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攘几下。采莲见她两口子看得目瞪口呆,忙解释道:“这是临时搭的茅厕,那是大姐家的几个妾。”程三娘明白过来,前后看了看,还有两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便问:“那两间空着呢,怎地不用?”采莲笑道:“她们哪里是急,不过是非要争个输赢,以显出哪个更得宠罢了。”甘十二趁机开导程三娘:“娘子,叫我说,甚么门面,无须装点,弄几个妾来家,闹得慌呢。”
程三娘心中另有事在,不置可否,拉了他随采莲进房,与爹娘哥嫂姐姐姐夫见礼。采莲将他们带来的贺礼放下,又拿了几样小玩意和几本书出来,笑道:“这是三娘子特特拿来‘试儿’的。”程三娘羞涩笑道:“不是甚么好东西,玩意是官人自做的,书是上回公爹来时,官人现买的。”
看来甘十二弃考改行做手艺人的事她业已知晓,且听这口气并无甚么不愿意,小圆笑看她一眼,开口谢她两口子与午哥“拈周试”添物件。
堂上已燃了香烛,锦席四周陈列着果品吃食、金银七宝玩具、文房四宝、图书与释老经卷、秤尺刀剪、彩缎花朵、官钱陌、女工针线及日常应用之物,孙氏将程三娘带来的书和玩意添上去,轻声问小圆“试儿”是否即刻开始,小圆便起身去请示程老爷,程老爷叹道:“光记挂着装穷,却没想到午哥周岁就在近前,如此大礼,竟只能在这样的地方举行不能大宴宾朋。”
装穷的主意就他老人家出的,小圆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指了锦席转移他注意力,笑道:“午哥是男孩子,又不是女儿家,怎地还搁了花朵针线上去。”众人都笑起来,孙氏要去拣出来,甘十二却孩子心性,抢先一步把午哥抱了上去,故意哄着他去抓那针线盒儿得程老爷和程幕天连“试儿”也不看,只拿眼瞪他。
还好午哥够争气,伸手先了本书,又抓了个玉雕的小船,引得程老爷大笑,直赞孙子将来有出息。小圆一眼瞧出那玉船的来历,想上去夺下来,当着众多人的面又不好意思,暗地掐了程幕天一把道:“自那年你用这玉船送过我姨娘的卖身契,我就当个宝贝藏着,怎地翻出来给孩子顽?”
程幕天目隐约泪光,哑声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小圆一听,忙上前抱过午哥,陪着他去给先婆母上了几柱香,再才回转教午哥与钱夫人等磕头。钱夫人见他们把她晾在一旁,先去给亲娘的牌位叩头,面上很有几分不好看,却无奈继室大不过原配怨也只得压着。
连上个孩子,一共也只有十人都是至亲,便只开了一席,小圆歉意道:“官府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咱们家是装穷,因此日日派人在菜市守着害咱们不敢买好肉 ,只能想了个折中法子有些名气的市肆买了 些现成货来。”
说吩咐丁姨娘和柳嫂子上菜。官巷口地光家羹、钱塘门外地宋五嫂鱼羹、中瓦前地羊饭和皂儿水仁坊口地水晶红白烧酒。再加上丁姨娘炒地几样小菜嫂子地长寿面。虽不丰盛。但与他们这几日地伙食来比。倒也过得去。桌子中间还有阿绣偷偷拎回来地一盒大蛋糕。上头用红奶油写着:午哥生辰愉悦。小圆本还想插一根红蜡烛上去。却被程幕天质“又不是成亲。作甚么燃红烛”。只得作罢。
吃罢这寒碜地酒宴。甘十二与程三娘嘘。程老爷与金九少等人却是大呼满足。都道:“原来还可以买现成地来吃。想必那些官差也无那许多功夫一个摊子上盯一个。往后日日都去买。”小圆暗自感叹。在家时他们哪个不是挑精拣肥之辈。过了几天苦日子。连这些路边小吃食都 觉着甘美起来。
程老爷自认为亏待了孙。抱着他出门去逛集市;钱夫人见桌上有羊肉有鱼。就不顾还在斋戒。就着肉鱼多吃了一碗饭。带着小四娘下楼散步消食去了;程大姐几个都与小圆亲厚。自然舍不得就走。全聚到她房里喝茶吃点心。
小圆命人端出几碟子肉脯。笑道:“这是猫儿桥魏大刀熟肉。极有名地。可惜是猪肉做地。方才怕爹责备。不好端出来。你们不嫌弃,就尝尝。”话音未落。程大姐与金九少已是吃起来,甘十二咽了会子口水。也忍不住拣了一条肉。递到程三娘嘴边:“娘子。猪肉我在‘打碗头’里吃过地。鲜嫩着呢。你且尝一口。”
程幕天重重咳了两声。甘十二却不怕他。依旧把肉喂进程三娘口中。转过头嬉皮笑脸道:“哥哥。你也给嫂子喂一口呀。”程幕天地脸瞬时程三娘一般红。夺过他手里地碟子。道:“我看你席上吃得不少。别再糟蹋我家吃食。”
小圆见他两个好似小儿一般闹将,也不劝解,笑着摇了摇头,拉程三娘走到过道中去,悄声问道:“还想给甘十二买官做?”程三娘垂下眼帘,道:“我都晓,原来每日里官人说去寻同年读书,其实是去嫂嫂的玩具店做活。”小圆拉了她的手抱歉道:“早想告诉你的,又觉得这事儿放着他亲自与你讲更好。”说完又劝:“所谓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他做玩意未必就不如读书,说不定哪日就做出了名堂,自个儿开个大店铺。”
程三娘点头道:“这道理我懂得,咱们家,大姐家,都是经商,也未见哪里不好,只是怕公爹那里不好交代。”小圆望了一眼屋里,道:“还有两年多呢,急甚么,再说凡事有甘十二替你挡着,你何苦操心太多。”
程三娘绞了半日裙带子,又抠了半晌窗棂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心中主意讲了出来。原来她为了他日不让甘十二为难,还是想给他买个官做,却苦于钱凑不够。“嫂嫂,照官人这样子,三年后定是考不上,若教公爹晓得他不但不读书,还跑去做玩意,必要责骂于他,不如我给他买个官来,这样他好歹是个有官职的举人,就算背地里做几个玩意,别个也只会说他以物怡情。”
小圆本还以为是一心扑在官道上,原来是替甘十二着想,便笑道:“世道如此,你讲的也不无道理,我大哥在家万事不做,还买过两回官呢,有个官户的名头,行事方便不说,还可免苦役。只是此事不用你操心的,甘家又不是无钱的人家,等到甘十二连着几年考不中进士,他父翁自然会着急给他买个官,不消你花一文钱。 ”
程三娘黯然道:“官人兄弟个,前头四个哥哥都 是娘子拿的嫁妆钱出来买的官,公婆倒是有心贴补我们些,又怕给了我们钱,四个大的也闹着要。”
不拿家里钱,自个儿凭本事买官,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怎么都盯着媳妇的嫁妆钱呢,小圆叹了口气,问道:“甘十二怎么说?”程三娘脸上露出些笑容:“官人说钱他来挣,可我不愿他太累,也想出点力。”
小圆慰道:“你不晓得,我一直提着一颗心,生怕你晓得举子变成了我店里的手艺人要生气,如今见你能体谅他,我这就放心了。”程三娘的嫁妆钱是她两口子借给甘十二的,因此晓得她有多少家底,便替她出主意道:“甘家在泉州是大户,你们不用买高官来撑门户,不如就买个从九品迪功郎,六千贯便能拿下。”
程算了算手头的钱,果然笑开了怀:“还是嫂嫂有主意,就是迪功郎罢。”
小圆心道,虽然这六千贯多半也是自嫁妆钱里拿出来,但那本就是甘十二“兜裹”帮衬她的,两口子相互扶持,便算不得计较娘子的陪嫁,而是件好事了。
程三娘解了心事,欢喜起,指了院墙外几个捧盒子叫卖的小贩问道:“嫂嫂,那是作甚?”程大姐自屋里走出来笑道:“你同我才来时一样村,那是卖糖卖蚊烟的。”程三娘“哦”了一声:“原来是小买卖人。”程大姐还是笑:“他们算甚么买卖人,不过是一大早去作坊取货,到晚上再把挣到的钱送回去,从中提些佣金罢了。”
程三娘又指了两个担带盖儿木桶的脚夫发问,这个程大姐却也是不知,便侧头问小圆。小圆瞧了一眼,笑道:“那是担热水去浴堂门口卖的,这倒是提醒我了——”她走进去把程幕天拉到一旁道:“二郎,你不是抱怨洗不好澡的,去浴堂洗罢,那里宽敞。”
第一百二十六章 香水行(上)
程幕天在家里的雕花青砖地上使大澡盆洗惯了,小澡盆洗第一回就把水泼得满地都是,那洗澡水沿着木板缝,滴滴答答往一楼漏,害得下头住的下人们直犯嘀咕:头陀早上报的是晴明,怎地下起雨来。
此刻他听小圆提浴堂,愣了一愣,问道:“可是那门口挂瓢勺悬铜壶的所在?那是穷人才去的地方呢,听说数十数百人挤在一个大池子里泡着,哪里能洗干净,倒是越洗越脏。”
金九少在旁听见他两口子的话,笑道:“甚么浴堂,太俗,那叫‘香水行’,你若嫌人多,咱们一同去,挑个人少的小池子洗着,如何?”程幕天道:“你怎地晓得此间门道?”金九少见小圆在旁,不敢讲实情,只道:“生意场上认得几家香水行掌柜,邀我去洗过几回,这才熟些。”
程幕天正愁不晓得香水行大门朝哪边开,听得他去过,大喜,忙叫小圆去替他备干净衣物鞋袜,要劳烦金九少带他去洗澡。甘十二是个爱热闹的,且也没去过香水行,见他们都要去,心里直痒痒,溜出去寻程三娘道:“娘子,我跟着哥哥姐夫去见识见识香水行,如何?”这又不是甚么大事,程三娘怎会不允,当即命甘礼回去将他的干净衣裳使个包袱皮包好送了过来,又塞给他百来个铜钱作资费。
因他们抱着衣,金九少又执意不带小厮,便在道边雇了个小车,齐齐爬上去坐了。甘十二装模作样闻了闻程幕天和金九少的衣领子,笑道:“果然有股子汗臭气,你们几日未洗?”金九少对 他的嘲讽不甚在意,扯了领子一笑:“这算甚么‘蜀人生时一浴,死时一浴’,可曾听说过?他们在盛暑,也不过拿湿布擦拭,比起他们来,我们这算洗得勤了。”
程幕天帮嘴道:“我曾随父泊舟严州城下,那里的茶肆妇人,鲜衣靓装,银钗簪花门户亦金漆雅洁,却取寝衣铺在小几上住地捕虱子投口中,几不辍手,一面捕还一面与旁人说笑,不以为羞,旁视的人也是见怪不怪。”
金九少拍着十二的肩大笑:“可见不喜沐浴者甚众笑我们不洗澡没得依据。”
三人说 说笑笑,行至一人称浴堂巷的巷子口车却是进不去,只得各自抱了衣裳下地走路。一下车,就见前头路边有个瘦得不**形的老头,身后支了个卦字布招牌,身前搁了个破碗,甘十二心善状忙自袖子里掏钱,道:“乞丐呢且与他两个。”程幕天同金九少向来不拿正眼瞧这些人,便欲走到路边等他然巷子里涌出一大帮子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直直朝他们冲来三个避之及,甘十二刚掏出的钱撒了一地,程幕天与金九少怀里的包袱亦被撞散。
程幕皱着眉头捡衣裳,却不会重新打包裹,只得胡乱包了一包,悔道:“贱民就是不懂规矩,早知道不来了。”金九少也是不会打包裹,正大呼倒霉,听了这话却笑道:“莫将话讲早,等到了香水行你就晓味了。”
甘十二见卖关子。铜板也不捡。全把了那老乞丐。忙忙地催他带路。要早些去见识有趣味地香水行。
金九少一马当先。领着他到得巷子里。扎堆儿地全是香水行。他指着最大地一间道:“这里我是熟客。他家生意最好。”程幕天和甘十二抬头看去。只见门首悬着铜壶。挂着“张小娘”地招牌。墙边还有卖安养元气丸剂和四时鲜花地小贩。
金九少拉了他们一把。继续朝前走。指点道:“左手边是男浴池。右手边是女浴池。中间是给洗不惯冷水浴地外国人备地热水池。待会儿咱们去了衣裳。自有小二来存。在内花费地钱先记账。洗完再把。”
程幕天疑惑。入内不就是洗澡。怎地还有花费。甘十二心道。想必是洗澡钱。便问金九少:“姐夫。这里洗一回几个钱?太贵我可花销不起。”迎出来地小二听他说花不起钱。正要翻脸赶人。却突然认出金九少是常客。忙接口笑道:“便宜。便宜。洗一回只需二十文。”金九少自袖子里摸出装风雅地扇子敲了敲他地头。道:“这是我连襟。休要眼长在额上。”小二赔笑道:“岂敢。岂敢。小人乃是玩笑。怎能让几位少爷去那人多噪杂地大浴池。且随小人到这边小浴池来。茶水点心一应俱全。还有专人服侍——洗一回五十个钱。”
五十个钱还不抵程幕天衣裳上地一根丝。就是甘十二打工挣钱地人。也觉着不太贵。便欢欢喜喜跟着小二朝a
他们来得早,池边还未有人在,程幕天忙道:“这池子我们包下了,勿放他人进来。”不知为何,小二却不大愿意,磨蹭了半日方看在金九少的面子上答道:“包场须得一贯钱。”程幕天毫不犹豫点头,小二便拿出本粗纸订的小册子,花了个圈,中间再加上一竖记上帐,再唤人来服侍他们把衣裳脱了,抱出去存好。
程幕天抢先滑下冷水池,笑道:“我到底未曾来过,竟不晓得还能包场,如此一来倒真有些趣味,在池子里游一游,好过澡盆里泡着。”金九少神神秘秘一笑:“香水行的趣味可不在这里。”
甘十二跳下水,拍了几个水花,道:“水这样浅,怎么游得,不如在家有娘子服侍。”程幕天嫌他讲得中听,一捧水打到他脸上,金九少却笑赞:“还是十二晓得享福,只是娘子服侍有甚趣味,且等姐夫唤人来与你搓背。”
原来是这么个味法,等我回家,也哄娘子来搓 背,只不晓得她肯不肯,程幕天正暗自忖度,忽见门口走进两名村妇打扮的女子,各捧着个盒子朝这边来,吓得他哧溜缩进水里,只露出个头来,大叫:“九郎,快与她们讲,走错了地儿了,女人浴池在对面。”
甘十二也学他躲到水里,并不害怕,仔细瞧了瞧那两个女子,道:“倒像是门口卖花儿的。”金九少奇道:“你倒是留意的紧,这的确是来兜卖鲜花澡豆的。”甘十二笑道:“我如今也是凭手艺吃饭,见她们在外讨生活,难免多瞧两眼。”
说话间那捧子的俩女子已到近前,金九少也藏进水里只露出头来,问甘十二与程幕天可要买些甚么,程幕天本还猜这是他唤来搓背的,此时见他并不像轻薄的样子,便放下心来,只道是时风如此。但那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