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了外袍后,他穿得也单薄,只剩下一层同样为墨黑色的里衣,我依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我抓着他衣角的手紧了紧,难得柔顺地说道:“其实他们没对我怎么样。”
小凤仙顿了顿,低头看了我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看不清是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才犹豫地说:“难不成你自己掉进了茅厕?”
有些人,真真是不适合开口说话,一开口所有好感全部崩坏,小凤仙首当其冲。
他带着我,驾着轻功随意跳了几跳,没过多久便回到了汤婆婆的农家舍。汤婆婆从屋子里出来,看见我狼狈的模样,担忧的神色总算散开了些,然后朝我招手:“快快快,洗澡水已经下好了。”
我“哦”了一声,准备从他怀里跳出来,结果他径直将我抱进了屋子里。我回头瞅了一眼汤婆婆,她笑得好不欢乐,那表情那神色,就差鼓掌叫好了。
屋子里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任何东西,便本能地牢牢拽住了他,他倒是嫌恶得很,毫不留情地扒拉起我的手,然后将我扔进了硕大的浴桶里,水花溅得四处都是,我站不住脚,滑了一跤便整个人没进了水里,我挣扎着爬出来,满脸潮热,也不知是因为呛了水还是因为这膨胀的蒸汽。
他双手搭在浴桶边,“快洗,洗好上路。”
我站都站不稳,呼噜呼噜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他看不过去终于决定伸出手来捞我,我咳个不停,边说话边往他脸上喷水,他只皱着眉一退再退。
“咳咳……你……你……出去……你……”你个没节操的!
亏我刚刚为他的英雄救美好生感动了一番,还暂时打算不计较他当众把我扒了的恶行,虽然我想计较也顶多在心里计较计较,但现在一看,我那是犯了什么傻才有这样的念头。
他又松了手任我在水里扑腾,然后走到衣柜前拿出了件织好了的长绒棉软袄,带了大大的帽子,看起来质地非常厚实。他随手扔在了床上。
“洗好穿上,这里不宜久留,带好凤泣血。”
我的心咯噔一沉,糟了糟了,忘了这茬!“你……能不能帮我救一个人?”
小凤仙完全没有要理我的意思。
奶奶个熊的,老娘拼了!“你要是不去救他,就再也看不见那块石头了。”
他回身时的眼神吓了我好大一跳,冷冽如霜,沉黯锐利,宛如千万根冰棱,要将人生生撕裂。我就挂在浴桶缘上,直直地与他对视。
说不害怕,那真是骗狗的啊……
“你说什么?”
我沉住气,强忍着不发出一丝颤抖的迹象。“我把那石头给了一个叫徐生的人,如果你想要,就去把他救出来吧,他就在县衙的牢狱里。”他是真的生气了,浑身都冒着肃杀的气息。也许是被我威胁了心里不快,抑或对于我私下玩这些小把戏很是不屑,又抑或觉得我太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他眸子微微眯起,“你没思量过,我拿到血玉后,会杀了他么?”
我底气不足,却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你不会的,你不能亲手碰凤泣血,自然需要带个活人。”
我如今相信,他既说过不杀我,便不会杀我,所以就算再害怕,也仅仅是害怕而已。我也看得出,他极为宝贝那个血玉,以杀手的脾性而言,断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人,但他从不亲自触碰凤泣血,一路上只让我带着它,实在蹊跷。我大胆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触碰那血玉的原因。
一见到他微愣,我便长长舒了口气。真他大爷的活生生去了一半的阳寿!我发誓,以后除非我脑子被牛蹄子碾了一遍,否则再也不干这样虎口拔牙的事了!
原以为小凤仙会恼羞成怒,但他的反应出乎我意料。
他倚在门边,抱着臂看我,若有所思的模样。“看来脑子灵光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8章
我想,以他这般高强武艺,救人应该是信手拈来的,结果他这一去,便是三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又担心又着急,汤婆婆似乎对我非常放心,来来回回都是那句:“担心就去看看呀。”
我真是对这样的天然呆没有抵抗力,我就不信把我弄丢后小凤仙没有责备过她,偏偏她还是这样天真无邪……
罢了罢了,如此心意不好辜负。
于是我披上了软袄又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我还没进城,便又见城墙告示下站了一堆人。我在外围尝试见缝插针,就算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都只在最外边打转。但从百姓们叽叽呱呱的嘴里还是隐约听到了些有用的信息。
总结起来,就是:告示又刷新了,跟以前那张对凤七蟾的通缉令大同小异,不过罪状多了一条猖狂劫狱。
我一听,悬着的心便咽进了肚子。
他既然劫了,便一定能成功吧,哎呀这个小凤仙,总算做了件人做的事。
还没等我撤出人群,里层又传来了一句长长的叹息:
“人家徐生为人耿直,儒雅大方,口碑好得不得了,怎么可能私营乱党呢?”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讨论的重心往徐生身上移。
“这是官府的说法,都掩人耳目用的,你也信!据说啊,徐生的发妻是朝廷重犯,他们抓了一年没有音信,便将徐生监/禁起来,就是为了把人引出来。”
“徐生?是不是前天早上在西城门被绞死的那个?”
我的脚顿时如牢牢扎在了地上,再也移不动一步。
这是……什么意思?绞死了?徐生死了?小凤仙不是去救了吗?而且告示里都把罪状列出来了,怎么会没救到呢?
我抓起一边的大姐,问了西城门的方向后就匆匆往那儿赶,据说只需要左拐左拐再左拐的西城门,我却觉得九曲十八弯,待我赶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我真是觉得自己是个人才,寻路方面的造诣日日都在创新高。
夕落的西城门还有许多围观不散的人群,西城门的刑台前被官府划出了一个禁区,不让任何人靠近,徐生的尸体便高高地吊在木桩上。
周围有站了许多严阵以待的官兵,看这架势,像在守尸待兔。
落日的光就洒在徐生血迹斑斑,且毫无生气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他的手腕被粗麻绳勒出了惊悚的伤痕,褴褛的长衫上依旧是一条又一条被鞭打过的破口。
我明明帮他收拾好了伤口,如今怎的又是这样一副凄惨的模样……
我心里不爽快,眼睛热得紧。即使是看着缙云湾的湾民们死绝时,看着小凤仙在我跟前手刃了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时,我都不曾如此揪心。
以往在山洞里,我孤独寂寞,无人可诉,若不寻些可以支持我活下去的念想,我恐怕早就自我了结了。这念想,还是湾长施舍的。他总时不时地提点我,山洞外的世界多么美好幸福,值得人憧憬一辈子。那时的我尚小,价值观未成形,信了便信了,懂事后为了好好活着,也不得不逼着自己信。
俗话不都说了,谎言三人成虎,多说几遍,也就以假乱真了。
更何况我对着自己的心催眠了十六年。
遇见小凤仙,是个意外。他是杀手,无视生命的珍贵,我对他无从讨伐。可是,就连官衙这样代表了正直正义的地方,都能草菅人命。我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眼前这副场景,简直狠狠地打了我的脸。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我根深蒂固的信仰连根拔起,一团盛大的茫然就这样降落在我心上,笼罩着我全身。
就算是这样浓烈的日光,我也察觉不都温暖。
旁边有个小垂髫,看着这画面,哭得伤心然后扑到了母亲怀里,“娘,秀才哥哥怎么死了?”
她娘亲捂着孩子的眼睛,表情无奈,哄道:“没有,秀才哥哥只是飞上天做了星星,大家都为他祝福呢。”
小垂髫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可是,他说过要看我折的小纸鹤的,他怎么说话不算话?”
“囡囡,你要每天折一点,攒到很多很多的时候,他就会看见了……”
“真的?那我一定要为秀才哥哥折很多很多!秀才哥哥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周围的孩子们听了,也纷纷应和,说着便席地而坐,不知从哪儿掏出了许多描了蔻丹的花纸,认真叠起来。
我看着他们笨拙地摆弄,不由得想笑,然后坐下帮着那小垂髫叠好了一个红色的纸鹤。我扇动纸鹤的翅膀,说道:“你看,这样折,纸鹤就能飞,就能带着你的祝福,飞到秀才哥哥的心里去……”
看着地上顿时满起来的纸鹤,我不住地感叹,世上,善良的人终究多些吧。
站起来的时候,我忽地发现裤腿里刺挠得很,我从口袋里一掏,才发现是徐生交给我的凤衔珠鎏金簪子……
那小垂髫热情,听我说要找徐生的家,便亲自领我走了一趟。他的家,是个小巧玲珑却别具风雅的庭院。出乎我意料的是,门面和藤椅上没有一丝灰尘,地上也似刚刚打扫了那般干净,就连花圃里的月季,也将将裁剪过,新枝上的口子还留着潮湿的痕迹。
难道有人来过?
我进了大厅一看,竟发现桌上躺着个熟悉的黑匣子,走进一打开一看,凤泣血便安安稳稳地躺在里头,宛如一个睡着的孩子,隐隐发着淡红色的光亮。
是谁我没有底,不过随意一猜,估计也是徐生认识且信任的人……倒是徐生那个傻瓜,估计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便做好打算,把这凤泣血交予他人保管。
我把簪子放下,抱着黑匣子并牵了小垂髫的手,刚跨出徐生家,便见着了出现在巷子口的小凤仙,他闭着眼倚在墙边,呼吸绵长而安静。
我第一反应便是赶紧把小垂髫打发走,他大费周章地去牢里救人,没救到人又没找到凤泣血,心情指不定多差。这孩子纯粹是发了善心领我来,别因着这个无辜遭血光之灾。
那小垂髫却看着小凤仙发了愣,兴高采烈地问我:“小婶婶,那是您儿子吗?”
我这一口老血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大爷的好歹老娘二八一枝花,青春靓丽,就是不修边幅些,叫我婶就罢了,我前辈子是把佛祖他爹杀了才会给我安排这么一个儿子吧。我立马竖起手指让她安静些,威胁道:“不是不是,你快回家,不然抓你去喂狼外婆!”
她不依不挠,摆起浑不知世的笑脸,“哦,我知道了,那是你夫君?小婶婶你老牛吃嫩草。”
我忍……“好好好,他嫩,我老,以后等你长大了,我把他许给你当相公。”
“真的?”她眼睛亮得几乎刺眼,然后上来亲了我一口,“小婶婶说话算话!”说完她越过我朝小凤仙跑过去,小凤仙的眼猛地睁开,手反射性地去握腰间的剑柄。我脸唰地就白了,然后迅速冲到了小凤仙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端着苦瓜脸边摇头边哀求般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好在抽剑的动作还是停了。
小垂髫站在我们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个躬,“刚刚这小婶婶说要今后要把你许给我,我长大以后哥哥你要记得回来娶我。”说完便娇羞地跑远了。
小凤仙眉头皱得很紧,“我说过不杀你,但我很容易食言。”
我低声嘀咕:“食言还臭屁,明明答应我会救徐生,结果呢……”
他的眼色一黯,很快便恢复了一派清明的琥珀色,“这个人,救不得。”
“为什么?”
“若是可以救,那个人早就动手了。”
我不理解,继续追问他也不答话,只道了一句“好好保管凤泣血,再把它弄丢,我便收回不杀你的那句话”便遥遥走在了前面。
我怔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石头找回来了?”
他顿了脚步,眼睛朝着一个隐秘的方向轻瞥,声音带着愉悦的轻扬。“我还知道,是谁还回来的。”
我唧唧歪歪地追上去,丝毫未留意到我身旁的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有双流光闪闪的秋水明眸,正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直到我和小凤仙彻底消失在水桥巷,那人才缓缓踏出来,一阵风过,甩起了四周的柳枝,空气中似乎隐隐流动着悠扬的琴声。
不过瞬间,桌子上的凤衔珠鎏金簪子已然没了踪影……
第二天与汤婆婆告了别,我们便重新上了路,去哪儿走什么方向我也不知,只跟着。反正我问了小凤仙也不答,答了我多半也没有概念。
只不过从景州城过去的时候,听到百姓们又议论纷纷,八卦重点有二。
其一,挂在西城门的徐生的尸体消失了,县太爷生了好大的气。
我一想,也好,无论尸体去了哪儿,总比日日风吹日晒好得多。
其二,凤七蟾高调驾临景州城,血洗县衙,身边还跟着个呆头包袱。
好几次我都想冲到人群中骂:你大爷的才是包袱,你全家都是包袱!
结果都被小凤仙拎了回来,冷冷警告了好几遍……
9章
对于路线,我还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依旧是大同小异的山间野路,坎坷非常。好在他是寻路的好手,总能另辟些平坦的蹊径。
我看着路上一段一段的路标,才知道小凤仙的目的地是荆州。
上次去景州应该是接点了,人头是谁我也没想着问。见了皇告,再通过百姓们窸窸窣窣的讨论,我才隐约觉得,最近应该是死了不少地位极高的人,不然朝廷也不至于这样劳师动众。
这个凤七蟾,杀那么多人做什么?
我好了奇,便随口问:“我听汤婆婆说,你也姓凤,你也是凤鸣孤城的?”
他不睬我,我便继续道:“你们城主,为什么杀那么多官员?”
以往他就算再不想理我,也起码会用“闭嘴”来让我噤声,今天他倒反常。
我望了一眼天空,乌云密布,空气也憋闷得紧,估计过不了几刻钟便要下大雨。小凤仙的心情与天气就是对门亲戚,要乐一起乐,要黑一起黑,今天还是少膈应他好。
他在前面走了没多久,便回头看着我,本来嘴就薄,他再绷起来简直就不能看。
“有暴雨,你找个山洞躲着。”
我对他言听计从成了习惯,呆呆哦了一声便要走,走了几步才想着问一句:“你呢?”
“找干柴禾。”他正要转身,忽地想起什么便又回过眼来阴沉沉地嘱咐我:“别乱跑。”
我找了个最近的山洞,里头略微潮湿,深处时不时地传来滴水的声响,位置也不显眼。最重要的是,这样不干不湿的乳石洞既不适合蝙蝠蛇类,也不适合山猫黑熊等野兽栖息,比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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