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彤影拿着空了的酒壶告辞的时候已经月上树梢,两人都有三分醉意,明霜站在门边送客,见她进了旁边不远的房间后才转身回房,插上门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昭彤影啊,早听说这人风流倜傥,知人善语,一等一的精细人。京城里但凡和她有过一番风月的男子,一提起三分恨薄情外更有七分赞美留恋。往日里不过当笑话听,而今才知道所言非虚,这人果然是一等一的妙人儿,说半句能猜到三句,凡事都不用说白了,轻轻一点她通透彻底。尽管和她提起此事前他自己已经有了明确决定,可一番长谈后顿觉心中一片通透,再无半点疑惑,又想到当年昭彤影那段话“若要实现你的愿望,卿需在三年之内登三阶之上。”而今他位在四阶,好像差得不远,可官场中人都知道这三阶四阶乃是一个分界,四阶而下的官多如牛毛,三阶以上在朝都屈指可数,在外则封疆大吏。他没有背景又是男人,除非建非常之功,否则三年之内想要提升三阶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么想着忍不住又想到昭彤影身上,暗道“倘若能有这么个人帮我,倒和自己升到三阶没什么两样了。”念头一起红晕顿生,暗骂自己一句,用力摇摇头把这点杂乱念头丢干净。
其后两人又结伴走了七八天,昭彤影才说前些日子耽搁时日太久,要尽快赶到明州赴任,与他中道分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去了。那几天相处与两人一同上京时一样,昭彤影是温柔体贴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人人都说清扬会宠人,喜欢起来能捧到天上,可在明霜看来清扬不过把男子都当玩物,金银珠宝、锦衣华服样样不缺,可真要说送出去的东西是不是合对方心意她半点不关心,合心意也合她自己的心意,至于被宠的那个男子只要乖顺听话便好。明霜跟她的那段日子最看不惯她这种举动,或有人看到金灿灿的元宝就红了眼,却不是他明霜会有的眼界。昭彤影却不同,她会细心观察,然后在某个最恰当的时候将他最想要的送到面前,而且做得不经意不着痕迹,要细细回味才感慨于对方的纤巧用心。这么几天被她照顾下来,等分开的时候平生一点留恋。
四月中旬,明霜返回丹霞郡治丹州,正式就任司制。新任郡守点了西北某郡郡守,尚未到任,丹霞事务一大半压在司制身上。十来天后,昭彤影终于进了鹤舞郡治明州城,消息传到正亲王府迦岚大大喘一口气对正好在身边的玉台筑说:“那家伙东游西荡,总算想起自己是从哪里领俸禄了。”
时间一转到了五月下旬,永宁城卫府又出了变故,这一次的主角是卫家继承人后宫女官长的卫秋水清。
秋水清从母亲卫暗如去世后身体状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尤其是卫暗如下葬后她回到后宫,一开始还只是头昏胸闷,慢慢的彻夜难眠,她又是要强的人,再怎么不舒服公务也不肯落下半点,如此到了四月底整个人瘦了一圈,走路都打晃。眼看着实在撑不下去,几次传太医来看,太医院司院的名医都出诊了,个个都说是因为愁闷郁积、肝火旺盛之类,要她节哀顺变自然能好起来,然后开一些清热散火的药,吃了几天一点没好转,五月第一次旬假时还在家里吐了血。
此时卫简还赋闲在家,不过他的官复原职已经成定局,就等适当机会有人在朝堂上说一句话,偌娜顺水推舟下一道旨也就成了。卫暗如去世后卫简对官位富贵全没兴趣,全副精神放在女儿秋水清身上,四月里秋水清几次回家形容日渐憔悴。最初卫简只当她丧母之痛尚未平息,可眼见着一天天憔悴下去心痛得不成,一次忽然对秋水清说“逝者已矣,你娘也不愿意看到你伤心过度的样子。”秋水清点点头,可精神萎靡,卫简又说你不是很喜欢那个跳舞的少年么,把他接到家里来也是可以的,要不要让人去办?秋水清瞪大眼睛说我尚在服孝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卫简笑了起来柔声道:“你娘向不在乎这种规矩,何况苏台礼制只规定丧期不可行婚嫁大礼,纳侍并不在其列。紫家的女儿们都有在丧期采买侍从的,我们卫家不讲究这些。”秋水清苦笑着摇头说:“孩儿并不是害相思病!”
五月中旬的旬假后秋水清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吃能睡,恶化起来连连吐血,不得以告了病假,偌娜也不为难,兰隽还劝她留在宫中养病。秋水清回到家中后病情依然反复不定,终于卫简起了疑心暗道该不会宫里有人看清水清不顺眼下毒暗杀,于是连连延请名医,京城内外有点名声的医生都到卫家门里走过一遭,个个都摇头说不出究竟。病情日重且莫名其妙,秋水清的心情也日渐沉重,这日一起床就头昏眼花,勉强下来走了没两步喉咙口一甜又是一口血。可这口血吐出,头昏眼花的症状就好了许多,她心中烦闷到了极点,更不想看到家人围着她团团转满脸恐慌的样子,吃过早餐后寻个理由支开下人,溜出来牵了马出城向皎原方向去。出城没多远又一阵胸闷气短,咳嗽一阵平复下来秋水清便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莫名其妙,出城能往哪边去呢,丧期不游春,别业那边只有看门夫妇俩,而昔日牵泮自己心绪的水边小屋早已人去楼空。
对织萝她往日还有那么点期盼,如今自己做了卫家当家,一举一动不但关联自己还承着卫家荣耀。更糟的是那早二十年就和卫家恩断义绝的卫琳忽然跳了出来,摆出卫家长辈架势死活反对她接任族长。秋水清知道凭卫琳那点本事当年做不成的事而今照样休想如愿,可有这么个人死盯着她也不得不加倍小心,织萝离她的距离是一日远过一日。想着想着忍不住闭上眼睛,心中一阵悲凉,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喊“女官——”
循声望去见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牛车,窗口一人正望着她,却是那让她牵挂了千百遍的人——织萝。
下篇 第十七章 春花秋月 下
久别重逢,宛若历经生死,原本情种深埋,不过一线理智强行压制,一瞬间便能喷发,恰如高山融雪一阵春风成横流之春水。
织萝说:“女官,您瘦了许多。”
她望着他上上下下端详,依然是美的惊人的少年,名满京城而意气风发,眼底眉梢多几分当年在她身边时刻意收敛的飞扬。
心动神摇,世间一切是时恍若无物,只斯人在眼,浓情在心。
秋水清紧紧抱住眼前人,埋首在他肩上,一时百感交集只能喃喃叫着他的名字,除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织萝反手抱住她,低声道:“女官,女官您这是怎么了。”
秋水清觉得这句话说得生份,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相思入骨,难道他并没有以同样的心情回报自己。她恍惚起来,轻轻推开少年一点让自己的目光与他对视,想要对他说“我喜欢你啊……”嘴唇动了两下未发出声音,喉头又是一甜,余下的事全然不知了。
醒来时已经在房中,粉色床帏低垂,一切都非常熟悉,正是自己在皎原“金屋藏娇”时的房子。少年陪伴在床边,看到她醒来笑容荡漾开,她低声道:“吓着你了吧——”织萝摇摇头随即端来一碗药叹了口气道:“没几天不见,女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快把药喝了,再睡一觉好好歇歇。”
秋水清靠在织萝肩上,勉强扯出个笑容道:“在一起那么就都不知道你还会岐黄之数。”织萝笑道:“女官不知道,我长大的地方又偏僻又穷,家里人生了病都靠我娘治,我经常帮她忙多少学了些。”故意又一瞪眼道:“怎么,不信我?放心好了,断不会吃坏人。”秋水清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将一碗药喝下,心想“你端来的,就算是毒药我也喝了”。
她平日心高气傲、目光高远,断不是这样自暴自弃的人;可这段时间家遭突变,宫里也处处受制,又缠绵病榻生死难卜,居然也生出沧桑倦怠之心。
织萝多少能感受她的心情,喂她喝了药后也不走开,坐在床沿上陪她说话,将她的病始末问了个清楚,听她说太医院的医生一个个看过来,家里又找了无数名医都没有明确诊断,多半说哀伤过度病由心生等等。少年眉一挑骂了句“庸医!”秋水清扑哧一笑说你好大的口气,这么说织萝神医是不是诊出个眉目了?
织萝丢了个白眼过去,故意停了好半晌才道:“女官……有没有人说过……毒?”
秋水清的身子微微一颤,也沉默了许久:“想过,也有大夫提过,可查不出是什么毒。我一直在宫里,吃的都是御膳房作的东西,没确切证据不敢乱说,毕竟下面牵扯着成百上千人命。”
织萝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啊,只知道为别人着想……”
秋水清听他这句话说得亲密且充满关心,心中一阵甜蜜,至于称呼上的僭越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反而更添几分亲近,低声道:“也不是只为别人考虑,毕竟一旦牵连,十人中定有八九人无辜,我职责所在乃是让后宫奖惩公正平和,而不是冤狱横生。”织萝微微一笑说了句赞美的话,停了一会儿又道:“上次我到……反正就是一家跳舞,听人说昭彤影大人精通医术,又说她的好友少王傅水影在医术上也颇有成就。虽然昭彤影大人已离京,可水影大人还在,女官有没想过请她看看。”
秋水清苦笑道:“你哪里听来的传言,那人我极熟悉,她懂些医术可也不见得比太医们厉害。”
织萝皱眉道:“试试看啊,试试看又不打紧,算起来她和你们家也是姻亲。”
秋水清没有回答,她也实在疲倦了,又让织萝喂了小半碗白粥沉沉睡下。这一睡也不知多久,醒来时觉得好久没有的舒爽,这些天她很少能安稳睡,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这一夜却沉睡无梦,醒来时已阳光满屋。她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喊了声“织萝——”
应声而至的并不是少年织萝,而是卫简,秋水清一愣之下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中,再问时间原来已是第三天的中午。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前一天傍晚被织萝送回家的,当时卫家已经因为她的失踪翻了天,卫简倒没往织萝这条想,只想着该不会是什么敌对人家杀了他的宝贝女儿,或者绑架了另有所图。前一天傍晚忽然家人来报说大小姐回来了,叫人用马车送回来的,不过昏迷不醒。卫简吓得飞奔出去,此时下人已把秋水清送回房,织萝在门房候着。卫家不少人都认识这曾经来献艺的美貌少年见他和自家主子一起回来议论纷纷,织萝端正坐着目不斜视,等卫简过来才起来深深一礼,然后解释了一番遇到秋水清的原委,大意就是路上偶遇,没说两句话大小姐晕倒了,于是让她在自己那里睡了一晚上,又斗胆配了些药,好象还有些作用云云。还拿出一个罐子里面有大半罐汤药,卫简多少也懂一些医术,闻了下是清火解毒的药物和请来的大夫们开的大同小异,也就不再有疑心,对他感谢一番又命人拿来两锭银子以表谢意。织萝大大方方的收下,随即行礼告辞。
卫简再去看女儿,此时大夫已经请来,诊断一番说并无大碍,乃是熟睡中。卫简看秋水清的气色到比失踪前好,而且神态平静,不若以往那般睡着了也表情痛苦多变,显然受噩梦折磨。他担心女儿,寸步不离的守着,一晚上没合一下眼,直到此时见她安然无恙的醒来才松了口气。
秋水清也觉得身体好了些,连声喊饿,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卫简心说难道那少年配的药有用么,命人把剩下的药拿来让秋水清喝下,又把织萝送她回来的经过说了一遍。秋水清也觉得奇怪,便想起那日两人的对话,沉思半晌对父亲说:“请少王傅过府一趟吧,我想请她为我诊治一番。”
卫简是亲自到晋王府去请人的,听到要求水影和日照面面相觑,都想这位卫家主夫看来是病急乱投医到极点了。水影和秋水清同为女官出身,离开后宫后受到这位继任女官长颇多照顾,至少在她为女官长的时候与她水火不相容的秋水清在自己攀登上后宫女观巅峰后,却没有对处于困境中的水影落井下石。水影曾在爱纹镜雅皇帝面前评论秋水清,说她“比谁都骄傲,可也正因为骄傲,许多事上又比常人高贵。”
等到了卫家见过秋水清一搭脉,又问了她最近的饮食起居水影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秋水清看在眼里不知是凶是吉,正要开口做大夫的抢先道:“卿遍请名医,怎会想到水影这里?”
秋水清微微一笑道:“卿名声远播。”
“是有人让卿找我?”
她见水影脸色凝重有些惊讶,还是点头道:“那人也不过听人说起卿精通医术在我面前提了一句,这才提醒了我,居然把你这么个人忘了。”
“那是何人?”
秋水清本不想说,可见她态度极为认真,又想毕竟是自己求别人,低声道:“织萝。”见那人一时对这名字没有印象,补充道:“长林班的舞伎。”
水影更是疑惑,秀眉紧颦,过了许久秋水清实在忍不住,戳戳她低声道:“放句话啊,到底还有没有救?”
水影笑了下:“既然名满京城的美人都推荐在下,水影当然不能让美人失望。”
“那就是能救……”长长呼了口气,忽然正色低声道:“是不是中了毒?”
“是!”
秋水清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嘴唇动了几次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水影明白她的想法,慌忙道:“这毒极罕见,无色无味,缓慢发作,等闲看不出迹象,即便太医院太医们也未必知道。”
她的脸色才稍微好一些,过了很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卿果然博闻强记,无所不知。”
“巧合罢了,先皇对我提起过。”停了一下靠近她用极低微的声音道:“这药是清渺中期千月家某代家主所制,如今药的配方……大约家主手上还有,我只听过诊断的方法。”
秋水清脸色沉重冷笑了两声喃喃道:“好……好……好得很!原来药方在至高无上处。”
她叹一口气没有接口,伸手在秋水清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即道:“我没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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