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百户,手下便是两个总旗十个小旗,一百一十二元官兵,而自己的手下,现下这样的百户,接近百人!这些人,便是自己全新的班底,统治的根基!
想想在官道刘镇的岁月,虽然只是过了区区的四五个月时间,但是竟然是恍若隔世一般。不过是半年,自己就从一名可以被一个巡城御史随意拘捕,可以被一个千户家中的管家肆意辱骂的小小白丁,变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员,手下八千虎贲,六县之地,百万子民!
仿佛上一刻还在官道刘镇辰字百户所的食堂里和手下的兵丁们一起吃饭,王大春在旁边给大伙儿盛着鸡汤,而下一瞬,便是来到了这里,仿佛是一场大梦一般。连子宁侧头一瞧,王大春正坐在自己的左手边第一位,淡淡的笑着喝酒,不时和某个军官遥祝一杯,脸上带着灿烂却是矜持的笑,身上哪还有当日半点落魄的气息。
自己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身边所有人的命运啊!
他豁然站起身来,大厅中先是一静,然后众人便是纷纷站起,连子宁扫了一眼,扬声道:“诸位,今儿个是正德五十年最后一天了,这一年,对我,对诸位,都是忘不掉的一年!这一年,我连子宁从一介白丁到四品镇守!而你们诸位,当初你们怨气满怀的召到京南大营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今日之荣耀?”
“这第一杯酒,是敬我连子宁,敬你们在座所有人的,让咱们为自己干杯,给自己说一声,好样的!干杯!”
说罢,高高举杯,一饮而尽。
众军官轰然应诺:“干杯!”
也是齐齐饮尽了杯中酒。
连子宁又是倒了一杯,道:“第二杯,为我大明贺,祝我大明朝,金甄永固,江山万载!”
“祝我大明朝,金甄永固,江山万载!”众人齐声道。
“第三杯,为我武毅军贺,祝我武毅军在新的一年,节节拔高,战无不胜!”
众将轰然道:“祝我武毅军,战无不胜!”
这一次的声音,更是大了一些。
三杯喝完,席间的气氛便是更加热闹了,这时候,大门又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却不是镇守府的侍女,而是一溜厨子,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托盘上放了一个极大的长瓷盘,瓷盘旁边,是七八个小碟子。那瓷盘中,放的是一整条鱼,而那些小碟子中,放的则是螃蟹和大虾之类的东西。
连子宁精神一振,朗声笑道:“诸位,今儿个可算是有口福了!这道菜,三才福寿禄,乃是山东菜中最有名的,鱼虾蟹三样,都是微山湖这等大淀子之中出产的,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字,出水时间绝对不能超过两个时辰!这道菜,便是在京城最顶级的豪门大家,也是未必能吃到的,必须要在这山东地面,微山湖左近,才能吃到最地道最正宗的!河鲜味道和海鲜也是绝不相同,更鲜更肥更美。这些大厨,可都是孟家从兖州府请来的,专程送来的人情,做了一辈子山东菜,最拿手的便是这一道!”
那领头儿的厨师中等身材,胖胖的,一张肥脸上透着锃亮亮的油光,他穿着一身儿对襟的金钱褂子,倒像是个富家员外,站在那儿挺胸叠肚的看着手下给各位军官布菜,却也是颇有几分气势。这货虽然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但是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军官,在明朝一个千户就可以被称为将军了,更别说上头还坐着一个威震山东的六县镇守,已经是把他吓得腿肚子转筋,双股战战,不过倒还是强撑住了架势。
连子宁话音刚落,他便是满脸谄笑接过话茬:“大老爷您当真是懂行的,只怕咱们济南府兖州府地面儿上一等一的吃客老饕也不过如此,怪不得人说富过三代才知穿衣吃饭,您老人家一开口,就是一股子雍容华贵!咱们这些河鲜,都是从微山湖那等大湖中间最深处,凿开冰层,两丈之下的水深中打捞出来的,都是长了最少三年的,磷脂细嫩,入口即化,肥美无比。捞出来之后便用掺加了冰块儿的水箱乘着,快马运过来的,午时末出水,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时辰!您老人家洞察清明,一尝就知道咱说的不差!”
他一开始还有点儿紧张,越说越是顺溜,俏皮话一套一套的来,把大伙儿说的都是有些发愣。
“哈哈哈哈!”连子宁被他恭维的很是舒坦,哈哈一笑:“你这肥厮,说话倒是也有趣,叫什么名字?”
“小的马大象!”那胖子乖巧答道。
“马大象是吧?”连子宁向旁边的侍女道:“赏他纹银百两!”
那胖子厨师立马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小的谢大老爷赏,小的谢大老爷赏,小的回家得把这银子供起来,天天叩拜,这银子沾了大老爷的贵气,定然能保佑小的世代平安,大富大贵!”
“你这厮,不愧是当厨子的,油嘴滑舌!”不但是连子宁,其余将领也是被逗得大笑。
菜已经上到了每个人的桌子上了,那鱼很是鲜美肥大,是烤制而成的,外皮已经绽裂开,露出了里面鲜白的细腻鱼肉,外皮被烤的金黄,鱼皮卷裂,一股诱人的焦香透了出来。那大虾被摘去了头尾还足有接近一尺长,河虾中能长这么大的也是罕见,这虾却是炸的,红亮亮的,油光锃然。那螃蟹也是极大极肥,这个却是没有做任何的加工,只是用酒泡了,带着一股诱人的酒香。
这三样,虽然稀罕,别的地方却也未必见不着,想来精华是在旁边小碟子中乘着的蘸酱上了。
连子宁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沾了点儿酱纳入口中,只觉得口中浓香馥郁,鲜香无比,满意的赞不绝口。
他停筷想了想,道:“马大象,你就别回去了,留在本官这里如何?”
那马大象闻言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激动的浑身哆嗦,面色一片潮红,刚刚起来又是立刻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小的愿意,这是小的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马大象等人退下,石大柱却是向坐在他对面的王大春使了眼色,两人齐齐出列,跪在地上,酒杯高举在头顶,高声道:“标下石大柱(王大春)祝大人新的一年,武运昌隆!平步青云!”
众人醒悟,纷纷离席,在地上跪倒一片,齐声道:“标下祝大人武运昌隆,平步青云!”
看到此情此景,连子宁也是忍不住心胸舒畅,开怀大笑!
到了亥时末,宴席终了,军官们也都各自告辞散去。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很多人都已经在城中购置了房子,有的攒了些钱财的,还买了两个使女伺候着,小日子过得也是滋润。连子宁自然不会干涉,他们毕竟也是人,也是有生理需要的。
今儿个心中情怀激荡,确实也是高兴,因此连子宁喝的便有点儿多了,两个架着他踉踉跄跄的才是走回了后宅,后宅的月洞门口,康素姐们便是生怕他喝多,因此早就等着了。
见此情景,赶紧把他扶着向精舍走去。
这时候,侍女们却还是意犹未尽,正自在梅花岭前的空地上放烟花。奇薇也夹杂在她们中间,秀才的身材各位的抢眼,她之前在欧洲哪见过这个?极为的新奇,用线香点燃了引信,一堆人便是飞快的退到一边,看着烟花绽放,声音炸响,便是一阵兴奋的大呼小叫。
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在空中,映照着一边冰镜一般的冰湖,漫山遍野的梅花,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连子宁喝的腿有点儿打飘,但是甚至却是清醒,便站在梅花岭上驻足观看,嘴角露出微微笑意,瞬间柔和了许多。
“诶?老爷,你看那是什么?”就在这时,凌儿忽然叫道。
连子宁回身一看,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刚喝的酒化作一身冷汗,像是一盆冰雪兜头浇下来,头脑清醒无比——顺着凌儿的指向看去,清冷的月光下,远处一道粗重的狼烟冲天而起,看的真真切切。
而那里,正是东北方向。
这一瞬间,连子宁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词;强敌自海上泛舟而来!
第二七八章噩耗!全员战死!
“怎么样,消息传回来了么?”连子宁端坐在大营帅帐之中,面沉如水的问道。
下面石大柱在向一个吩咐了两句,那亲兵出去,一会儿便是回转,只是摇头。
石大柱道:“回大人的话,杨副千户还未派人回来。”
连子宁嗯了一声,眼睛死死的盯着帐门的方向,脸上冷硬的像是一块坚冰。
石大柱想了想,劝慰道:“大人,您也不必太过担心,这寒冬腊月的,就算是有敌人来,人数定然也是不多,咱们一个百户所百多精兵,又岂是说打就能打下来的?”
连子宁脸色也没有改变多少,便是石大柱,也是知道自己这是睁眼说瞎话。
连子宁这个六县镇守,并不像是想象中的那般轻松,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圣旨中自己的职责是——马政兼理粮饷及海防事,也就是说六县之地从黄骅到黄河口,然后再到永埠的这段足有三百多里长的海防线,都是他的负责范围。
四十多年前,当初正德帝刚刚即位的时候,正是倭国内乱,无数大名互相混战攻伐,数以万计在陆地上战败,被驱赶出了自家领地的大名和武士泛舟而来,侵略大明。当时的倭寇之乱,杀人盈野,北到山东,南至福建,沿海的省份,都是倭寇侵袭的场所。不知道多少城镇被攻破,数万百姓被倭寇屠戮,数十万人流离失所,这便是正德年的第一次倭寇之乱。
不过后来内阁次辅李东阳大人受命整顿东南六省军备,重启龙江船厂,三年时间,造出来两千多艘大小艨艟巨舰、福船、蜈蚣船、快船等战舰,训练将士六万,重新建造了强大无比的大明水师。更是开海通商,交通内外,大明朝广东水师、福建水师、江浙水师、长江水师一起出动,并且联络佛郎机吕宋总督,一起围剿海盗,击沉海盗船无数,击杀倭寇三万七千,一直打到了当时九州岛,若不是日本天皇上书,只怕连九州岛都打下来了。
正德四十五年,倭国发生内乱,九州岛大名立花道雪立志一统九州,挥兵把其他的大名打的落花流水,狼奔豕突。那些落败的大名及其武士,在倭国再也无处可去,只得就流落海上,顺理成章的就当了海盗,时常纵兵劫掠,上岸袭扰。由于这些倭寇都是曾经的正规武装,所以战斗力相当强悍,倭寇之祸,远迈前世。这便是正德朝第二次倭寇之祸。
这一次,却是日本国九州岛大名立花道雪主动向大明联系,双方围剿海盗,终于也把这一次祸乱消弭。
第二次倭寇之祸并未波及到山东,四十多年来,山东海疆都是平安无事,连山东水师都撤裁合并到了江浙水师,只在登州卫留有一支小规模的舰队。但是连子宁却是不敢怠慢,此时正是他蒸蒸日上的时候,自然不敢犯一点儿错误,再说了,此时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等着他犯错,等着他出纰漏,到时候立刻就是一阵狠辣无情的打击!
不过他手头的力量也实在是太薄弱了,要练兵,要整编,不可能把太多的兵力放在海防上,所以他只在久山镇放了一个百户所。不过沿途修建了很是不少的烽火台,每个烽火台有一个小旗驻守,一旦有事的话,点燃烽火,这边立刻就能知道。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连子宁心里也清楚,这绝对不是小事儿,久山镇的带队百户是冯言,这是一个很稳重的小伙子,为人看上去跟他的年纪很不符合。连子宁很了解他,知道若不是真的有了生死关头的大事,他是不会点燃惊动全军的狼烟的。
所以他第一时间便来到了大营,下令杨沪生带领骑兵千户所的五百骑兵疾驰向久山镇,久山镇距离乐陵县约有二百里,快马加鞭,不计马力的话,一宿也是能赶一个来回的。
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所有的士兵都发给了武器,不解衣甲,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发。若是真的有大量敌人前来的话,这样的准备工作是很必要的。
然后所能做的,便只有焦急的等待。
所有的百户千户都在大帐中等待,看着连子宁阴沉着的脸,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整个帅帐死寂如同墓穴。
等到了天明,远处终于传来了急促密集的马蹄声,连子宁忽然站起身来,走出帅账,其他人也赶紧随之站起。
微煦的晨光中,辕门处十余个骑士飞奔而来,刚刚停下,那马上的骑士便是滚落下来,竟然站之不稳,周围的士兵赶紧上去把他们扶起来,架着向这边走过来。而那些战马晃了晃,竟然是大部分都倒毙在地,口吐白沫,显然是经过一夜的飞奔,已经是耗尽了马力,活不得了。
那领队的小旗被架到连子宁面前,满脸都是尘土,冻得脸色发青,嘴唇都已经被寒风吹得裂开口子,渗出血丝来。
他也是武毅军的老卒了,看到连子宁,眼圈儿顿时便红了,伏地大哭道:“大人啊!太惨了!整个久山镇百户所的弟兄,全让倭寇给杀光了!”
连子宁眼皮子一跳,果然是倭寇!他亲自把这小旗扶起来,沉声道:“莫要着急,慢慢说,咱们死了多少人?百姓死了多少?倭寇死了多少,他们是继续向这边进发还是已经退去?”
那小旗平稳了一下情绪,道:“咱们约莫是寅时到的久山镇,远远的便能看到火光冲天,路上碰见了大量的难民,都是逃出来的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冯言百户为了保护久山镇的百姓撤离,放弃了依山而建的板城,在镇外迎敌,等我们到的时候,就看见一地的死尸,久山镇给烧成了一片白地,咱们的弟兄们,都死了!”
说着,眼泪又是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
“对了!”他喊了一声,急急忙忙的跑到了后面一匹马上,从上面抱下来一个人,那人昏迷不醒,用棉被包裹着,脸色苍白,满脸都是血迹,正是冯言。
“咱们在死人堆里把冯百户扒了出来,竟然还有一丝气儿在!”
不待连子宁吩咐,一边的王大春便是招来一辆医车,把冯言送了上去,吩咐道:“先查看冯百户有何伤势,若是严重,便送到城中找人医治。”
“那些敌人已经不知所踪了,咱们也是好样儿的,杨大人算了,来犯之敌至少是咱们的五倍,咱们弟兄们拉了一百二十多人陪葬!”那小旗把一柄长刀送到连子宁面前:“大人,这是咱们在那儿发现的,杨大人推断这是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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