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今天放学你来我家吧,我家有位贵客要来。”
余真真知道唐心的家族很有钱,每天都有司机接送,但并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其实她早已不记得有这个同学了,当年的余真真只喜欢到外面玩,不喜欢和周围的女同学接触。
“可是我怕姆妈担心。”真真没有撒谎,她回家稍晚一点儿,母亲都会打发下人到弄堂口张望,生怕她又和别人打架。
唐心有点失望,忽然一拍脑袋:“我真笨,我让司机去你家和伯母说一声不就好了。”
真真其实也想出去走走,重生后的日子,她几乎除了学校就是回家,哪里也没有去过,其实她现在最想去的并不是唐心家,而是想去成都路找一个人,一个离开她三十几年的人。
她爽快的答应了唐心:“好的,一定要让司机和你家保姆一起去我家啊,只有司机我姆妈信不过的。”
唐心很开心,神秘的说:“今天要来我家的那个人,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两个人好不容易盼到放学,手拉手跑出校园,唐心马上吩咐司机和保姆先去武昌路附近的余家,自己却拉着真真坐进了黄包车。
真真有点奇怪,问道:“我们也一起去我家那边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坐黄包车呢?”
唐心心急的说:“那样太耽误时间了,嘻嘻,我想快点到家。”
唐家坐落在法租界的一套花园洋房里;门前两三个穿府绸衣裤的人正在抽烟聊天;远远看到唐心坐在黄包车内;连忙小跑着迎上来;叫声:“三小姐回来了。”便必恭必敬的站在黄包车外;唐心打赏了车夫;拉了真真的手走入大门。
真真心里一惊,凭她的经验一眼便看出,刚才这几个人全是道上的混混,难道唐家是帮会中人?她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
唐心没有注意真真神色的变化,兴高采烈的问道:“客人来了吗?”
“来了,正和老爷子在西客厅呢。”小混混答道。
“真真,我们快去西客厅,快点。”唐心拉了真真一路小跑的向西客厅跑去。
推开巨大的玻璃门,里面却是和整个洋房格格不入的中式布置,整套的红木家俱,墙上几幅山水字画。两个人正坐在太师椅上聊天,左边的五十上下年纪,黑黑胖胖的一张脸上,零散着分布着几粒大麻子,余真真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他,上海滩首席大亨唐万里!
当年世保最鼎盛时,余真真曾见过唐万里几次,但毕竟辈份相差悬殊,谈不上熟络,万万没想到,清秀平和又带点傻气的唐心居然是唐万里的女儿!
坐在唐万里对面的人余真真不认识,但却有点眼熟,大约二十七八岁,一袭月白色长衫;斯文英俊的脸上带着一抹不羁的笑,眉宇中却又透出一丝贵气。
唐心捅捅真真,示意她快看那个年青人,忽听唐万里笑道:“心心,这么不懂事,见了叔叔也不知道叫人。”转身对那个青年人说,“老弟,别见笑,这丫头越来越顽皮。”
年青人笑道:“心心又长高了,还漂亮了,这是叔叔特意从北平给你带来的礼物,据说是裕隆皇后的嫁妆呢。”说着,拿出一只锦盒,让丫头交到唐心手上。
唐心好奇的打开,里面是一条翡翠项链,通体碧绿,水色极好,唐心欣喜的马上戴上,跑到唐万里面道,撒娇道:“阿爸,您看好看吗?”
唐万里故做不悦的说:“老弟,小孩子哪受得了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啊?”又对女儿说,“淘气囡囡,还不给叔叔嗑头谢过。”
唐心做态就要跪下,青年连忙制止:“老唐,都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一套,心心也是念洋学堂的摩登女郎,这些都免了吧。”忽然他的眼光向门边看去,这才注意到和唐心一起进来的余真真,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问道:“这位小姐是?”
唐心拉过真真,笑着说:“我来介绍,这是我在学堂里最要好的朋友,余真真,真真可是我们英秀女中的校花啊,”转头又对真真说,“这是我小方叔叔,小方叔叔以前可是做过太子爷的呢。”
余真真一怔,唐万里已经责怪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你小方叔最不愿意提这个。”
小方却不以为忤:“老唐,你吓坏小姐们了,余小姐,在下姓方,初来上海,得慕芳颜深感荣幸。”
余真真抿嘴笑笑,不卑不亢的说道:“方先生客气了。”转身对唐万里躬下身,尊敬的说:“唐伯父好。”
唐万里满意的点点头,对唐心说:“这位余小姐比你要懂事,以后你要和人家好好学,也做个淑女。你们两个出去玩吧,我和你小方叔还有事情谈。”
唐心和余真真从客厅出来,来到花园里,园中一个西式的秋千架,雪白的架杆上爬漫着几株紫色的小花。两个女孩悠闲得荡着秋千,落日的余晖洒在她们的身上,真真打趣的问道:“你这么着急赶回来要见的人就是这位方叔叔吗?”
唐心小脸一红,说道:“他是不是很帅啊?”
真真笑道:“是很帅啊,还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呢,可惜,是你叔叔。”
唐心撅起小嘴,道:“他不是我的亲叔叔啦,他和我阿爸都是帮会里的人,算是平辈,所以阿爸才让我叫他叔叔。”
真真问道:“不过这位方先生出手好大方啊,随便一送就是皇后用过的东西。”
唐心咯咯一笑:“这对他不算什么呢,你知道他是谁吗?”凑到真真耳边接着说,“他是那位方大总统的公子呢。”
真真吃了一惊,难怪觉得他有些面熟呢,以前报纸上常常有他的花边新闻,名震海内的豪门四公子之一,他的父亲就是那位做过半年皇帝的前总统方大兴。在日本时真真听蓝绪评论过这位方公子;蓝绪这种靠读书谋出前程的人;对这种世家子弟向来是酸腐中透出不屑的。
“他是方行云?”真真迟疑了一下,问道。
唐心点点头:“真真,想不到连你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很少来上海,所以上海这边很少有人知道他,但他在北平可是大名鼎鼎呢。”
真真在心里笑道:的确是大名鼎鼎,大名鼎鼎的败家子。不过她还是开玩笑道:“不过他真的很英俊啊,只是比我们大太多了,真的能做叔叔了。”
唐心有点委屈,嘟着小嘴:“连你也这么说啊,我如果早生几年就好了……”
此时秋意正浓,凉风习习,一旁的秋芙蓉开得正艳,粉红的花瓣映红了两个少女如花的笑靥。直到多年以后;余真真仍记得这个秋日里的黄昏。
004 海上惊梦
真真的父亲余家庆终于回来了,这次他带着长子沪生去福建办货,一走就是一个月,连封书信也没有,现在时局不稳,全家都很担心。此时的余家庆虽已年近六十,但却未显老迈,全身上下流露出广东人特有的精悍。真真一见到父亲就哭着扑到阿爸的怀中,全家人都吃惊的望着她,王氏撇撇嘴,低声说:“这娘俩儿都会做戏。”
余真真虽然此举有些夸张,但并非是做戏,事实上这是她几十年来第一次流泪。当年她离开家以后就再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去世时她曾偷偷跑到灵堂门口,可是被大妈王氏看到,一口唾沫吐过来:“余家没有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女儿!”真真从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父亲,此时的父亲身子还很硬朗,他抚着女儿的短发哈哈大笑:“谁欺负我的宝贝囡囡了,快让阿爸看看又长高了吗?”
三太太美娇宠溺的说:“谁会欺负她啊,她就是想阿爸了。”
余家庆笑着说:“我家囡囡不欺负别人就行了,我家囡囡长大后是穆桂英花木兰,不哭不哭。”
真真像小时候一样,把眼泪鼻啼都蹭到父亲的衣服上,余家庆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一向娇纵,丝毫不介意,开心的拉着女儿问学校里的事;反而冷落了同样没有成年的三少爷江生;把王氏和柳氏气得咬牙切齿,可又不能发作。当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的那一刹那,真真这才感觉一切真的变回来了,她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了,她不再是那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女魔头,她只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余家最得宠的小女儿。她忽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打从心底笑了出来。
全家人坐在一起吃着团圆饭;二少爷海生说:“我听人说南方军就要发停战令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余家庆脸一沉,斥道:“莫谈国事,就算在家里也不要谈。”
海生忙放下筷子,垂首道:“知道了。”
真真见二哥尴尬,忙插嘴道:“林月堂的《海上惊梦》这几天可就要开锣了,阿爸、大哥二哥你们人面广,搞几张票子全家都去看,好不好啊?”
家里的女人们正中下怀,全都期待的看向大家长余家庆,余家庆哈哈大笑:“你们啊,一听说看戏就什么都不顾了,好吧,沪生海生,你们多去搞几张票子,多花点钱没关系,位置一定要好,全家都去,全家都去。”
到了晚上,三太太美娇一边给丈夫泡脚,一边埋怨道:“老爷,你也太宠着囡囡了,她只是个女孩子,既不能振兴家业,又不能传宗接代,你总这么依着她,大姐二姐会不开心的。”
余家庆微笑着对爱妾道:“我的眼光不会错的,囡囡虽说是女孩家,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你看她现在小小年纪,这说话办事有多爽利,就算是沪生海生小时候也比不上她,现在又上了洋学堂,保不准儿我家要出个金凤凰呢。”
美娇含笑看着丈夫,轻声说:“我没想着阿囡出人头地,只想着她能嫁个好夫婿平平安安一辈子。”
“会的会的,囡囡是个福相,一定会的。”余家庆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着。——————————————————————————————————————————
余真真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方行云。
几天后,全家人一起去天蟾舞台看戏。
她今天不用去学校,没有着校服,穿了一身粉红色的小洋装,跟着母亲走在最后面。父亲和大妈在沪生江生两口子的陪同下走在最前面,其后是二妈母子,母亲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走散。
他们的包厢在二楼稍偏的位置,这可是沪生花了大价钱动用了很多关系才搞到的,一家人刚刚坐下,就见旁边一阵骚动,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边。只见几个混混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青年进来,那青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尘不染,陪在他身边的,是两位妖艳动人的沪上名花。
余真真拔着脖子看了一眼,已经认出是方行云,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他,原来他还在上海。
余家庆问道:“这是谁家的小老大,怎么这么贵气?倒像个小开。”
海生忙接过话茬“阿爸,他可不是小老大,他是方行云,方大总统的二公子啊。”
余家庆一愣:“方家二公子啊,那就是皇子殿下了,怎么和帮会中人走在一起?”
海生一笑:“阿爸,这话说来可也算是奇事了,这位二皇子,放着正事不做,听说啊不但喜欢票戏捧角儿,还专程来上海拜了堂口,现在可是威字辈老头子呢。”
余家虽是正经生意人,但久在上海滩,难免会和帮会的人打打交道,说起帮会的事,也算是如数家珍,余家庆闻言笑道:“我这才离开一个来月,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奇事,从古至今没听说过皇子做流氓的;想来这位方二公子也算是个奇人了。”
真真听着父兄们说话,假装没有见过方行云,自顾自的喝着茶水嗑着瓜子。
忽然一个杂役跑过来,端上一个果盘,陪笑道:“这是方公子让给余府老爷奉上的,还请慢用。”
一家人全都诧异,二妈柳氏忙笑着说:“老爷你真是有面子啊,连总统公子都给你面子呢。”
余家庆皱皱眉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和这位方公子打过交道吗?”
沪生江生茫然的摇摇头,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和这位先皇贵胄有交情的。
转身看去,方行云也正看向他们,余家庆忙站起身来,沪生江生也一同站起,向方行云抱拳行礼,小方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眼睛却落在正躲在一旁偷看他的余真真身上,忽然冲她狡黠的眨眨眼,真真一缩脖子,忙拿了一块水梨塞到嘴里。
舞台上的林月堂果然是妩媚轻盈,唱腔甜美,世保和真真当年都爱听戏,林月堂的这出《海上惊梦》听过不下十几次,但此时的林月堂年方二十,虽不如后来的炉火纯青,但却另有一番风情。
当听到他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真真心里空荡荡的,她本来是不爱读书的,世保更是大字不识,听戏也只是听个乐呵。到了日本后,随着蓝绪读了很多书,蓝绪生病时,她还帮他抄录新作,日本是没有京戏看的,小宝特意从香港给她寄去了林月堂当年录制的唱片,其中这段唱腔是真真百听不厌的。
蓝绪笑她只识曲音却不知歌意,便细细的解释给她听。真真对蓝绪酸腐卖弄原是不在意的,但这次却由衷的佩服,笑着对他说:“我是粗人,你这是对牛弹琴,如果是章小姐在,肯定能和你一起谈诗词赏风月,你们两个才是天生的一对。”
那位章小姐就是名扬中外的女作家章寒烟,也是和蓝绪有过短暂婚史的前妻。
只是真真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却让蓝绪几日都茶饭不思,最后还鼓足勇气给远在美国的章含烟写了封长信,信寄出后,他日日坐卧不安,等待回音,看着他那副样子,真真从心底笑出来,这就是男人,真真正正的小男人,当年二十多岁的章寒烟对你情深似海,但如今已届中年,千帆过尽;她若还能因为这区区几页信笺便尽释前嫌重修旧好,那才叫荒唐。
果然过了许久,章小姐的信终于到了,平平淡淡的几句客套话,却足以令蓝绪心灰意冷,看着他那瞬间的落寞,余真真知道,蓝章的这段情,终于划上句号了。
台上的林月堂唱起“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真真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然浮想联翩,神游太虚了,遥看一眼那边的方行云,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舞台,手里的折扇轻轻的打着拍子,真真莞尔,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却如此玩物丧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