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前方一所别致的院落吸引了凌的注意。
红墙绿瓦,苍翠的藤条爬满了墙沿,最引人入胜的是墙头伸出的一蔟秋海棠,淡淡的粉紫色令人遐想流连。
便在这时,忽听“当啷”一声,墙内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拔高。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好似能到达天际的最远处,既轻灵清越,又沉着浑厚,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让人真正体验到了余音袅袅、神游清虚的韵味,宛如一炷清香在空中飘然起舞。
那琴音就好似已坠入凌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在心底缓缓荡漾开去,让身心俱化,恨不能随乐起舞,忘却一切红尘俗物。
凌久久地站立在墙角,心中突生想见见这弹琴之人的渴望。她本不是个好奇多疑的人,如今却做出一件连自己都瞠目结舌的事,翻墙入院。
虽已是秋天,但院里的植物毫无衰败,皆郁郁青青,傲然挺立,那又浓又翠的景色,充满青春的气息,在柔柔的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凌悄悄走近,只见院中央的亭内,似乎有人影晃动。离得太远,看不清样貌,只隐约看见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凌贴着树丛,缓缓走近,想看得更仔细些,听得更清楚些。
差点被周瑜杀了
“是何人躲在那?!”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低沉的断喝。
自己并未发出任何声响,是怎么被发现的?凌大惊,抬眼望去,亭中那男子已如大鹏般掠了过来,手中青光乍闪,一股剑风迎面刺来!
凌急急地错身,险险的避过剑锋,可凌厉的剑气还是将鬓旁的几缕头发齐齐地削断,顺带着在她的脸颊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剧烈的动作扯动了腹部未愈的伤口,凌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竭力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手腕一翻,剑锋飞抹,剑招悠然而出,轻灵幻变。
那男子一愣,显然没料到凌的剑法如此精妙,抖手刺出三剑,剑尖三点,分点凌右手脉门、右肩及颈项,这三剑连环相叠,相辅相成,甚是凌厉。
凌大惊之下,只得撤剑后掠。
岂料那人犹未死心,提剑又要刺来。
当下凌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心里哀叫道:“我命休矣!”
“公瑾,快住手!”一旁的女子急急叫道。
剑尖在离凌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及时刹住,她顺缓了气息,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熠熠发光的深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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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身着白色锦袍,头束银色缎带,高鼻深目,眉梢眼角透出一丝锐气,雄姿英发,正是周瑜。
周瑜利落地收剑回鞘,冷冷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
“我……”凌哑口无言,她可是翻墙进来的,这等小偷行径,怎么说都不光彩。
“她是教我弹琴的师傅。”小乔似看出凌的不安,替她开脱道。
什么?凌的嘴角有些抽搐。琴师?这真的是替她开脱么?让她如何自圆其说啊?
“琴师?小子,你懂什么是琴么?”周瑜眼里仍存着疑虑,身上的杀气未见减弱。
“我虽不才,但也略通一二。”凌原本还有些惶恐,听了周瑜这饱含不屑的话语,顿时怒从心头起,仰首傲然道,“琴乐的最高境界,是讲究‘无尽’、‘无限’、‘深微’、‘不竭’,以最少的声音物质,来表现最丰富的精神内涵,所以琴声音淡、声稀,琴意得之于弦外,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她偏头看向周瑜,见他凝神在听,遂不疾不徐地往下说:“琴乐是偏向静态之美的艺术,因此弹琴要讲求幽静的环境和内在心境的配合,方可追求琴曲中心物相合、主客和一的艺术境界。”
你真是公瑾的知己
周瑜眼底已有惊异之色,但仍不动声色地道:“你既说得头头是道,那便来抚一曲吧。”
啊?完全没料到周瑜会这么说,凌的冷汗瞬时流了下来。她的琴艺只在草庐时匆匆和孔明学了几日,只能勉强弹上一两曲,让她纸上谈兵说说理论知识可以,真要弹奏起来,怕是不堪入耳。
“恩,这,这个……”凌似乎觉得有些丢脸,脸红了下,挠了挠头,“其实我的琴艺并不好……”
“哦?琴艺不好?”周瑜顿时了然,深眸微眯,唇角轻扯,有些故意地笑道,“你不是琴师么?”
“公瑾……”一旁的小乔正想打圆场,遂被周瑜用眼色制止了。
“呃……”算了,横竖都是死,何必遮遮掩掩呢?凌一仰头,“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琴师,我只是个过路人,因听到都督的琴音,情不自禁下,大胆翻墙入院,若有什么不敬的地方,还请都督原谅。”
周瑜双手环胸,挑了挑眉:“你既不擅抚琴,为何会对我的琴音有兴趣?”
“弦内知音弦外人。”凌的褐瞳直视着周瑜,精光灿凛,“相传春秋时楚国有一人——俞伯牙,他擅琴,钟子期一听便知他的意境是在高山还是流水,遂被伯牙引为知己。子期一去,伯牙曲音难传,琴无心,高山不再,流水难续,伯牙毁琴以祭知音……”她眸光流盼,语调缓缓转柔,“琴曲‘孤高岑寂’、‘淡而会心’,具含蓄之美,因而其意境深远,非长时间的修养难有深刻体会。我只是个俗人,并无高超的琴艺,只能做个弦外人……”
周瑜眸中利芒突现,薄唇微抿,并没有开口。
“都督的琴音初时中正平和、温柔沉厚,后时却锋芒毕露、直接了然,”凌微拢起眉,似乎在回味着方才的琴声,“如群山般延绵不绝,遥远永亘至时间的深处……”
“好个弦外人……”周瑜低喃着,有些动容。
凌想起孔明来,他对琴道也颇有研究,想来他应该是周瑜最好的知音人,“都督,其实我并不是真正懂你琴的人,我知道有一人……”恩,等一下,在此时此地谈自己与孔明的关系,似乎将会为这原本单纯的相会,抹上一层沉重的政治色彩,她转念骤想,忽地住了口。
“哦?是何人?”周瑜追问道。
军师等得好着急!
“呵……若是他日有缘,都督定能与此人相会。”凌淡然笑道。
周瑜眉头蹙锁,瞬又松开,也不再深究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的姓名?”
“小生凌。”凌拱手作揖道。
“凌?!”周瑜语调不稳,吃惊地问道,“是哪个‘凌’?”
“呃?”凌对周瑜的反应有些措手不及,但仍应道,“是壮志凌云的‘凌。’”
周瑜好似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望,淡淡问道:“我是问你的‘姓’名。”
“我是孤儿,所以没有‘姓’。”凌有些黯然道。
周瑜顿时觉得尴尬,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忽然冷却下来。
“公瑾,前几日我赠予你的缎带,便是凌让给我的。”小乔上前巧妙地打破僵局,“那日来不及谢谢你,今日定当酬谢。”
“夫人言重了,那只是小事一件,不必再提了。”被小乔这么一说,凌有些不好意思。
“你也喜欢这发带?”周瑜抬手轻拨发上的缎带。
“是,我喜欢那缎带。”凌直言不讳道,“但是看它扎在都督发上,飘逸非常,十分好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呵……”周瑜轻笑起来,带着一丝沉稳与豪迈,“小乔说要答谢你,那,你想要什么谢礼呢?”
凌眼含笑意,微抿的唇似勾似叹:“我只想再听听都督的琴声。”
“好,如你所愿。”周瑜嘴角上弯,回身坐到琴前,十指拨动,琴音便如烟丝淡袅,缓缓晕开,引人入那如泣如诉、回旋往复,但却委婉缠绵、如抽如绎的境界中……
等凌回到馆驿时已经很晚了,刚踏进大门,糜竹便急匆匆地向她跑来:“凌,你去了哪里?军师等得好着急!”
“糟了!”凌惨叫一声,出门的时候她忘了和孔明说了,现如今还这么晚回来,这下真的要被他好好说教一番了。
凌快步往大堂走去,只见孔明坐在长椅上,正和几位谋士商议着。
孔明一见凌进来,便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你上哪去了?”
凌自知理亏,只得讪讪道:“我只是随意出去走走。”
“唉,”孔明无奈地叹气道:“以后不可再这样了!出门的时候好歹要知会我一声,知道么?”
“不会有下次了!”凌急忙点头保证。
“呃,”孔明忽然问道:“你的脸?”
由我先来舌战群儒
“啊?脸?”凌早把脸上的伤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随口答道:“大约是被树枝刮到的……”
孔明皱紧了眉,显然是对她的回答不满意,但也无话可说,只道:“不早了,去歇息吧。”
“恩。”凌如获大赦,回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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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鲁肃来馆驿找孔明:“主公今日要见孔明。”
孔明穿戴好衣冠,带上凌,随鲁肃一道去了。
鲁肃将他们引至堂上,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已等候多时了。
凌不由地倒吸口凉气,好大的阵势!
孔明神态自若地与在座的众人,逐一施礼,互问姓名。
待众人重又归位,张昭便先用言语激孔明:“不知先生竟如此年少,怕是难担重任啊!”
迂腐至极!凌悄悄嘀咕了句,不知怎的,竟被旁边的一个东吴谋士听见了,他大声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对张大人这话有何见教?”
凌有些蒙了,慌乱中,扭头去看孔明。孔明却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目不斜视,依然轻摇着手中的鹅毛扇。
好个诸葛孔明,你竟然见死不救!凌在心里咒骂着,平复着纷乱的情绪,便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瞬时集中在凌的身上,只见她面容清秀,有着一双充满灵性的琥珀色眸子。他们眼里都透着惊异,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纤瘦的少年,竟然敢自不量力地挑衅张昭。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凌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小生不才,见教二字是万万不敢当的。我只是以为,方才张大人'文'之言有误。吴主孙权少'人'年有大志,年方十五'书'做县长,十九便继承'屋'了父兄大业。周都督二十四被授予建威中郎将,如今官拜前部大都督,此二人皆年少而有大成者。”她顿了顿,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凝神在听,遂往下说:“庄子有言‘不材之木,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才’。此语乃感叹无法利用的大树无人砍伐,活得长久。”说至此,凌转眼看向张昭:“大而无用之木尚可遮阳,‘大’而无用之人呢?我看他‘寿’是长,能耐却并没那么长。”
张昭听后,立时面现怒容,却又苦于不能发作,只得隐忍着。
孙权要见我?
凌仍笔直站着,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她暗中庆幸,幸好来之前有做功课,否则如今一定出尽洋相了。
大堂上稍沉寂了一会,忽听座上一人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孔明先生的书童,单字‘凌’。”凌躬身答道。
那人扬声大笑:“小小一个书童竟也敢在此放肆!”
褐瞳立时傲然直视,凌反驳道:“先生此言差矣。岂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汉室高祖(刘邦)出身乡野,管仲、鲍叔牙皆来自市井,百里奚早年曾为人看过牛,而这些人最后皆功成名就,先生对此又是如何看待的?”
那人无言以对,低头只不语。
凌看也闹够了,便朝众人深施一礼,回位坐下。
张昭转身对孔明说道:“不曾想先生的书童竟也如此能言善辩,无怪乎先生居隆中时自比管仲、乐毅了。”
凌心想前戏已然结束,正戏该上场了。
孔明优雅地笑道:“书童无理,还请张大人看在她尚年幼,切莫见怪。”他偏头不露痕迹地望了凌一眼,这一眼包含着浅浅的宠溺和淡淡的赞许。
凌有些得意地扬起嘴角,偷偷地回了孔明一个鬼脸。
接着张昭等一班文武便开始与孔明进行轮番辩驳,而凌则是百般无聊,四处张望。
“凌,”不知何时,鲁肃已悄悄来到凌身后,“吴侯要见你。”
吴侯?孙权要见她?凌一愣,当下便明白了,孙权是想从她身上旁敲侧击,探探孔明的虚实。
凌侧头去看,见孔明和众人舌战正酣,不便打断,遂悄然起身应道:“好,我们走吧。”
掀开厚重的幕帘,凌紧跟在鲁肃的后头,踏进内堂。
她抬头看去,只见首位上坐着的人,碧眼紫发、相貌威严、气宇轩昂,定是孙权无疑。
副位上坐着周瑜,他那双幽邃的黑眸微眯起,如利箭般地望着凌,似乎带着隐隐的怒火,眉宇中的威严让她不寒而栗。
凌有些艰难地避开周瑜的目光,望向另一侧,坐下还有两个身穿儒生袍的年轻人,他们正用若有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着。
瞧这阵势,孔明在外舌战群儒,而她大约也要在此大费一番口舌吧。
凌不敢怠慢,上前深施一礼:“小生凌,拜见吴侯。”
孙权望得她毛骨悚然
“方才就是你在大堂之上,将张昭驳得无言以对?”孙权缓缓开口问道。
消息也传得太快了吧?凌暗自心惊,她可不想当强出头的二愣子,还是见招拆招吧。
思绪疾转,凌镇静地答道:“小生何德何能,只是张大人见我年少,不与我计较罢了。”
孙权不语,墨绿的眼眸变化莫测地望着凌,直望得她毛骨悚然。
“小小书童,竟也能登大雅之堂,难道刘豫州手下真的已无人了?”一旁的年轻人口气有些不屑问道。
“敢问先生是何人?”凌虽心头有气,但仍心平气和地问道。
“吕蒙,吕子明。”
“原来是吕将军,失敬。”凌客套地应道,沉着对答:“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成大事者,无关身份地位。豫州知人善用,决不会以身份高低来用人。”
“果然是伶牙俐齿。”另一个年轻人微笑着问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大志。”
“不知先生是……”凌拱手施礼问道。
“陆逊,陆伯言。”
好家伙,凌心里惊叹不已,周瑜、鲁肃、吕蒙、还有陆逊,东吴的几代大都督,竟都让她碰上了。
凌稍思索下,遂豪气地说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志当存高远,我并不因为自己只是个小小书童,而放弃寻访天下的机会。”
周瑜横睨着凌,自始至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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