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
一口气跑上了十八楼,霍璟然喘得厉害,但这种时候他就算断气也得先把人揽到怀里再说。于是他径直上前,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裤管带起一阵劲风。
郭了了听见熟悉的声音,稍稍将脑袋压低了一些,然而视线有些晃,在还没有捕捉到来人之前,鼻尖就沁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的后脑被人按住,紧接着便贴上一方灼热的胸膛。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她瘦骨如柴的脊背,郭了了如同惊梦般倏然睁大眼睛,跌在一方如此及时的怀抱里,她的眼眶立刻泛起了湿意。
“了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霍璟然轻叹一声,压住不稳的呼吸,然后温柔地接住她全身的重量,像是在抱一个梦魇的婴儿。
郭了了闷在他的怀里摇头,声音也是闷闷的,“璟然,璟然。”
却只是一个劲地叫着他的名字。
就好像一个咒语一般,重复地念,一不小心就会产生奇迹。
霍璟然不知道的是,郭了了的双手双脚都发软,如果刚才他没有出现拥住她,这一刻,她恐怕正沿着墙壁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却连抱住膝盖的力气都没有。
“了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医院的药水味虽然浓,但要掩盖住郭了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尽管霍璟然问得很小心,他还是明显感受到了郭了了身体的震颤,俨然待宰的小动物一般。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抗拒让他的心抽痛了一下,语气不由地更加轻柔。
“了了,你别害怕。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郭了了搂紧他的腰,沉痛出声:“璟然,郑景彦他……”
霍璟然疑惑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郑景彦,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下去,“他怎么了?”
郭了了从他怀里抽出身来,她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霍璟然冰凉的指尖轻轻凑上去碰了一下,却在下一秒听到她说——
“他死了。”
霍璟然的手指倏然僵住,眼眸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死了?怎么会?
那个男人,可是警界的神话啊!
但是郭了了绝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霍璟然低下头,她死死捂着嘴唇,一点缝隙也不留,眼泪很快涌了出来,覆上原先的泪痕,很痛,很痛。
却远远不及心痛。
郭了了知道,如果郑景彦没有那样狠绝地自己捅了自己一刀,他能活得再久一点。
至少,能撑到到众人将他推进急诊室抢救。
那样子,是不是就有另一番光景了?
然而事实是,他们将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急诊室的红灯才亮了三十秒,却又骤然熄灭,就像是拿严峻的生命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样。
然后大门被推开,郭了了看见医生和护士扎堆走了出来,先后摘下口罩,做着经典的摇手动作。
怎么看怎么讽刺。
郭了了的脚下像是骤然裂开了一个大洞,她踉跄一步,笔直坠了下去。
她心想也好,不如就摔个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但很可惜,这个洞是无底的。
郭了了终于明白,自己只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自责之中,再也爬不出来。
她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地出门呢?她为什么要不知死活地闯进他的任务中去呢?她为什么要这么没用被坏人抓住呢?她又为什么,在最后关头不将那把刀丢掉呢?
到最后,郭了了甚至忍不住想,郑景彦,是不是自己间接害死的?她被这样子极端的想法吓到了,但人有时候,是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思绪的。
郑景彦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刻死的,但是作为警务人员,因公殉职是要很确切地记到档案里去的。
最后,无奈之下,医生只好将他躺上手术床的那一刻作为他的死亡时间。
13时27分36秒。
几个数字,便是他生命的休止符,惨惨戚戚,寥寥草草。
他的一生那样辉煌:警察世家,维护正义,警界传奇……结尾却是那样苍凉。
苍凉到,只用几抔土,就可以完完全全盖住。
白寒依来的时候,狼狈得像是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浑身湿透,从头到脚都在滴水不说,裤脚和衣摆处还破了两道口子,还很可能受了伤。她或许是跌了一跤,掉了伞,才会变成这副模样。但是,她依旧美好得像是盛夏凌晨盛开的清丽昙花。
“寒依。”郭了了叫着她的名字,手不自觉地扯紧自己的衣服。
霍璟然眸光微顿,也转过头看向她,白寒依身上那股充满死气的凄切让他不由地眉头紧蹙。
但是,白寒依径直掠过他们两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手术室的大门。目不斜视,就连眨动也不曾,她的眼光是死的。
新婚丧偶,她是该有多痛,多悲凉……15173393
“大嫂。”
郑景彦的下属们雕像似的杵在门口,看着她走近,脊背不由地挺得笔直,颤巍巍地吐出两个字来。
然而白寒依仍旧无动于衷,风一样地同他们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郑景彦不嗜睡,永远都是精神抖擞眸光熠熠的模样,然而现在,他如此安静地闭着眼睛,白色的帆布贴在他身上是那样的怆然凄凉。
白寒依往前走了两步,默然站了一会,然后坐到他床边。她轻轻握住郑景彦冰块一样的手掌,依恋着贴上自己的脸颊,那绝冷的温度让她不禁嘶了口气,但她舍不得放开,只深深注视着爱人的眉目,轻声地唤:“景彦。”
空气自然静默依旧,白寒依似乎心有不甘,非要郑景彦有所回应一般,执着地又叫了两声,众人一看情况不太对,连忙踩着极轻的步子走进去,他们真担心白寒依会受不了刺激发狂发疯,或者直接昏死过去。
然而,白寒依出人意料地很理智,很冷静,她终于肯回过头正眼看着他们,薄唇微动,问出一句,“景彦他……怎么死的?”
明显听到嘶气的声音,众人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变得非常难看。
“大嫂,你很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吧。具体的,我们之后会告诉你的。”
“回答我,我现在就要知道!”白寒依抓住凌风的手,强硬地要求。
她的丈夫,她最爱的男人,此时此刻正冷冰冰地躺在她的面前。再不会抱着她,亲吻她的眼睑,笑着低诉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而他浑身浴血,不知道受过多少折磨才会死得这样惨烈。她说什么都得弄清楚他的死因。
凌风用力吸了口气,他需要太多的勇气来说出接下来的一番话。
“医生说……老大被注射、了一种很罕见的神经毒素。只要一毫克便能在一分钟毒死一个人。但剂量过大的话,反而可以让人无法死得那么快那么容易。它能改变血液的密集程度,当血液饱和,血管再也承受不住的时候——它们就会爆开……”
白寒依像是被猛击了一棍似的,身子大幅发起颤来,她觉得,自己脑中最强悍的那根神经,已经断成千百段了。而而度开的。
“凌风,你他妈脑子坏掉了是不是?干嘛非要说得这么详细?还嫌大嫂不够伤心吗?”
旁人站着的人都给他说得遍体生寒,虽然已经听过一次,但不代表他们能再承受第二次。
又担心地转过头看看白寒依面若死灰的脸,纷纷拿拳头往凌风背上狠狠招呼。
凌风受着伙伴们的打,颇有负罪感地低下头。
这些话,字字句句全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想忘都忘不了,以至于开口陈述的时候,就那样顺其自然地蹦了出来,没有错,更没有漏。
他再次吸气,“我还没有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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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风你!”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数落。
“没有关系,你们让他说。”白寒依伸出手示意凌风继续,面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承受得了,我也必须要承受。我要知道,景彦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弄成这个样子,才会……离我而去。”
大家顿时呼吸一窒,面面相觑了片刻,黯然地抿住唇,然后统一缄默了。就剩下凌风还在机器一样地坚持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完成那一段话。
“医生还说,老大的身体里检测出了微量的神经敏感素。也就是说,每一根血管爆裂的时候,他的知觉比正常的人要敏锐十五倍。他无法因为疼痛而陷入昏迷状态,因为他的全部神经都处于兴奋状态,所以,他只能在极为清醒的精神状态下,承受着翻了十多倍的痛苦。”
真的,古书上说的筋脉尽断、粉身碎骨,也不过如此了。
人群中传来了生不如死的低吟。谁来……谁来让他停下来啊!
风风我们八。白寒依目不转睛地望着床上的男人,抵死咬住下唇,很快就尝到了铁锈味。身体里的骨架像是错位了一样,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却冒了一头的冷汗。
“最后还有胸口上那一刀——刺透了大动脉,算是致命伤。那个时候,老大的求生意志已经完全丧失,他是下了狠心,不想活了……”
既然是注定要死的,有勇气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壮烈?
“大嫂,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白寒依没有抬头,轻轻地问。她很温柔地抚过郑景彦的脸颊,正专注地抹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是我们没用!让老大以身犯险,受尽折磨,到最后,甚至来不及救他……都是我们的错!”凌风一拳砸在墙面上,震下细碎的白色粉末,其余的同伴愧怍地垂下头,上前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不怪你们……我想,景彦也不会怪你们的。”白寒依还在对付那一道血痕,不敢太用力,像是害怕弄痛郑景彦一样,然后她麻木地牵起唇角,像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喃喃着,“我一直害怕会有这么一天:很突然的,我们就天人永隔了。我告诉自己,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我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我们俩,竟然连一年都熬不到。”
光是听着她不带半点热度的话语,在场的所有人就又再一次落泪了。
但是,尽管白寒依的眸中承受着天穹一般无边无际的哀切,从见到郑景彦的遗体到现在,她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她的面上的确有湿意,但那只是冰凉的雨水而已。
“大嫂……”
“大嫂,你哭出来吧,别忍着。”
“哭?我为什么要哭?”白寒依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一般,用力擦过苍白的脸颊,直到把它擦得干燥发红才罢休,然后用一种让人心碎的语调缓缓说道,“我不哭……他说过的,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而且,他最喜欢看我笑了。我是郑景彦的妻子,怎么能不听他的话呢……”
“还有你们!”白寒依忽然伸出手指,提高嗓音,“你们是他并肩作战的队友,快把眼泪擦掉!通通都不准哭!”
众人脊背一颤,她这种义正言辞的训话方式,像极了郑景彦。
就在早上,他们还站成一排,畏畏缩缩地垂着脑袋,听着悦耳的男中音讲着不客气到骨子里却一针见血的话,看着心目中最了不起的男人的鞋尖,在视线里慢悠悠地走过来,又踱过去。
然而现在……
天还没有黑,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大嫂,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年纪最小的俞弯弯跪到白寒依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腰,乞求着大喊,“老大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就让我们大哭一场吧,就让他最放心不下的队友,最爱的妻子,送他最后一程吧!”
“弯弯你干什么?别这样,快点站起来,你弄疼大嫂了!”
凌风去拉她,但俞弯弯就是不肯撒手,泪流满面地伏在白寒依的膝上,猛力摇着她的身子,却像是在摇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白寒依的倔强吓坏了所有的人。
女人是最有权力放声大哭的,但她却拼命在忍,忍到浑身痉、挛,牙齿打颤,嘴唇上血红一片,都不肯啜泣哪怕是半秒钟的时间。也不知道到底在固守着什么,意义又在哪里。
这让人不得不担心,她的精神状况是否出现了问题。
凌风最后还是强制性地把俞弯弯扯开了,这里是医院,又是在郑景彦的遗体前,大哭大闹的成什么样子。
更何况,柔弱的白寒依哪里受得住这样剧烈的晃动。
“大嫂,对不起,弯弯她太激动了。你没事吧?”
白寒依胃中翻腾,脑子更是晕得厉害,但还是勉力撑住身体。
她或许是想点头示意自己没事,但是,不知怎么的,她整个人竟然随着那个动作直挺挺摔了下去。
凌风离她最近,虽然立刻反应过来急速伸出了手,也还是慢了一步。
郭了了急吸了一口气,想叫她的名字,但有人比她更急。
“依依!”
霍璟然这一声完全是下意识才喊出来的。他就站在门外,听不真切里头的一团人在说什么,但看着白寒依就那样毫无依凭地倒在了地上,心立刻就揪起来了。
是了,他舍不得……
说愧疚也好不忍也好疼惜也好,他怎么舍得曾经离他的心最近的女人,受这样的苦?
郭了了的耳朵一抽一抽地疼,她僵硬地侧过脸,想看看此刻霍璟然的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但抬头的那一刻她忽然无声地笑起来,还需要看吗?男人的身体早已经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霍璟然赫然迈出一大步,作势就要往里走,但衣角却在同一时刻被人拽住,受了牵制无法再动。
“璟然,别去。”
郭了了小声提醒。
霍璟然诧异地低下头看向她,只见郭了了的眸中隐隐泛着水光,哀切而无助。
她用了两根手指抓住他衣服的一角,原本是那么的用力,此刻却像是受了他视线的灼烫,正讪讪地一寸一寸地抽离。
到最后,郭了了叹了口气,刚准备识相地转过头,往回缩的手却被霍璟然握住了。
她一惊,试探着动了动,对方却包裹得更紧,就像是在强调着什么一样。郭了了更加摸不着头脑,“璟然?”
霍璟然将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他横抱起她,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头顶悠悠荡开,“你肯定是吓坏了……不要想太多,我带你回家。”
郭了了安静地缩在他有力的臂弯中,身子僵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摸摸脸颊。
就在几秒钟之前,她可悲的想法无所遁形,甚至本能地付诸了行动,自欺欺人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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