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明霜在众人面前坦言曾为和亲王卖命,但感于卫方知遇之恩,要守卫清平关生死不渝,然后当中处置了那些私通清扬的人。他这一番举动慷慨狭义更有悲壮之风,倒真的让关中将士热血沸腾,愿为之浴血沙场。至于那些怀有二心的墙头草,在他先发制人杀一儆百的举动下也不敢妄动,乖乖的恪守职责,静待事情发展。
比如那位收了鸣瑛不少钱,出了名的墙头草的清平司士,那日从大堂退下就上了城门,指挥官兵守城,可以说是殚精竭志,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她的大女儿三十岁,性格和她一模一样,不,应该是比她更加胆小怕事,连承袭军业的本事都没有,在军队里混了两年怕死怕痛,最后她忍无可忍花了一笔钱让她回家,转而让能干多的幼女参军。这位大女儿看到其母亲回来慌忙上来问情况,说看到兵士们跑来跑去,外面都说要打仗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会开城投降么?
司士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但看她那女儿脸色发白,对母亲说:“这么作好么?我们收了不少好处,我听说那个和亲王殿下心狠手辣,咱们咱们背叛了她,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司士一瞪眼:“那你说怎么办?今天这个情况,司制在正堂上咄咄逼人,下面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你说让我怎么办?我答应守城最多将来死,不答应,当堂就活不了!”
当女儿的一缩:“那接下来呢怎么办?真的守?”
“当然是真的守。那人今天盯着我逼,这里多少人收过好处他心里都有数,没把我向那几个一样抓起来杀鸡儆猴是客气。我再不识相就是自找死路。”
“万一城守不住……”
“你这个笨蛋!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如今这形势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哪怕到时候卷铺盖逃跑或者干脆上山投少朝也是法子。”
做女儿的听到“上山、逃跑”,看看四周桌子椅子,想到房中可疼可爱的夫婿和娇滴滴的小女儿,一张脸苦瓜一样,搓着手道:“就怕守住了将来还被人翻旧账。哎哎,当初要是不收那些银子就好了。”
做母亲的听出女儿话里的埋怨,一拍桌子:“要不是你那二妹得了那种花起银子像流水一样的怪病,我至于收那些不清不楚的银子么。这作娘的啊,都是为了孩子们卖命……”打断她唠叨的是刚刚回来的三女儿,这家最年少的女儿这一年只有二十岁,上头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出嫁的哥哥。她十八岁在母亲的帮助下顶替长姐领了军职,在清平关屯田军中担任一个八阶职务。这一次明霜守城,自然动员了所有屯田军,她也是好一番忙碌深夜方归。刚踏进家门,听到母亲和姐姐的对话,三两句也就明白了原委,沉着脸插口道:“这有什么可害怕的,事情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两人将目光转向她,她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嗓子:“现在只能守,那我们就守,等到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哼哼,我就不信清平关里铁桶一样没有怀异心的,到时候还有的是向和亲王示好的机会。”
司士听出小女儿话语中的杀气,打了个寒颤,她这个女儿确实能干,可总有一些让她害怕的地方。做女儿的笑了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怎样?当初我劝你们别拿钱,我们这种人家要地位没地位,要背景没背景,跟平头老百姓一样过最好。反正谁的天下都得要我们这些地方官。偏偏你们要拿,那个时候胆子到大得很,现在才害怕有什么用?”
就像司士家的老三说的那样,攻防战到了六月底,最初的热血沸腾过后,双方都被这种漫长的消耗磨灭了锐气,转而变成深沉的疲惫。现在,战争的目的仿佛不是为了取胜,而仅仅是保命和被驱使,虽然双方都还没有出现大规模逃兵,而清平关更因为物资充沛而没有让百姓陷入困境,但是这种情况延续下去,出现逃兵和厌战是必然的。
在这个节点上,双方都需要有一些变故,有一些什么东西能够把他们从旷日持久的攻防战中解脱出来,无论胜负。
清平关的守军有明确可以期盼的东西——丹霞援兵。然而他们的指挥者,桐城明霜并没有这种乐观。
如果丹霞郡守愿意派来援军的话,早就该到了。
丹州到清平关正常行军不过七八天,急行军五天便到,算上集合军队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二天。
而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二天。
丹州到清平关目前为止没有发生会阻断官军的大规模叛乱,探马也没有传来阻断道路的灾祸发生的消息。他能够做出的解释便是丹霞郡守暗地里也是投靠了苏台清扬的。
接替卫方的这位郡守在丹霞的名声还算过得去,对待他明霜也很客气。一度他认为这是新郡守的宽宏和公正,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知道他是和亲王的棋子。
清平关快要撑不住了,他这样想着,最多再十来天,所有的人都会意识到援军是不会到来的,当然也会意识到他们的郡守其实倾向于“开城投降”,到了那个时候军心将会动荡。然而,还有他更害怕的,那就是丹霞大营。
他知道鸣瑛在丹霞大营上花了多少功夫,他甚至奇怪为什么少朝到现在还没有举动——她是在等待一击必中,又不会过于消耗丹霞大营力量的机会么,还是……少朝并不打算把赌注押在和亲王身上?或者他们早就开始行动了,只是自己还没有觉察?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纵然曾经纵横西珉,他现在能够动用的资源还是太少了。
明霜一面忧心忡忡,另一面强打精神鼓舞士气,同时不断派出快马急报向丹霞郡守求援兵的时候,鸣瑛也在为清平关战事彻夜难眠。
此时清平关告急的公文还要十天才会出现在皇帝面前,丹霞郡郡治丹州的许多人也在为这场战事牵肠挂肚,权衡利弊。清平关外,两军处一交战,不到三天功夫快报就进了丹霞郡守府。明霜的亲笔,写的言简意赅而情辞兼备,请求郡守速速派兵。
这位丹霞郡守名叫暮连蕴,家名一个“司”字。司家祖籍齐郡,共有五十一年历史,二十年前移居苏郡。司家并非大家,祖上进阶成功后虽然五十年来始终有人进阶为官,可自从开系的当家故后再也没有三阶以上的官员出现,直到这位暮连蕴才算有了转机。然而,这位时年四十九岁的司家人并非完全因为自己的能力而获得地位,她之所以在四十岁之后从五位官上连连升迁,最终获得丹霞郡守三阶高官,完全是因为她的二儿子九年前嫁到了琴林家,嫁的还是琴林叶芝的小妹妹。琴林家的这位位在三阶的姑娘比夫婿大十五岁,又是续弦,可暮连蕴全家包括她那当时只有十八岁的儿子都为这门亲事欢天喜地。暮连蕴更是抱着儿子说你生得那么漂亮娘就知道不会白白浪费,如今你攀上这门亲事不要说自己一辈子荣华富贵,连娘啊,你的姐妹都要靠着你富贵。果然,儿子嫁出去没多久做母亲的就提到了四阶,她那几次考试都没中的女儿也在当年郡考进阶。
尽管靠裙带关系升官,暮连蕴的人缘和官声都还过得去,她性情温和,表现上也谦恭有礼,比如她调任丹霞郡,对卫方的政策一概沿用,卫方重用的官员她见了面也客客气气,断没有新官上任非要三把火的架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丹霞地方官最多说这位长官平庸,但是找不到更严厉的指责方式。然而,这一次清平关的告急却让人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方。
或许就连暮连蕴的亲人都想不到他们谨慎、平庸的母亲会选择把自己和家族的未来压到一场叛乱上。暮连蕴平庸到乏味的外表下也有让人难以理解的野心,而这份野心恰恰是在她的儿子嫁入琴林家她飞黄腾达之后才产生的。一开始她是很满意一切的改变的,官位提高了,来溜须拍马的人增加了,家族里的人争先恐后围绕在她身边,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满足。
然而,这一切的满足都只有在属于她的领地里,到了琴林家,她顿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琴林家根本不稀罕多这么们姻亲,上门看望亲家和儿子的时候那家的奴仆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尽管嘴上叫着“亲家太太”,但那眼神,分明在说“又是个上门要饭的”。就连她的儿子都嫌家里丢人,让她:“别总来看了。我要什么有什么,让爹别再送东西过来了。还有,那些吃的最不要送来了,我现在的口味变了,那些都不爱吃了。”她在儿子面前唯唯诺诺的应了,在琴林家奴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中离开,次数多了忍不住要想:“凭什么我要在他们面前当孙子。那些人什么地方比我能干,比我出色,不就是投了个好胎,生在好人家。不就是我的儿子只卖了侯门,他家的女儿卖给了皇帝!”
尽管万般不甘,她那点能耐也只有在肚子里生闷气的本事,要她象流云错那样一开始被人指着鼻子骂完八辈子祖宗,最终却让天下人为他歌功颂德,她永远没这一天。就算是宛明期那样的她都得重新投胎才有可能。于是当某一日鸣瑛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属于她的机会来了。
还有什么比当开国功臣更能扬眉吐气的?
只要偌娜的王朝颠覆了,属于琴林家族的时代也就终结了,到那个时候那家人再也不能对她耀武扬威,或许还要来求着她这个王朝新贵。
这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赌注,也是她第一次倾尽全力去做的。
这件事原本看上去很简单,她对清扬拉拢大臣们的行为听之任之,等到清平关上那个人一开城,她便可顺理成章的把所有人叫来说:“丹霞可依者,清平关。如今天险已失,继续抵抗也不过是让百姓多一些伤亡,我想要顺应天意民心,不抵抗永州军,你们看怎么样?”那里面原本就有不少和她一样提前投靠了清扬的,至于那些不知内情或者死忠的,让他们去打几场也好,丢了三五座县城,再提不战献城更加理所当然。
然而,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朝着奇怪的方向前进了。
最不应该,最不可能背叛的那个人却在清平关告诉天下人:“我为朝廷死节。”暮连蕴得到清平关请求援兵的公文时一身的冷汗,暗说“不可能啊,那地方就不该有请求援兵的那一天啊”。等到问明原委,暮连蕴反而下定决心要“忠诚”清扬到底了,因为她一个晚上踱来踱去后得出了第二个结论:“如果现在再后悔,那个明霜将来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一定会把我曾经投靠和亲王的事情出卖的。既然他已经提前向朝廷示好了,我学样也没用了,也不可能封官加爵超过琴林,倒不如继续为和亲王卖命吧。”
当然她也后悔懊恼了一番:“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还可以这么做呢……”
清平关告急,丹霞郡上下奉命来郡守府议事。她这点聪明还是有的,知道纸包不住火,压下告急只有倒霉的更快的份。城关告急,是武事,最有资格说话的当然丹霞都督。不过苏台的规定,边关以武治文,都督为大;内地以文治武,郡守为大。丹霞只有清平关因为粮草转运而意义重大,除此之外并不是一个兵家必争地。丹霞都督只有四阶,且没有真正的兵权,所有兵马调动都要通过郡守批准,不象扶风、凛霜和鹤舞,军政分开然政以军为先。暮连蕴问众人如何应对,众人自然不管有没有收过钱的,肚子里打什么小九九,面上当然一连串的“自然是立刻派兵”“兵发清平关”。
暮连蕴说本官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丹霞军队有限,仓促间能够凑出来的只有几千人,攻城的军队有好几万,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谋划好必胜计谋再出发。
郡守说话,自然说什么都好。尤其丹霞都督也不是多么能干的一个,年过半百才混到这么个职务,天天盼着郡守大人能提拔一下,在上面说点好话,兴许她告老还乡之前还能提升一级。
这一议就是七八天没有结论,清平关告急的人来了两批。好不容易第一次告急之后十二天,丹霞郡守同意了某一个方案,然后开始调兵。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有官员提醒她不管怎样先把军队集合起来,丹霞不是要塞,丹州随时能够动用的兵马只有三千人,如果需要更多就要从各个州县调动,请她先发下调兵文书。暮连蕴满口答应,答应完了束之高阁。
调兵又调了好些天,丹霞司勋看不过去,建议说只要预定集合地点,不需要让各地兵马都先跑到丹州然后再出发。丹霞都督皱着眉头嘟哝半天说:“不好吧,这几个地方都有山贼出没,小队兵马行动,只怕不安全……”那司勋差点掀桌子,说小队人马到清平关会遇到山贼,难道让他们零零落落到丹州就没有山贼埋伏在路上了?何况,整个丹霞郡,除了丹霞山的少朝,哪个敢无缘无故来袭击官军。像现在这样拖延下去,京城派兵都能赶到了,将来朝廷问起来,诸位大人也无法解答吧?
暮连蕴和丹霞都督听到朝廷这两个字心里又起了小九九,这背叛的事当然不能做的抢眼,否则直接高举叛旗好了,这退路但能保一分就保一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头称善,于是调兵的那几处各自就近集合,往清平关进发。
结果没过几天又出花样了,某将军苦思冥想了几天想出个围魏救赵的“必胜奇谋”,说我们不要到清平关增援了。清平关那地方靠的是城池坚固,人多点少点不要紧,不如我们去进攻齐郡,扫叛军的后路,到时候叛军一定会惊慌失措撤兵自保。此言一出叫好一片,暮连蕴拍着手说好啊好啊,这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妙策。于是下令各地已经陆续向清平关进发的军队转道往丹霞西北,集结于和齐郡接壤的橦乡县。
当然,丹霞官员并非全都是白痴和混蛋,比如那位司勋,听到命令眼眉倒立,冲到大都督驾前极力反对,说:“如果此去可直接攻打永州,且能奇兵而出,那么确实是好计策。可丹霞只和齐郡,还是和齐郡东北角接壤,从那里到永州几百里路还要翻山越岭,我们那么点兵马跑去攻打人家有什么用?那根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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