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傅,你怎么在这里?”她笑笑,其实心里已明了,定是父亲派来的。毕竟电话是他打给她的,自然知道她得知了消息定会马上赶过来。
消息,是的。四年来她的父亲第一次打电话给她,是为了告诉她一个消息:她的母亲,病危,正在急救室抢救。
她从未听过父亲会用那种语气与她说话。慌乱的,语无伦次,甚至是濒临崩溃的,仿佛即将失去一样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那一刻,她甚至几乎要忽略掉母亲病危带给她的巨大痛苦,心中竟是隐隐觉得快意的。人都是这样吧,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直到快要失去的时候才恍然觉悟。
果然,刘师傅神情有些急切慌张,“小姐,是老板让我来接您的,您跟我上车吧,太太她……”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她已经快步朝着机场门口停着的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走去。
*几年没回来,D城果然是大变样,俨然就是一繁华大都市。车子行驶时,经过的明明是她以前念书每天要走的地方,或是时常逛街压马路的地段,可如今却都早已变了样,所谓人非物亦非,说的,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小姐,到了。”车子在一家私人医院门外停了下来,刘师傅率先下车,绕过车子给她开了门。
她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正坐在医院走廊上的塑料椅上,拿出一根烟点燃,大概是又马上想起医院内是不允许抽烟的,又急急地掐灭了丢进边上的垃圾桶,随后将脸埋在掌心里,一副颓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其实她的父亲还很年轻,她出生的时候他不过二十来岁,如今五十不到,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可待她走近了看他,却发现他鬓角已冒出不少白发。
心紧了紧,可还未等她回过神,他就似察觉到有人走近般,抬头望了过来。
见是她,有那么一刻,李涟漪可以肯定,她在他眼里看见有波动的光,但转瞬即逝。他仅是站起身来,淡淡的道,“回来了,你妈现在已经转到重症病房观察,暂时没事了。”
她悬了很久的心终于稍稍落下,嗯了声,又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妈怎么会突然……”虽然母亲以前的情况也并不容乐观,可那毕竟……怎么会突然病危?
李腾飞顿了下,冷硬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纹,似有些烦躁的,他道,“服用安眠药过量,导致呼吸和心肺功能出现异常,还好发现得早。”
李涟漪抿紧了唇。
又听他道,“我以为自那次过后,她不会再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一股烦躁不耐就这样生生地窜出来,她打断他的话,“任何一个女人遇上了那样的事,都会崩溃的,”撩撩唇角,她看着眼前这个愣住的男人,语带讥讽道,“而妈只是做出了寻常女人的反应罢了。”
良久,李腾飞才慢声道,“涟漪,你还在恨妈妈和……爸爸吗?”他的神情有些戚然,看上去竟要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好几岁。
此刻李涟漪几乎连抬眼皮都懒得欠奉,淡淡说道,“什么恨不恨,再怎么说你们也是生养我的父母,恨爹妈是要挨雷劈的。”有些父母总是这样,以爱之名义伤害子女,但本身却浑然不觉,或许直到死还觉得自己是对的。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楚。或许本该就是这样的。是冥冥中已安排好的命运,所有一切在还没发生的时候就已注定,怪不得其他人。
Chapter14 不要打针下午六点左右,她的母亲终于醒过来。其实抢救过来后本就不需住重症病房的,只是李腾飞执意要求,院方也只能照做。
李涟漪心里明白,父亲是担心母亲的罢,他害怕失去她,所以竭尽所能的近乎惶恐的想要留住她。
可有些东西,不是单这样就能弥补回来的。
她的母亲,宋轻蝶,当年风光无限的香港电影巨星,在二十一岁那年荣获影后称号后毅然隐退,出人意料地下嫁给一个事业刚刚起步的毛头小子,曾一度掀起轩然大波。而今,她已经在精神疗养院接受强制性治疗长达四年。
她睁开眼睛时,李涟漪守在她病床边已有一个多小时。此时日影西斜,天空中流动的薄云逐渐被染红,暮色笼罩下来,有橘红色的阳光撒进病房,暖暖的映在两人脸上。
宋轻蝶的瞳孔慢慢清明,待看清了床边的人时,眼睛有东西开始发亮,干裂的唇轻启:“……涟漪?”很平常的,并不像时隔四年后才再次见面该有的语气。
“嗯,妈,是我。”李涟漪握住她蜷曲的手指,心莫名地有点酸,记忆中母亲的手是不沾阳春水的,像青葱般细嫩好看。可现在已经布满细细的皱纹,有点干巴,摸上去还有些粗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渴吗?要不要喝点水?”她放开手指,起身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清水。
却见宋轻蝶蓦然慌张起来,瞳孔迅速放大,抖着声音迅速缩进被子里,“涟漪,这是哪里?有药水味——是医院——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
李涟漪拿着杯子的手僵了僵,片刻,她坐到床边,对着已明显受惊的母亲,以诱哄的口气轻声说道,“好,不打针,妈,来,我们喝水,喝完水……”她稍稍停了下,继续道,“我们就回家。”
被子鼓起的那一团还在抖,“不要回家,我不要打针!很痛,他们还给我打!很痛……”
杯中的清水温度很高,可李涟漪握在手心里,却觉得冰冷得让人心都开始发麻。
她不再说话,眼神静默地听着母亲躲在被中恐惧的喃喃自语,后来稍稍平静下来,就开始絮絮叨叨,像是在讲故事,语无伦次但记忆清晰。那都是些久远的回忆,她亦曾置身其中,成为被害者和……帮凶。
直到太阳落山,暮色四合。
宋轻蝶似是疲累了,微闭上眼睛,小声道,“涟漪,妈最近总做恶梦,梦见你们都嫌弃我,厌烦我,所以都不要我了。”她的手指紧紧箍着李涟漪的手腕,像是怕她真的走开。
“我不是故意要吃药的,我只是睡不着……”她有些委屈的怯声解释道。
原来她神智还算清明的,李涟漪唇角勾起一抹笑,反手握住她,“妈,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大家都知道,”她慢慢说,“而且,梦都是反的,我们都不会嫌弃你,不会厌烦你,不会不要你。”说话间她心中竟涌出无限悲悯来,说到底,原来谁都有错,可是亦都没错。
“真的吗?”
“嗯,妈,你安心睡,我陪着你。”
宋轻蝶终于安静下来,勾着她的手指慢慢睡过去。
当李涟漪从重症病房悄声走出时,她的父亲李腾飞还守在门外,似乎是从她进去以后就一直站在那儿的,他的眼中充满血丝。
“她怎么样了?”
“挺好的,”她点头,轻道,“已经睡着了。”
他嗯了声,过了半晌,才道,“那你回去吧,你妈这边,我会好好处理的,你不要太记挂在心上。”
走廊上的灯光亮白得有些刺眼,李涟漪微眯了下眼,随后抿唇道,“好,不过今晚我不走了,我想陪妈一个晚上,明天天一亮,我就走。”
说罢,不再看他,转身又欲走进去。本来她确实是打算要走的,可现在,她决定打消这一念头。
却听见他声音低沉,迟疑的问她,“涟漪,这几年,顾方泽……对你好不好?”
她脚步顿住,过了一会儿,回头看他,笑了笑,“嗯,他对我很好,我选中的丈夫么。”她的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大清楚表情,可嘴角分明是翘着的,确实是在微笑。
****Chapter15 未接来电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清早,母亲还未醒来,李涟漪在医院的洗手间草草收拾了下自己,便出院搭车前往飞机场。
短短三天,她居然乘坐了飞机三次,俨然成了一空中飞人。
捏着手中的机票,她在心里叹息,平时总戏谑一年到头中国美国两处奔波的顾方泽把飞机当家,把空姐当后宫佳丽,现在倒好,遭报应了吧,这下轮到自己,才知道这滋味真真不好受。
在检票口排队时她拿出手机想给李腾飞发个短信,算是告别,这才想起手机从昨天进了医院就一直是关着的,赶紧摁键开机。
笑话,她昨天可是没请假就飞到D城,虽说是电视台的当家花旦,可无故旷班是员工守则规定的大错中的大错,扣工资还是小事,被全台通报批评那她脸就丢大了。
果然,一开机便嘀嘀嘀的响个没停,未接来电N个,她一个个往下拉,两个是杜程程的,五个是她的顶头上司阮守务的,还有一两个是同事的,而剩下的是……顾方泽。
居然有八个他的未接来电。
她疑惑地皱起眉头,这还真是奇怪了。结婚以后,她与顾方泽的相处方式一向就是各过各的,互不干涉,除非涉及到了两方家长,一般来说,他从不曾主动联系她,即便是她的生日啊情人节圣诞节乃至结婚纪念日,也不过是让他那个美丽干练的秘书丽莎小姐挑份礼物送过来。她也差不多,结婚四年来几乎没给他打过电话,有时候收了他的礼物也不过是发个短信意思意思的感谢下。
可他居然给她打了八个电话。
要么是天下红雨,要么是真出了什么事,无所不能的顾公子凭一个之力没办法解决——前者当然不可能,后者……李涟漪纠结的蹙起眉,貌似也不大可能。
在她的印象中,顾方泽就是一装闷骚实则强大无比的高人,仿佛什么事情到了他手里,都是易如反掌的,解决起来不过是一皱眉,一沉吟,几句话的功夫,时常让她叹为观止,引为偶像,恨不得供奉起来一天三炷香的磕头。
那到底会是什么事?
正疑惑不已,乍一抬头,却发现本来排成长龙的队已经快到头了,便无心想其他,赶紧给阮守务回了个短信,手指飞快的将大概的旷班理由用博人同情的句式讲述了遍,发送了出去,关机,正巧就轮到她登机检票。
不过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古人说过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概的意思就是好好一个人即便不抽烟不喝酒还是有可能得癌症,或者规规矩矩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都有可能让突然驶来的车子撞进太平间。
再譬如像李涟漪这样,在三千公尺的高空中默默思考人生无常与世事匪测的问题。
一点都不诡异。夜路走多了也会撞上鬼,她乘坐的这班客机在起飞半个小时后遭遇了乱流。
剧烈晃动的机舱内空气紧绷到快要崩溃,有小孩惊乱的哭声,有空姐强自镇定实则微微发抖的安抚声——虽然听在她耳里,效果适得其反。
她身边坐的是一位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先前飞机还未起飞时聊了下,说是去B市看亲戚的,长得一副阳光爽朗的相貌,有点假小子。可没想到这回倒是真吓到了,缩在椅子上,身体颤抖,不停的啜泣。
李涟漪手心潮湿粘稠,可表情却是超乎寻常的镇定自若。
小姑娘泪眼蒙蒙的看着她,小声道,“李小姐,你不怕么?”
李涟漪朝她微笑,梨涡深陷:“哦,我正在构思遗言内容。”
“……”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
哎。造孽。
谁说她不怕,她现在腿软的要命,就是逃生都说不定站不起来。
她沉沉叹息,转而静坐于座,不再说话。死亡总是离她那么近,莫非她天生带克?
很多时候,不畏是因为无知,只要当真正亲身体验过后,才知道先前的勇敢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如果身处于现在这样没有战争没有国恨的和平国度,有人站出来说自己不怕死,怕大多都是空话罢。
如果说能在三千公尺之上上演一场绝美坠落是一种另类的幸运,那么遗憾的是,李涟漪总是没这个福气。
飞机在十分钟后顺利闯过乱流恢复平稳飞行,然后在一小时左右后安全着陆。
客机颠簸的停下,耳边的轰鸣声震得她几欲呕吐,昨天一晚都没休息,又在飞机上惊魂了一把,此刻她相信自己脸色一定相当难看,如果这时恰巧被好事者拍到,恐怕又要惹出“丈夫花心沉迷温柔乡,下堂妻面容憔悴不忍赌”一类的八卦丑闻了。
那简直就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躲进机场的洗手间,她拿出化妆包一边补妆一边给杜程程打电话。
拨号时她自己都莞尔,昨天乃至前天自己似乎也是这样将杜程程那个可怜的女人从床上挖起来的,哦,她应该为交上自己这样一个麻烦的损友默哀。
“死女人,你终于知道打电话过来了啊!你完了出大事了!”电话那头杜程程喊着。
李涟漪一听她的语气,大惊,心里咯噔一声,“是不是阮主任要炒我鱿鱼?!”
“不是,首乌同志这边倒是没什么,最多就是扣你全勤奖。”杜程程身兼多职,其中一项工作便是B市电视台的特邀编剧,她对于阮守务这个古板无趣的名字不喜已久,索性偷偷取了个谐音外号。
“那……”
“你家顾公子昨天晚上半夜居然打电话到我这,问你的行踪啊!我也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跟你那个前任私下约会了还是怎么着,赶紧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你居然关机!”
“我差点以为你被绑架了呢!吓死我了,害我一个晚上没敢睡,怕你打求救电话我睡死了没接到。”
本来绷紧的神经现在反而松弛下来,她边涂唇彩边轻描淡写道,“哦,劳您挂心,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所谓知心好友,便不需在言语上表达感激,心里清楚就好。“程程,我现在在机场,你来接我吧。”
“接毛啊接,老娘时间有多啊老给你接机,没事就好,你自个儿回吧,再会!”说罢那头喀嚓一声利落非常地挂断。
李涟漪拿着手机郁闷至极,她明白,杜程程是在生她的气呢,可生气也没办法,她又不是故意要关机的。
没过几分钟,手机又响起来,一看居然又是顾方泽三个尊贵得罕见的大字,她愣是犹豫了几秒,才接起来。
“喂,你好。”
电话那头很安静,连带着对方的声音也显得沉静,“你现在在哪里?”劈头盖脸的一句,因着平和温雅的语气,没让人觉得唐突,反而显得自然非常。
李涟漪怔了下,她原以为能让顾方泽多次打电话给她,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可他的语调口吻却没能让她察觉出一丝不对。
“在机场。”
那头略顿了下,又道,“你在那等着,我去接你。”
* *喜欢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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