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刑官一本正经得说:“既然是我玉藻前的男人,就不能因为赶不上京城的风尚,叫人笑话。”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郑重其事的交给送信人,那人对重量吃了一惊。在正亲王的好奇下,玉藻前打开盒子,原来是整整齐齐三根金条。
被问这又是做什么的时候,回答是:“家用啊——一年的一起送过去。”
苏台迦岚终于忍受不了了,瞪着对方道:“难道本王给的俸禄还不能让一位二阶官员糊口?”
玉藻前躬身道歉,又一脸正经的坚持说:“殿下给的俸禄再多,下官还是要给皖送家用的。妻子养丈夫,本来就是分内事,和皖的官位俸禄无关。”
看看信、把玩把玩饰品,转眼斜阳向晚,贴身侍从来问晚上想吃什么菜。洛西城忽然想起司水前两日说城外两条河的流量皱减,有些支流、沟渠已经断水,春耕的农民们只能每天到江边挑水灌溉。他本就想找时间到江边去看看,于是吩咐不用备饭,让小厮备马,先到江边转转,然后在城里找个干净的地方吃点东西就好。
郓州位于两江交界处,出城半里就是两江汇流处,江水清澈,两岸稻香花美,远处青山如黛。“两江含翠”,乃是郓州名景。洛西城一直很喜欢此处景物,公务繁忙的时候也会骑马来转半个时辰调节一下心情,而江边小山上有郓州名胜“长林墓”。长林墓葬的是苏台著名诗人“永长林”,她被称为苏台文学开先河者,在苏台三十年到五十年间留下了上百首脍炙人口的作品。这也是水影最为仰慕的诗人,她在给西城的一封信中便有“若到郓州怀古处,长林墓下与沉吟”的句子。长林墓不但有墓碑,还有作为纪念的祠堂,以及永长林居住郓州时修建的望江庐等古迹,近两百年来不知让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徘徊追忆。
作为当地知州,洛西城本来可以依仗庄严,随侍如云,然而,他自幼看到西城照容朴实的作风而深受浸染。在地方官这一点上,他的榜样就是西城照容和卫方。
这日风淡云轻,乱花迷眼,信马由缰转眼上了长林山,没有去祠堂,反而走向甚少游人的后山,那里临江面陡然峭壁,有满山藤萝幽深美丽。他喜欢在江边小坐片刻,听江声看藤萝,便觉得一天劳累渐渐消散。江边春草已经非常茂密,踏上去丝绒一般,且行且吟。看到春江碧绿,春花如火,忽然想哪一天画一幅两江含翠的山水画,再亲手拓几块长林祠中的碑给水影送去,想来她一定会高兴的。正想着,忽见小厮伸手指向江边:“大人,那是什么?”
西城放眼望去,见坡道下方江边草丛间仿佛有一条小船,又好像有一个人趴在船舷边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一挥手要从人去看。片刻后但听从人大叫:“大人,不好啦,死人啦——”
死者三十来岁,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身上中了两箭。
箭已经拔下来丢在船中,血流的满船,从现场来看,此人应该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可能是对江或者江心被人射中又逃脱。自己拔下箭,划着船逃跑,无奈留血过多,没来得及上岸就死了。可能是被江水冲到岸边搁浅。
仵作验过说人已经死了一天多,除了箭伤还有和人搏斗过的伤痕。于是又推演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打斗起来,此人不敌夺船而逃,对方岸上射箭,射伤了他,但是没有船无法赶上。
此人身上没有找到官凭路引,衣服用料不错,成色也很新,至少是殷实人家。看面貌也没有凶悍之气,身上还有一些银两,并不象被通缉的犯人。相反,洛西城看他装扮,觉得像是哪一个官宦人家或者名门贵族的家仆。一般来说,贵族人家或者官府差役会挂腰牌,上面有官府的名字,此人职务,或者某一家的家徽、家名。此人身上倒是没有,不但没有,连腰带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西城由此推断是此人遭袭击后为了隐瞒身份丢到江中去了,官凭路引可能也是这样丢掉的。
除此之外,身上就找不到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洛西城命人将尸体抬回义庄,然后画像张贴城门要道,看看能不能被谁认出来。虽然从各种迹象看,此人应该是远道而来的旅客。
洛西城的晚餐被这突发事件彻底毁掉了,直到深夜他还在看仵作详细验尸以及和属下的秋官讨论案情。郓州府的秋官已将近半百,一生与刑名打交道,见差役们为弄清来人的身分而烦恼,下令说:“把发髻打开、把衣服、靴子脱下来,一寸寸检查,夹里拆掉,连缝边都拆开来看仔细。”又对洛西城解释说:“这种人死前都要把腰牌、官凭路引毁掉来隐藏身份,可见精细。这种人最常把一些要紧的东西缝在衣服里、靴子或者藏在头发里。”
果然,一顿饭上下差役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东西是从衣服夹里里拆出来的,一块象佩的东西,玉石雕成,玉色温润透明,纤尘不染,雕成一弯上弦月,下面是波浪的纹样,用红绳打如意结穿着。
直到深夜洛西城依然在桌前坐着,面前放着从尸体中搜出来的唯一“奇怪一些”的东西。上好美玉雕琢而成的上弦月和波浪纹的饰品。
说是配饰稍微小了一点,若是项链或者折扇的坠子又大了些。
雕工非常精细,因为洛远的影响,洛西城在金石上下过一些功夫,经过仔细研究,发现雕刻中的一些技巧在苏台王朝已经很少使用,至少属于苏台开国初年的东西。
系玉的红绳没有多长时间,色彩鲜艳,尤其是如意结的打法更说明这根绳子绝不可能是配饰琢成时就打上去的。在他的印象里,如意结这种打法出现还不到二十年。
更让他感兴趣甚至放弃睡眠在这里苦思冥想的是这个配饰的花样,不是通常饰品中使用的花草、动物,而且,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很近似的纹样。
寻找记忆的痕迹先从金石开始,然而想破头也想不出哪个朝代流行这种纹饰。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希望自己在家中——当然是西城照容的那个家——可以去翻阅洛远成堆的金石书籍。
正想要放弃的时候家人来报说“家里送来一些东西”。
西城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会在深更半夜送到他面前,不过被人关怀的喜悦压倒对宵禁被打破的担心。
东西是以西城照容的名义送来的,西城家的当家人的确将他当成了自己的“第四个孩子”。东西并不多,看样子不会是另外一套衣服,而是一个精巧的盒子,他猜想是不是洛远的做了些荷包之类的小东西。
盒子非常精致,第一眼看过去是用金丝镶嵌在盖子上的三叶草纹样——西城价的家徽。
一瞬间,记忆的门扉打开了,他终于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个水月纹样——皎原江宁道。
在灯下打开厚厚的卷册,封面写的是“清缈王朝史”。
翻到第二卷“世家”,这里记录了清缈王朝五百多年历史上一度名扬四海的家族。每一个都曾出将入相,也都经历了完整的兴衰荣辱,在一些绵延五十年以上且封侯拜爵的世家记录中,除了家名、创始人和创始时间外,还有绘制的图画——家徽。
在安靖的传统中,家徽是比家名更为难得的东西,拥有家名的家族中最多只有十分之一会拥有家徽。安靖人普遍认为,一个家族的家名被叫出来,如果连周边百里的人都会茫然,这个家名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同样的,一个家徽一旦出现,这个家族至少有三代以上位居高官(三位正以上),至少其他的贵族人家一眼看过去就能认出家徽,否则也没有存在的价值。新贵人家非要给自己弄一个家徽不但得不到尊敬,甚至连普通百姓都会嘲笑。洛西城自己也是贵族出生,但洛家就没有家徽。京城有家名的人家能数出几十个,有家徽的不满十家。
《清缈王朝史。世家》的第一篇,洛西城终于看到了和手中那个奇怪的佩饰极端相近的图样——千月家族的家徽。
千月的家名传说来自于“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诗句,千月家徽乃是千月家第五代传人亲手设计,波浪之上的新月。曾有人问这位精通巫蛊传说以巫术杀敌国主将而兵不血刃使对方称臣献表的女子“为什么是新月,用满月不是更好么。”对方的回答是:“水满则溢,月盈而亏,故我求阙不求满。”
清缈王朝时这个家徽名满天下,即便在天朗深山的异族村落里,垂髫小儿也能轻松的认出这个家徽所代表的家族。而自从千月家十四代继承人担任神司后,千月家徽一度被视作首席巫女的象征。
苏台开国后千月家族消失于历史,而苏台兰葬殉国的千月素于皎原江宁道起点,按照传统,千月素祠堂门楣上就镌刻着千月家的水月家徽。洛西城在《清缈王朝史》和千月素墓前多次看见,只不过出于对安靖第一名门的尊敬,象是遵守着什么法律一般,苏台开国以来这个水月花纹就不再被人使用;当然,也没有任何家族胆敢以此来装点自己的家门。所以他没有想到水月标记会出现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尸体上。
对着史书,洛西城陷入了沉思。通过玉藻前、水影等人,他也听说过鹤舞出现了以“千月家后裔”为号召的巫女,朝廷为此派出玉藻前为巡查使。然而,直到他离开京城,这个说法依然只能算是一个传说,且远在鹤舞。而现在,有一个带着一块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千月家徽配饰的人死在他的任地,而且是被谋杀。
他重重叹了口气,这好像已经超出他一个知州能过问的范围,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是不是应该汇报给郡守邯郸琪,他这样想着,隐约觉得并不妥当。或许应该把这件事写进家书里,至少向静选、玉台筑两人求助,又或者告诉水影……他摇了摇头,用力挥掉这个念头,西城照容教导过他们,为官者必须明白公私分明的意义。越是重要的公务越应该找着程序办理,亲如母女夫妻也不能打破。又想到水影虽然身在权力漩涡的核心中,在给他的信中一字不提,宁可家长里短说趣事也不涉半句公务,他要是不懂这个道理恐怕会被看不起。
“看样子还是应该汇报给邯郸琪”他这样想:“不过不是这个时候,再了解一些内幕,至少想办法弄清这个人的身份来历。否则邯郸琪会觉得自己无法承担地方官职责……”
洛西城这样做出了决定,然后感到睡意铺天盖地的袭击过来,打着哈欠向内室走去。
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睡眠的怀抱时,他最后的念头是“鹤舞的千月巫女是真的么……”
对昭彤影和明霜而言,这个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答案。
当明霜亲眼看到千月巫女的仪表、气质之后,不得不认同昭彤影的观点“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千月后裔,那就是此人了”。尽管说这句话的时候昭彤影略微犹豫了一下,明霜推测藏掉的半句话可能是想说除此之外在她心目中还有什么人配得上“千月”这两个字。
这两个人都对巫女的“神迹”不感兴趣,凑了点热闹就回到衙门,凑在一起讨论。昭彤影笑着问对方:“卿说这千月巫女准备去什么地方?”
明霜看她的眼神里没有疑问,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在试探他的能力,微微一笑:“京城!虽然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目的地一定是京城。而且,她会在今年六月前进入永宁城。”
“六月?”
“是,在朝廷神司举行一年一度的花神大典时。”
“卿是说千月巫女要和朝廷神司一较高下?”
“不,属下以为,这位千月巫女真正的目的是取代朝廷神司。”
一瞬间,明霜在昭彤影眼中看到了欣赏的意味。
安靖传统每年六月举行花神大典,本意是祭奠所有司花草树木的神明。由于六月已经是夏季,最适合观察星象,故而花神大典的最后一个仪式就是星象预言。朝廷的神司和各地著名神女、神士聚集京城,观察天象,为接下来的一年做出预言。这也是神司们表现自己能力的时候,但是,通常来说,至少从苏台建国之后,来到京城的神女、神士都有会和神司在一起达成共识,做出相似的预言,而不是清渺时群雄逐鹿、你死我活的激烈。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野心勃勃的神女,想要一鸣惊人挑战神司的权威,的确有成功的,但更多胆敢挑战自上而下严谨的神司体系的人受到上下一致的报复,身败名裂乃至惨死。
这一次,号称千月家嫡系后裔的人,虽然还被官府称为“巫女”在律法限制之内,可自从走出天朗群山后,所作所为没有巫女的妖气,代之以朝廷神官的堂堂之风。她不做巫女们常做的“贯通阴阳”,招魂弄鬼之事;也没有弄一瓶颜色奇怪气味可疑的水号称治百病;甚至没有神秘兮兮的走上来对人说“您印堂发黑,大祸临头”……她占卜、预言、诊疗,用的都是神官们的方法,她已经为自己赢得足够的名声,而她在公开场合的表现也清白无瑕的让她有资格去挑战神司。
下篇 第一章少年才俊赴知音下
明霜对昭彤影的观察是正确的,在谈论千月巫女的时候她的确在想,在她认识的人中至少有一个人也是有资格被称为“千月家后裔”的。那个人没有这位显身而出的巫女那样光彩照人、美艳脱俗;但她端庄高雅、气韵优美,和千月巫女的华丽形成对比。更重要的是,她——昭彤影——是少数几个看到过她展现“神女”才华的人。
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爱纹镜雅皇帝仍在位,她是深受宠爱的少年殿下书记,获特许可随意出入后宫。哪一日琴林德妃丢失了皇帝刚刚赐给她的项链,恰好那天皇帝临幸,获悉后面露不悦之色。德妃哭着说其中一定有人看不得皇上宠爱她,偷了东西来为难她等等。后宫当即就翻了天,德妃宫中众人相互指责,连两天前来请安的清扬都被扯出来,皇帝当即大怒,拍着桌子说:“你们这群奴才都住嘴,吵得朕烦心。”然后下令传神司官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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