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直隶总督府。
签押房内,上首坐着直隶总督李鸿章,两侧幕僚落座,一个个鼻观心口观心,盯着场中一袭白衣的杨士骧在那儿慷慨陈词。
“中堂,今儿一早得了汉城袁慰亭的电文,慰亭对关东军入朝,深表担心。朝廷此举分明就是分了北洋的权,而后放出何绍明跟咱们来个二虎相争啊。况且,朝鲜之安不在于驻扎兵丁多寡,而在于宗藩关系稳定。前有与日人签订的条文,倘若日人以此为借口再增事端,保不齐就是另一个甲申。为朝鲜计,还请中堂……”
杨士骧神色恳切,看上去颇为焦虑。在他心中,一直认为关东军是北洋大敌!他日覆灭北洋者,除此子外再无他人!
不待他说完,李鸿章摆了摆手,有些不悦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考虑。你当朝鲜是好地方?老夫还巴不得他何绍明接了这个苦果子呢。袁慰亭?此人能力是有,就是贪恋权位,当年若不是刻意收拢庆军如何会被参劾,而挂了得罪友邦的罪名闲赋?况且,调关东军入朝不过是权宜之计,西边儿那位是想着拿他何绍明开刀了。待两月一过,何绍明率军回返,辽阳关东军只怕就要改姓了。”
“中堂,那万一日人轻启战端?”
“没有万一!”李鸿章一拍茶碗,溅出滚烫的茶水,而他却恍若未觉一般,紧紧地攥着。目光死死地盯着杨士骧:“莲府是不是说近来狂生梁卓如在时文报所述之悖论?荒谬!荒谬绝伦!日本蕞尔小邦,如何敢挑衅与天朝上国?老夫经略北洋三十年,如今海上有世界第七的舰队,更有定、镇两艘铁甲巨舰,陆上除了精锐淮军,全国更有四百二十营练军,虎贲二十余万,他日本如何敢挑衅?就算日人得了借口又能如何?不过增派几百护卫,守卫使馆罢了。日清必有一战,哼,无稽之谈!”
也无怪老李如此义愤。苦心经营数十年,临了,却被一狂生一语否决,言之凿凿预言,倘若日清开战,大清必败。这话里有话,天下人都知道,如今的朝廷全靠着北洋撑着门面。大清败了,那就是说老李的北洋倒了。要说对手是英、法、俄也就罢了,偏偏是李鸿章不屑一顾的日本,这叫老李如何不窝火?
李鸿章驭下宽松,对才子杨士骧更是礼遇有加,今日这骤然发火,一时间竟让整个签押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打量着杨士骧,都盼着杨士骧知难而退跳开这个话题。否则,而后殃及池鱼自个儿可就倒霉了。
不想,杨士骧不但不退却,却知难而上。抱拳道:“中堂,莲府是怕何绍明毕竟年轻,又领过万大军屯聚平壤,没了朝廷的约束,骄兵悍将难免多生事端,此必影响宗藩亲善。近窃闻,何绍明四散宗室子弟,把持平安道大小衙门库府,搜刮粮饷。此事若被日人得知借机施压,国际之上,大清外交必陷入不利之境。”
李鸿章此刻收了火气,听了这话,仔细一想杨士骧所说不错。日本不足为惧,怕的是俄国人万一趁机出兵,那可真就是不妙了。点了点头,道:“此一说倒也在理。”转而看见靠在椅背上打盹的张佩纶,心中不喜,冷哼一声:“幼樵,可愿走一遭京师?”
声音轻微,而正打盹的张佩纶却有如遭了雷击一般,猛地战栗一下,坐直了身子,拱手道:“遵中堂的吩咐。”说罢,又惫懒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仿佛他的那股精神头,只能维持一瞬而已。
李鸿章知道这个便宜女婿方才一准儿没听到自个儿吩咐了内容,不好当众揭丑,怎么说也是自己女婿,随即重复道:“幼樵拿了我的帖子,去京师拜会拜会六王爷、内务府李总管,如今半个多月都过去了,辽南那儿也差不多了。趁早将何绍明收回去吧。”沉吟了一下,李鸿章神色犹疑着,问道:“幼樵,此番运送关东军,定然一睹关东军全貌,不知?”人就是如此,李鸿章最信任的首席谋士杨士骧一天到晚在他耳根子重复关东军何绍明是北洋大敌,时间一长老李自个儿也有了疑心。
张佩纶愕然了一下,随即嬉笑道:“中堂不说,幼樵倒是差点儿忘了。那位提督钦差何大人,一见到致远舰邓世昌,如同丢了魂儿一般,楞说了半句诗文。回头才听底下官弁说,原来还有上文:‘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嘿,居然当着活人的面儿送了一幅挽联。而咱们邓军门,就这么生生地接下了,临了还嘱咐,倘若他日战死,请何大人将此文刻于墓碑之上,哈哈……”
“哈哈……”
下面人一阵嬉笑。都道,俩人一个去过英国,一个留过美国,到底是沾了洋鬼子的邪性,行事怪异。简直就是不尊礼法。
方才肃然的气氛,就在哄笑声中一扫而光。幕僚们纷纷上前汇报当日之事,李鸿章也就含笑着一一批复。只是,回到自己座位的杨士骧却似笑非笑地咬着嘴唇,盯着在那儿与身旁众人说笑的张佩纶不放。恍然间,张佩纶转头之际,二人目光相碰,杨士骧分明从中读出了那一抹戏谑。
转瞬,张佩纶又转头与旁人说笑去了。杨士骧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戏谑到底是什么意思?何绍明究竟许给了张佩纶什么好处,让张避而不谈关东军如今的军力?隐约间,杨士骧瞧着签押房内说笑的众人,骤然感觉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灰气,一股不祥之感油然心头。
平壤,关东军营地。
十几日的工夫,依着何绍明的吩咐,一座简易的军营就这么草草地修建完毕了。这倒让平壤各朝鲜官员大大的松了口气。征发民夫三千,若是迟迟不得放归,耽误了农时,少不得又是一番官司。这边儿才松了口气,流水般的飞报便汇集在了平壤。
十几日的时间,五十来拨黄带子领着一帮兵痞四散平安道各地。到了衙门库房,二话不说,甩过去一张白条,领着人就将其封了起来。随后驱使着衙役将库房内的钱粮半点儿不留,全都装上了马车,随即运往关东军营地。
各地朝鲜官吏是敢怒不敢言。碰到好说话、心情好的,会来这么一句:“瞧好了,上面儿有钦差的大印,咱们不过是周转不开罢了,三个月一过,待辽东粮饷运到,一准儿还上。”
碰到脾气别扭的,一句话不说指挥着人拉动枪栓,将官吏衙役驱赶一空,而后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库房衙门。临了还来一句:“怎么着?别说爷拿着上国钦差的大印欺负你,你要是不服,待来日爷回了京城,大可以找上门来。爷就住琉璃厂,同六胡同把手第一家!爷们儿候着你,到时候爷让你一支胳膊!”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形势不如人,处处看人脸色行事。再怎么抗辩不合规矩,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也得妥协。各地官吏哭丧着脸找了平壤府使,府使又找了平安道监司,众人义愤填膺到了关东军门口,打算找钦差何绍明理论。不想却吃了闭门羹。门口卫兵一句“我们何帅偶感春寒不宜见客”便将一众人等打发了。
望着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却很是跋扈的门卫,平安道闵监司一摔袖子,带着众人扭头就走。“走!本官上书王上,且看上国如何处之!”
一众朝鲜官吏把这话当成了托词,可事实上,何绍明还真病了。
营务、训练,这些自有秦俊生操持,根本用不着他何绍明。何绍明闲来无事,瞧见天气日暖,不少的野生动物活跃在山间地头,便起了打猎的心思。带着几十名护卫,好好过了把田猎的瘾头。不想,山风一吹,倒还真感冒了。
帅帐内,何绍明裹着被子,捧着一杯开水将鼻子凑过去,猛吸着蒸汽,借以缓解鼻塞之苦。好半天,抬起头心中腹诽,也不知白加黑什么时候能发明出来,有康泰克也成啊。
正踌躇间,就见门帘挑动,一脸凝重的秦俊生走了进来。
“大帅,汉城传来的消息。”说着,秦俊生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何绍明。
展开信笺一看,何绍明微微苦笑。历史,还是按着它原有的轨迹在发展着,预定中的东学道作乱,终于如期发生了。旋即了然秦俊生为何脸色凝重,自己反复灌输着日清甲午战争的走势,如今被自个儿说中的开头,如何不叫秦俊生凝重?万一若是结局依然如历史一般,我辈军人如何自处?
何绍明长出了一口气,毕竟,历史还在把握之中,那么,自然也好有针对性地进行谋划。至于改变之后,再如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电告辽阳,让裴纬提了银子尽快再去一趟京城,无论如何,我们要在五月前返回去!”
“是。”秦俊生如同一名副官一般,何绍明说一句,他便拿起笔记录一条。
“给第一师发电,四月前结束雇佣任务,尽快赶回。”
“另外……告诉那群破落户一声,加紧搜刮,咱们时间不多了……我可不想留下一颗粮食辎敌!”
“是。”秦俊生记录完毕,收了本子。旋即犹疑着,几欲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敬了礼,转身去了。
何绍明心知,秦俊生是想问个究竟,到底自个儿是如何做出这犹如预言般的猜测。能说么?恐怕这辈子都得藏在心底,穿越这事儿说出去谁信啊。
秦俊生关上帘子的瞬间,清冷的空气吹了进来,顿时让何绍明精神一振。“也是时候联络联络那位朝鲜太上皇了……甲午……”何绍明目光深邃,随即凝神,撇下被子,坐到桌前奋笔疾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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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零撤军
五月的天,晴暖少云,四处槐花香。零 点看书平壤周遭,田野乡间,成片地连着水田,绿油油地稻苗抽出半尺来长。穿着朝鲜传统白色服装,头戴斗笠的农人间或其中,偶尔一嗓子引吭高歌,唱出一曲农忙乐,一副天下太平之景。
平壤距离汉城不过八百里的距离,快马三天的时间就能赶到。相比于汉城的一片愁云,平壤倒是显得出奇的平静。关东军第二师一万五千人往这儿一扎,平壤附近的东学道份子立马老实了不少,连平日集会都小心翼翼,更不用说闹事儿了。
要说一点事儿没有,那也不太可能。清国钦差自打来了这平壤,便撒出去大批的黄带子,提枪跃马,挨个衙门晃悠,不是抢粮就是抢银子。搞得平壤上下朝鲜官吏怨声载道。可这跟朝鲜平民百姓一个大子儿的关系都没有,关东军除了操练,每日就待在营内,根本不扰民,大家伙该忙农时忙农时,只要不走近关东军军营十里范围内,嘛事没有。
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农人举目望向远处的军营,稀疏的栅栏根本就挡不住视线,只见不时会有几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个惫懒的黄带子,赶着马车进入军营。不用说了,这肯定四处去‘借债’的清国宗室回来交差了。
太阳有些晒,那六半解着衣服,一边儿催促喝着凉茶,一边儿盯着军需处的军官清点物资。看着一车车物资,或是过秤,或是清点,记录之后入了库房,那六心里多少有些肉疼。就这么一趟,少说七八百银子,自己得了一成五,这才一百出头啊。这大热的天累死累活的,他那六爷容易么?
那六虽然肉疼,可也只是腹诽罢了。他那六虽然贪财,可也懂得取之有道这个道理。这一趟随着何大帅出来,算是彻底平了京师的亏空了,这一切得感激人家。人家何帅用了钦差的大印,随便打发个阿猫阿狗都能办好这差事。之所以便宜他们兄弟,还不是看着同是旗人的面子?有事儿何帅顶着,大头何帅拿,这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了,这可是无本的买卖,这年头黄带子赶马车的有的是,上哪儿找这差事去?人得知足!
转念又琢磨,这都俩月过去,按说该划拉的地方都扫过了,如今地方州府衙门穷的都养不起耗子,下一趟可怎么着啊?正发愁呢,冷眼一瞧,就见一大帮人簇拥着何绍明从军需处路过。
那六当即就来了精神,收了扇子,放下茶碗,几步窜过去,别扭地停在何绍明身前,而后一个标准的‘伪军’式敬礼,随即点头哈腰:“大帅好!嘿嘿,大帅,这天儿实在忒热了,你寻营啊?诶哟喂,要不说怎么是何帅呢,关东军落在您手里真是该着了!换个旁人一准儿办砸了。”
那六一脸奉承,马匹意味十足。这边儿何绍明停了身子,瞧了他半天,觉着眼熟,又一时认不出,随即看见其身上的黄带子,当即就乐了。没等何绍明说话,寸步不离身旁的凯泰就说话了。“那六,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碍着大帅。”
凯泰一副冷面孔,再加上一身笔挺的军装,那六楞是被唬了一下。随即醒悟这是从前一起混四九城的哥们儿,当即不忿道:“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碍着?爷是有正经事儿找大帅,打什么岔?合着你凯泰当了几天大头兵就觉着自个儿人五人六了,哦,开始瞧不起咱们了?”
“你……”
“凯泰!”何绍明挥了挥手,制止了继续要斥责的凯泰,随即和颜悦色道:“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要是容易办本帅立马给你办了。”何绍明之所以给了好脸色,完全是因为这帮子宗室实在是太有‘能力’了。小小的平安道,楞是让他们挖地三尺搞来了四十万两银子来。听巡逻的士兵报告,其中某位宗室硬是拆了人家某官吏的宗庙,将其先祖铜像给搬了回来。还有更绝的,某贝子拆了州府的牌匾,扬言三日内不凑出一万两银子就给人家牌匾劈了当柴火烧。人才难得啊!这让何绍明确信了一句话,天生我材必有用!纨绔宗室也一样。
那六挑衅地瞪了凯泰一眼,这才拱手嬉笑道:“何帅,还是您好说话。这个,何帅啊,咱们兄弟这俩月早出晚归风餐露宿的,图的就是为大帅尽心办差。可我怎么听说,咱们忙活了俩月,临了某些物资还要靠辽东运过来?”
何绍明点了点头,等着他下文。
那六故作痛心状,比划着自个儿脸虚打了一下:“诶哟,这是咱们差事没办好啊。”叹息一声,随即怅然道:“大帅,这您也不能完全怪咱们,我们个儿几个就快跑断腿了,可平安道就这么屁大点地方,实在油水有限……呃,这个物资有限,您看是不是让哥儿几个去其他道转转?”
“哈哈……”何绍明忍俊不禁,身旁一众人等也是嬉笑纷纷。感情这位是嫌没捞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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