲花寺,山门打开,钟磬齐鸣。
从前遇见的那位小和尚,一身青衣,独自立在山门前迎候。
见了沫蝉,小和尚眼中也是闪过一丝悲悯,“檀越,你终是回来了。”
沫蝉合十一礼,“师父早知我会重来,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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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爱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轮回
澳大利亚,蓝影镇。睍莼璩晓
莫言对着杰克。
杰克一脸的烦躁,“e-on,你还想问什么?拜托,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莫言把玩着两只核桃。这是国人最近又兴起来玩儿的玩意儿,两只托在掌心能代替曾经流行过的那种玉石做的健身球。
也唯因那就是两枚核桃,而不是石头或者金属的,所以莫言才能堂而皇之地带进来攴。
杰克不耐烦起来,莫言停下掌心转动,将其中一枚核桃板板正正搁在桌面上,掌心里只剩一个核桃。
莫言做完了这一串细致的动作,才抬眼望杰克,“如果我没猜错,你杀了王颖之后,下一个是要杀夏沫蝉的。”
杰克这才眯了眯眼睛,耸肩笑了笑,“没错。从布里斯班国际机场到蓝影镇,整条公路都没有灯、没有路人,是中途杀人的好地方。迤”
莫言缓缓用力捏紧了掌心的核桃,“那怎么没动手?”
杰克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是被她吓到了,你信么?”
“被她吓到?”
杰克撇嘴,“她刚到我车边,就犹豫着不肯上车,上上下下打量我,还前前后后观察我的车子。我担心她说不定早就偷偷记下了我的车牌号,或者把我拍照发给了朋友。”
“而且她的英文也是出乎我意料的好……我还以为,她跟所有刚来本地的华人一样,除了Hello、goodbye之外什么都不会说呢。她英文既然这样好,就有可能会报警以及呼救,所以我迟疑了。”
杰克眯着眼回想那晚的情形,忽地笑了声,“你知道么,她竟然那时就一言拆穿了我的企图……你说我还怎么敢下手?”
“她拆穿了你的企图?”
杰克耸肩,“她说我是‘开膛手杰克’。”
“开膛手杰克?”莫言略加思忖,便笑了。
开膛手杰克,是1888年在伦敦以残忍手法杀害五名Ji女的凶手代称。所谓“开膛手”正是说那个凶手杀人的手法,开膛破肚,破坏被害女性的性器官……那是历史上的真实案件,却也与澳洲的这一串连环案如出一辙。
怪不得当时沫蝉玩笑的一句“开膛手杰克”便惊得杰克没敢下手。
也许冥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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