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远微微抬眼:“那要怎么办,总不能让夫人去。西城他一个人死在外头已经够可怜了,回家的路上还没个亲人陪着,我想想就受不了。”
话音未落,但听水影道:“我去接西城回来——”略微一顿,补充道:“西城是我未过门的夫婿,不管是生是死,水影的结发夫婿都是他洛西城。做妻子的接丈夫回家,天经地义,我想,皇上也会恩准的。”
照容点点头,随即道:“卿要走哪条路?”
“从苏郡过。”
洛远吓了一跳,以为她伤心糊涂了,正要开口,听她低声补充道:“江荻红若是个聪明人,必会自缚出城请降。这样她和苏郡那些叛军才有一条生路。”
洛远一直看着她,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少王傅能去接,西城那孩子一定会高兴的。”
水影微微低着头柔声道:“我是西城的妻子,便是您的侄媳妇,水影活着一天都不会改。”言下之意便是虽然洛西城死了,她也愿意担负妻子的职责,支撑洛家,孝顺洛远,甚至等他洛远百年之后为他戴孝送终。洛远听了这些话心中颇为感动,心想这位少王傅对西城倒是真心,也不枉西城对她一往情深,想到这里伤痛轻了一些。
水影为成亲租用的宅子还没打理好,又不能在晋王府举哀,照容和洛远都劝她这些天住到西城家。她答应了,准备回去向晋王告假的时候迎面遇到来吊唁的昭彤影和玉藻前。昭彤影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她红肿的双眼上一转低声道:“能得到你这一场哭,西城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
她轻轻欠了下身,没有回答,便在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水影忽然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就这么往着前方一字字道:“西城的仇,我报定了,谁也逃不了!”声音很轻,却足够落让昭彤影听到。
自来死人这种事总是亲者痛仇者快,西城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那些与洛西城有些交情的青年贵族子弟们时不时哀叹一声的时候,也有人对此高兴地就差没有满地打滚笑。
第二天早朝,朝房中的气氛就因为天官、地官官长的面沉似水而格外压抑。在面君之前照容找了个空对卫暗如道:“你们几个都反对武力镇压苏郡叛乱,想来会被弹劾。”
不过这日早朝,弹劾的倒是没有,官员们的焦点依然在如何对待苏郡那些人身上。更重要的事,就在前一天,也就是洛西城讣告入京城的同一天,江荻红也派人投书天官,向朝廷请降。她的请降书上说苏郡举旗乃是因为齐霜暴政使苏郡民不聊生,当地百姓被逼无奈才奋起抗争,乃是官逼民反并非窥视皇位。她说愿为苏郡叛乱承担一切罪状,但请皇帝开恩,不要怪罪苏郡百姓。
这日皇帝把请降书往大臣们面前一放“众卿家看如何处置?”
这一次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司寇琴林映雪,一口一个“请陛下赦免苏郡百姓”,好像自始至终她都站在叛军一面高呼“替天行道”,说完了目光朝卫暗如那边一甩,唇角微微挑了下仿佛在说“来来,我看你继续高唱赦免江荻红的戏码。”
卫暗如故意不看她,她的确是赞同赦免江荻红刀不血刃的平定苏郡动乱,然而这其中牵涉进了洛西城,她又正想着要和西城家结亲,也就不方便在这时候提“赦免”这两个字。便在这种异样的静寂中,一个女子走出行礼,用一如往常的平静而优美的声音向皇帝告假,理由是要前往郴州迎洛西城的灵柩。
皇帝看看这个人,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忽然道:“今天朝堂上十分有趣,往日里要斩尽杀绝的忽然起了慈悲心,一口一个赦免;而往日里菩萨心肠的却一言不发成了泥塑木雕样。王傅啊,卿说说看苏郡这群反贼,还有江荻红,朕是该杀还是该赦?”
水影脸色苍白,可神色稳定,声音中没有半点犹豫,她说:“臣的想法一如以往,苏郡当赦,江荻红先问罪后赦免。”
偌娜挑一下眉冷冷道:“好,那么朕就任命卿为钦差。少王傅替朕收复苏郡的民心去吧!”
话音未落另一人出班跪倒在地:“臣请同往”却是昭彤影。
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的正月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悲剧连着悲剧,而这个正月也因为层出不穷的变故而让人印象深刻,在后代的史书中这短短一个月就占据了史书的七八页的篇幅。郴州惨案以及洛西城殉难注定了两百二十八年将在未来的史书中以动荡不安为注脚。西城家发丧的消息传出,京城名门贵族公卿重臣登门吊唁的络绎不绝,当然,吊唁的一大半不是西城,而是做给大司徒以及西城家族这京城望族看的。
灵堂开设后第三天,朝廷正亲王花子夜亲自前往,水影一身白衣站在堂中答谢。花子夜出来的时候遇到和亲王府的春音,见了他退到道旁弯腰,花子夜扫了她一眼忍不住想“这女人确实是漂亮,也不知怎么养的,半点看不出年纪”。
第二天外出在凰歌巷口上与清扬遇上,和亲王策马到他车前敲敲车厢,然后笑吟吟的说:“西城家的面子还真够大,死了个小妾的侄子还能劳动王弟亲往吊唁。或者说……”她眼睛微微眯起:“王弟还真是会疼人。”
花子夜脸色一沉,忽然笑了起来缓缓道:“不错,本王就是多情,比不得王姐干脆,宠过的那么个美人丢出去三年都不要回来……这点,小弟是做不到的。”
清扬愣了一下,心想这脸皮比谁都薄的弟弟居然也能这样说话,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在清扬虽然莫名其妙被花子夜占了正亲王爵位,对这个王弟倒是没多大反感,爱纹镜在世的时候花子夜在她看来便是个漂亮文静又聪明的弟弟,与她没有正面冲突,也不够资格当她的对手。爱纹镜遗诏花子夜为正亲王摄政,她身边的人说“二皇子平常端庄宁静的,没想到背后那么有手段一个人!”她只是哈哈一笑,根本不认为这二弟有那么大野心和本事,心想这个遗诏背后定有其他的人动作。原以为是琴林家做的花样,可细细查了最后听到的都是“先帝拟遗诏的时候只有端孝亲王和女官长在旁”。
在水影前往苏郡的时候,弹劾迦岚的折子已经铺天盖地的堆上偌娜的御书案。偌娜将迦岚叫到御书房,将一份折子放到她面前:“王姐看看。”迦岚扫了一眼,不出意料是因苏郡调兵不利弹劾她的,落款还是“涟明苏”三个字。迦岚低头不语,偌娜微笑着拍拍御书案上一尺厚的一叠:“朕这儿还有这么多,王姐说怎么办好呢?”
迦岚的目光注视着桌子与自己之间细长的地面,低声道:“臣请陛下准许,辞去大司马一职。”
“朕觉得王姐无须如此自责,苏郡之事天官、地官均有过失。”
“臣才疏学浅,自觉难以担当司马重任。”
“王姐既然非要承担责任,朕便成全了。王姐去苏郡如何?如果是王姐,必可为朕收回苏郡的民心。”
迦岚的心跳微微加速,暗道这个做皇帝的妹妹还真是狠毒的可以,让她去苏郡,若她答应了,大概紧接着就是一句“王姐将苏郡治理得好,朕便将苏郡给王姐做封地,至于鹤舞……本朝开国以来没有将边关四郡为封地的前例,王姐把它还给朕如何?”
“先帝将鹤舞与臣,而今鹤舞各族不安,边关不宁,臣惶恐不安,愿返回鹤舞,尽心竭力,不负先帝嘱托。”
偌娜盯着她看了许久,一时间连迦岚都有一些不安,这才听皇帝缓缓道:“那么,王姐就回去休息几天吧。”
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元月二十,正亲王苏台迦岚辞大司马职,拟返回封地鹤舞;殿上书记昭彤影同行,任鹤舞司寇;相应的,原鹤舞司寇白皖调任京城为殿上书记。
元月二十三,朝廷平叛的军队前锋抵达南江州州治,接受江荻红命令,各郡县基本没有抵抗。朝廷任命少王傅水影为钦差,其每入一县均下令张榜安民,说明圣上宽宏赦免苏郡百姓,要所有参加暴动的百姓限期放下武器向当地官府登记,圣上便既往不咎;如果有不登记的,或者限期之后仍逃匿在外的,一经发现重责不怠。
二十三日傍晚,江荻红自缚出降,水影用无可挑剔的礼仪接受她的请降,并将其押解上京,同时颁布安民告示。苏郡暂由平叛军的主将,也就是京城四营中的金水营将军暂代。各县官员未参加叛军者一律官复原职,一切罪责也一并赦免。官员参与叛军者撤职暂押于州治大牢,听候朝廷统一发落。
二十八日,水影抵达郴州,翌日,扶棺回京。
二月十二日,洛西城于京城下葬。
洛西城葬于京城郊外的洛家墓地,墓碑是水影立得,以妻子的身份。她又到春官办了手续,将自己的名字记录进洛家家谱,注明“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洛西城嫁少王傅水影,年二十六。”水影将事做到这个份上,连洛远也不得不说“西城那孩子算是没看错人,只可惜那孩子没福份”;而洛西城这一死洛家也到此终结,洛这个家名从春官的家系碟谱上勾除,不过不是犯了罪开除家名,但凡现在用着的能把这洛字用到老死,可有家名人家的贵族优待一样享受不到了,至于还没出生的从此也就是平民人家的子弟。
洛远一直盼望着洛家能重新光大,到了这个地步心丧若死。好在当年他带西城回来一门心思要光大洛家,一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当年受尽了亲戚的排挤,终有一日让那些亲戚仰他鼻息;第二是他一点痴心的想法,觉得照容对他没有眷恋是因为他家世不如卫方,心想着洛家要是光大了不定照容也会对他另眼相看,这种想法到了现在这时候自然是没了,知道即便卫家今天就败落掉,败落得沿街乞讨,照容也只会对卫方加倍怜爱,断不会有什么改变。洛西城好歹也接过家门,他也扬眉吐气过一番,现在洛家没了,也只能说一声“没福气”,反正有照容在一天,西城家没人敢明里欺负他家世没落。虽然这样劝自己千百回,等到下葬那一天看着一直当儿子一样疼爱,指望着靠他养老送终的侄儿就这样长眠地下,又是哭得死去活来,水影一直在他身边劝慰,最后又说:“叔叔放心,影说过要为洛家支撑门户,定有做到的那一天。”
落葬后丧事也就告一段落,不管多么深的悲伤总会渐渐淡去,洛远也好,水影也好,都回到自己日常生活中。
二月末,苏台迦岚正式请辞,偌娜一时没有满意的人选接替大司马职位,便让少司马黎安城暂代;迦岚也着手进行工作交接,不过堂堂一个大司马千头万绪的工作一时半会交代不完,所以将正式离京的时间定在三月下旬。此时白皖一路紧赶慢赶已经回到京城,他和玉藻前成亲后没多久就分别,再度相见别时还在襁褓中的女儿已经能咿咿呀呀叫爹娘。白皖在鹤舞朝思暮想都是这个小女儿,一见面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衣罗这孩子明明对这爹爹一点印象都没有前一天玉藻前教她叫“爹爹”的时候好半天说不清楚,可白皖一到她面前也不知哪里来的机灵,小手一张:“爹爹,抱——”叫得清脆且清晰,白皖差一点就感动得哭起来。临出发前,秋林叶声说:“我说皖啊,到皎原的时候住一晚,让下人先回去报个信吧。”他一时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愣了好半天,还是自己的亲信叹了口气说:“爷,咱家夫人是出了名的浪子,司徒是怕爷看到不该看的生闷气;不如早点送个信回去,收拾干净了您也就眼不见心不烦。”
从鹤舞到京城间关万里,到了皎原恨不得长翅膀飞到妻儿身边,哪还记得秋林叶声的嘱咐;一直到家门口忽然想起,禁不住苦笑起来,对自己说“白皖啊白皖,要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忍吧,当年能忍秋之那么久,还有什么不能忍得”。可最终的结果连他都有些意外,家里没有多不该多的人,京城里也没听到玉藻前的风流韵事,甚至回家好几天都没有人凑到他面前神秘兮兮说“白大人,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总而言之,玉藻前端庄忠贞得让他有点害怕。
永宁城的日子到了二月末又一次平静下来,京城就是这个样子,除了宫廷政变以外,总是天下乱尽京城宁,天子脚下自有天子脚下的好处。苏郡的动荡还没闭幕,郴州百废待兴,凛霜已经迎来这一年与北辰的第一次战斗,永宁城又开始兴高采烈的迈入杏花季。
西城家到了二月末那些发丧的白灯笼、白麻布都拆了下来,洛远的脸上偶然会露出一点笑容,静选又开始被母亲逼着挑夫婿,逼得头痛不堪的时候对来家里作客的秋水清发牢骚说“羡慕你啊,怎么就不见大宰逼你成亲呢?”
这一天又有好几个人登门拜访,说是拜访其实是风闻西城家的世子在选丈夫带着自家儿郎过来碰运气。正好璇璐过来串门,静选被那些远房亲戚缠住不得脱身,璇璐便一个人先到花园里闲逛解闷。走了一会遇到玉台筑,西城家的这位二少爷这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闲情在那里侍弄花草,偏穿了件极淡的浅黄绸衫,袖口衣襟都沾了泥,偏偏玉台筑还时不时拿衣袖拭汗,额角已经有了一点泥痕。璇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玉台筑,你们家花工都辞工了么?劳动你这个二少爷在这儿忙?”
玉台筑吃了一惊,跳起来道:“吓我一跳,怎么不和我姐姐说话跑到花园来了?”
璇璐笑了笑,指着他正在打理得花道:“忙什么哪,什么花金贵到要你自己打理?”
说到花玉台筑的精神来了:“这是西神,这是翠文——托了人好容易才从鸣凤带来的,娇贵的不成样子。”
“是兰花啊——”璇璐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什么时候好上这个。”
玉台筑丢过去一个惊讶的眼神:“你家殿下前些日子不是一直念叨这两个品种么,说鹤舞正亲王府的兰花开得多么好,又说最喜欢的那株翠文好些年没见到了。这不,正好七姑姑从鸣凤带来两株送给我娘,我寻思着等养活了便让表姐你拿到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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