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康宁牢牢记住大榕树下卖鲜果的阿姨的话,越是草木横生荒无人烟的地方,就越不能靠近。
眼看夜幕降临,又将要下雨,又冷又累的康宁只能硬撑着寻找通向河边的道路。现在这种情况,只有顺流而下才不会踩到不知埋在何处的地雷,才能安全地接近与东兴隔河相望的芒街。
几经搜索,康宁终于找到通向河边的羊肠小道。
当他艰难的到达空无一人的河岸上时,一阵大风猛然刮起,闪电之后轰隆隆的雷声紧随而来,瓢泼大雨瞬间从天而降。
身上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康宁再次沐浴在大雨中,看着前方百米内河对岸村子里透出的灯光,康宁心中一阵凄凉——这短短不到百米的距离,对康宁来说是那么的遥远,也许,这一辈子都无法逾越了。
闪电再次划破夜空,寒风暴雨中冷得嘴唇乌青、浑身发抖的康宁,终于看到了一张一头系在岸边短木桩上随波摇晃的竹排,暴雨下,颠簸陈旧的竹排在茫茫水面上显得那么的无助和孤独。
康宁走过湿滑的斜坡来到水边,解开竹排轻轻走到上面,非常担心因动作过大而使竹排散架。
好在竹排上还有一根四米左右的竹竿,不至于让康宁随波逐流再次漂回好不容易才逃离的北岸。
一个小时过去,康宁顺流而下,连续飘过七个越南边防军设立在河边的哨位。
非常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持续的大风和瓢泼大雨下个不停,所有的哨兵都躲在简陋的铁皮屋子里睡觉,鬼使神差之下竟然让浑然不知、懵懵懂懂的康宁飘到岔河口。
略微犹豫,康宁将竹排撑进南面的河道,他知道另一边还得经过十几公里的界河,而向南的岔河完全属于越南所有,只有进入越南腹地自己才真正安全,哪怕被越南公安和边防军抓起来,自己也能拿出身上的钱暂时买下几天安宁。
穿过黑洞洞的友谊大桥,大雨慢慢停止下来。
几栋仓库模样的高大建筑边沿挂着昏暗的灯光,一个停靠着几艘三百吨左右铁壳船的码头出现在康宁眼前。
心中忐忑的康宁不敢再继续前行,只好将竹排撑向岸边找寻地方上岸。他好不容易靠向岸边,旁边三艘停靠在岸边的小木船让他不知如何面对。
康宁虽然知道芒街的大街上有不少会说中文的越南人开的旅馆,防城港市的几个单位也在此设立商务处,但自己此时的身份很难入住,最现实的办法是用钱买通会说中国话的越南人,以寻求一夜的安宁,第二天以后怎么混康宁自己自有主张。
果然不出康宁的预料,他刚刚靠上岸边,小木船上的人已被惊醒,一个船夫移出船舱用电筒照在他脸上:“◎#¥%……※?”
对越南语毫无所知的康宁只能无奈地笑一笑,用粤语低声说道:“大叔,我不小心飘到这里来了,我是中国人,请问你能帮助我吗?我会给你钱的。”
船夫熄掉电筒,用东兴话回答:“后生仔,过来我问你。”
康宁重重地出了口粗气,心想谢天谢地终于能沟通了,只要能沟通自己就有办法。
他登上岸边,走出三米上到船夫的船上,坐下来连声道谢。
船夫让康宁坐到船舱里,点燃半截蜡烛仔细打量康宁,看到他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全身湿透,心中不禁有点惊讶:“你是从哪儿飘过来的?”
“上游十多公里的地方,下了一个小时的雨把我淋成这样。”康宁如实回答。
船夫疑惑地问道:“听你口音是大地方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实不相瞒,大叔,我是在那边被人陷害的,不得不跑过来躲一躲,等风声过了再说。大叔,你的东兴话说得很好,你是越南人还是中国人?”康宁好奇地问道。
船夫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东兴人,而且岸边这十几条船都是。等着明天一早装些桂圆和八角回去,明天装早点报关,早点就能来回多跑两趟,所以我们这些船常在这地方过夜。后生仔,你不会说越南话,又人生地不熟的,看样子身上也没有通行证,想在这里待下去很难啊!”
康宁随即担忧地说道:“大叔,我来之前也知道很难,但家里实在不能待下去了。我会点医术,也会修车,不知大叔你能不能帮我的忙?我会好好谢你的!”
“哈哈!谢就先别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呢。”
船夫停了一下,捂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上下打量了一眼康宁,这才说道:“在旧军营那边的车场有个叫黄文志的老板,他是我们防城人,专门搞汽车走私的。他手下有不少人都是在国内犯事了跑过来的,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如果他肯要你留下帮忙,估计事情就好办多了。但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估计帮不上你的忙啊!”
康宁忍住身上的颤抖,感激地笑了笑:“今天上午,对面河边大榕树下卖鲜果的吴阿姨也和我说起黄老板,我原来也是想投奔他去的。”
“你认识吴姐?”船夫有些惊讶地问道。
康宁如实回答:“今天刚认识。吴阿姨人特别好,我和她聊得来,说实话,此前我并不认识她。”
船夫看着冷得发抖的康宁,笑着说道:“你这人还是挺诚实的,吴姐是我们一条街的街坊邻居,哈哈!我看你仪表堂堂也不像是个坏人,出门在外互相帮帮是应该的。这样吧,我先陪你上去到我亲戚家住一个晚上,你身上这身衣服也该换了,否则非病倒不可。等明天我让亲戚帮你打听一下,要是黄老板愿意收下你,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他不愿收我也没办法帮你,到时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不过那里也只能住一晚,再住下去如果有人举报,公安就会来抓人,主家还要被罚款。走吧,我这就送你去。”
“太谢谢你了,大叔!”
走到岸上,康宁从左边裤兜里掏出那湿漉漉的一万块钱,分出一半数也不数就塞进船夫的手里,船夫推辞不过也就笑眯眯地收下了。
过了友谊桥再走十分钟左右,穿过两条五六米宽的街道,船夫带着康宁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停下,敲了敲门里面的人立刻将门打开,看到船夫领着浑身湿透的康宁,连忙礼貌地请进。
船夫用越南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子,转身拉着康宁的手又和开门的中年男子叽里呱啦说了一会儿,这才回头对康宁解释道:“这位是我们的亲家,姓段,他的女儿两年前嫁给我大哥的儿子,他很愿意你在这里住一夜。这样吧,我叫他拿些衣服给你先换上,今晚你就安心住下来,明天中午我上来这里吃饭咱们再说。对了,他儿子刚去夜校学中文,再过一会儿可能就回来,到时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找他儿子帮忙。我坐一会喝杯茶就走,你先去洗澡换衣服吧,别感冒了!”
康宁在中年男子的殷勤领路下走进里间,中年男子指指墙上的热水器和龙头开关,用手势做了一番动作加以解释。
康宁礼貌地点点头表示明白,等他离开便关起门颤颤悠悠地脱下衣裤。
穿上衣挂钩上的几件旧衣服和军用外套,将湿漉漉的钱和钱包装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放入上衣口袋中,精神大好的康宁随即动手搓洗自己的一身衣服。
看到夹克上衣和牛仔裤都破得不成样子,康宁摇了摇头,将就搓洗完毕的衣服用衣架挂在了门外的竹竿上。
走出前厅,船夫两人看着康宁的模样顿时笑起来:黑色绒线松紧带裤子的裤脚刚能遮过膝盖,上衣也只能堪堪盖过肚脐,整个装扮显得十分滑稽。
之所以衣裤这么短,全是因为越南人普遍身材矮小,像康宁这样的高挑汉子这里很是少见。
康宁笑着接过老段双手递来的热茶,小小的瓷杯透着茶水的余温,握在手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康宁说了声谢谢便一口喝完,一股暖流顺着咽喉直达胃部,回味的清香在唇齿间轻溢,不由赞道:“好茶!我喝出莲芯特有的味道,把莲芯和毛尖放在一起泡茶,我还是第一次喝,估计这茶有清热解毒、祛潮热防痧气的功效吧?”
船夫微微一惊,立刻感兴趣地问了康宁一些中草药问题。
如此简单的问题康宁自然是对答如流、见解独到,船夫立刻高兴地用越南话和老段解释了一番,换来老段尊敬的目光。
船夫转向康宁频频点头:“看来你没有对我说谎,你比我预料的懂得更多。越南人对中医很信赖,我想如果你能留下来的话,估计就不怕没饭吃了。哈哈,你也累了,就先上楼休息吧,我这亲家的老婆早亡,现在就他和儿子在一起生活,没什么顾忌的你就安心住下,明天中午我再来。”
送走船夫,康宁在老段的引领下上楼休息。
饥肠辘辘的康宁实在不好意思让初次见面的老段做饭,躺下一会儿他只觉得全身发冷,不停地发抖,连忙运功静静扛着。
谁知这一次没有原先幸运了,连日来激烈的逃亡、沉重的心理压力以及后来的枪战,几乎耗尽了康宁的精力,又在水里和风雨中忍受了五六个小时,所以这次倒下,他一病就是三天。
第215章 隐痛
张剑寒当天晚上赶回南宁将工作汇报完,回到家里也是深夜十二点。
他迈着疲惫而沉重的步子走进小楼,看到康济民夫妇和卢静、苏芳全都坐在客厅里,康济民痛苦地低头沉思一语不发,康妈妈搂住两个非法儿媳不停擦泪。
看到张剑寒进屋,全家人都站起来,眼里满是期待和探寻之色,似乎都要从张剑寒脸上寻求答案。
张剑寒快步上前扶着康妈妈坐下,向苏芳和卢静点点头随后扶着康济民坐下,自己就坐在他身边。
“老爸,小宁越境了。”张剑寒简短地将消息说出。
康妈妈如释重负地叹道:“谢天谢地啊……小寒,他受伤了吗?”
张剑寒摇摇头:“没有,他很健壮,人也很机警,没有人能伤得了他,倒是他手下留情了,连发十几枪只打伤两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逃到界河那边的岸上后,他不顾自己的安危,第一句话就是问被他打中的两个人伤势如何?这让围捕他的弟兄们很意外也很感动,我知道虽然大家都不说什么,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要是小宁真下手的话,死伤几个人绝对避免不了,由此可见,小宁还是有他的原则的。老爸老妈,还有两个弟妹,大家不用太担心,很多人越境之后,不久就能取得东南亚甚至欧洲一些国家的国籍,到时见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康济民抬起头:“孩子,你也太累了,这两天我和你两个母亲已经商量好,亲家那边也是这个意思,就是尽快把嘉忆的后事办了,拖下去会把人拖垮的。”
“爸,这事你们长辈拿主意吧,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张剑寒站起来,和每个人打完招呼,刚走两步再次回头:“爸,你不要再责怪小宁了。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地方小宁都没做错。据我所知,除了当初千方百计要整死他的人外,我们警察队伍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恨他,包括被他打伤的那几个人,心中对他甚至还挺感激。唉,小宁是身不由己被逼成这样的,我也曾设身处地想过,要是我也遭遇到他这么多劫难,也许我做不到他的一半甚至更差,所以我理解他。”
看着张剑寒低头走出屋子,康济民的心头隐隐作痛,他吩咐大家早点休息,自己一个人走进书房,凝视着康宁的照片发呆。
这个晚上许多人注定无法入眠,包括散会后结伴约去小酌的文副厅长、沈铁坚和魏明忠,包括焦头烂额的蓝建国,还包括与此有关的许多与康宁存在恩怨情仇的人。
估计此案的材料总结完毕,上报省厅最后上报到部里之后,更多的人会睡不着了。
第二天,著名的硬汉张剑寒病倒了,持续的高烧让他的脸时红时白,康济民亲自熬药天天守护在他身边。
老爷子清楚地知道:这位默默承受着丧妻的巨痛、兄弟间兵戎相见并黯然离别、以及长期以来担负沉重心理压力的坚强汉子,此刻几乎到达精疲力竭的极限,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精神崩溃的境地。
五百公里外的南边,沉睡了十二个小时的康宁艰难地睁开眼睛,侧头看着坐在床前的陌生小伙子,微微一笑:“我睡多久了?”
小伙子见康宁醒来,显得很高兴,急忙用生硬的普通话回答:“昨晚到现在,十二个小时……我叫阿北,段文北,文化的文,北方的北。你叫什么?”
康宁想起自己的四川假身份证已被警方识破,略微犹豫低声回答道:“我叫小宁……你的普通话说得不错啊,学了多久了?”
“八个月了。”
这时,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端着一碗白粥和一碟生菜走了过来,递给阿北之后匆匆下楼。
热情的阿北想要喂康宁喝粥被拒绝了。康宁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稀粥一口一口喝下去,看到阿北递来的一碟生菜微微一愣,小小的碟子里分类摆放着野薄荷叶、鱼腥草、香茅根和紫苏叶四种野菜,而且全都是生的。
康宁用筷子夹起鱼腥草和野薄荷吃下一点,放下碗疲惫地躺下后频频感谢:“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的父亲还有刚才那位女孩,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关系,刚才那个是我女朋友,叫阿丽,我阿爸出去给你买药去了,你睡吧。”
阿北收起碗就想离开,随即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对康宁问道:“你的中国话很好听,比我们老师说得还要好,等你病好了教我说好吗?”
康宁微微一笑:“我很愿意,只是我担心住下去会给你们家带来麻烦……”
“不麻烦,阿丽的阿爸是公安,他是我阿爸的好朋友,因此没有人敢找我们家麻烦。你住下没关系。”阿北说完就端着碗筷下楼了。
康宁闭目沉思,来到此地接触到的几个越南人都很热情,一时间让他感到异常的庆幸,不知不觉间他再次昏睡过去。
一个小时后,船夫和老段一起上楼,看到康宁呼吸沉重还在沉睡,船夫就知道是昨晚那场雨导致的。
虽然二月的芒街白天的气温达到十五六度,但夜里和下雨的日子也只有七八度甚至更低,因此全身湿透的康宁病倒就不足为奇了。
从不读书看报的船夫并不识字,加之昨天下午的枪战又被政府当局严密封锁消息,因此到目前为止船夫仍然不知道康宁的身份。所以他叹了口气之后,只能与老段商量,让康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